朋友们忍不住哄然笑了。第一个提议要“见见”的那位正想好了一句俏皮话准备来个反攻,可是Y君已经站起来,走到电话机跟前去了。
那天午后应该是歇中觉的时候,第X号教官寝室就有一个临时的非正式的“卧”谈会。特别关心着Y君私人幸福的三位革命家用了“争决议”的精神互不让步,呶呶不休。问题的前半段,他们三位已经求得一致:既然Y君对于新婚生活那么冷淡,甚至不愿意朋友们知道有这一件事,那就可想而知,他和新夫人的感情是有点那个的?然而为什么他又要结婚呢?这问题的后半段争辩最为激烈,三位革命的理论家各有所见,而且准备坚持到“革命成功”以后。
“哎,哎,又得从头说起了,真是,糟糕 亻ス!”躺在靠近窗口的一张床上的A君发急地捶着床板说,“这样的辩论,简直、简直是瞎扯,得不到结论的,喂,喂,C同志,你断定他这是五分钟恋爱的一种形态,请问你根据什么下这判断?”
“得了,得了,”对面床上的B插口说,“倒好象你的议论比C同志的多些事实根据似的!”
“那么你呢?怎么你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呀!”C撇开了A的挑战却对准了B当心一拳。
B从床上坐了起来,带点夷然不屑的神气冷冷地答道:“我么?我的论据,和你们是有本质上的不同的!我是从Y同志是一个有经验的革命者,从目前的革命形势出发……”
可是对面的床板又蓬蓬地响了,A一边在捶,一边叫道:“仁兄,老早听厌了,你这一套!浪费精神,浪费时间,干什么?好,我要宣告辩论终止了;好,我最后一次再把我的意见总结起来……”
“赞成!”C大笑着举起他那打着绑腿的一双脚来,C的床位正和A的相连,他这一双脚就在A的头上举将起来。“可是,我的A同志,”C依然带着笑声,同时(chan)着眼,做鬼脸,“我来代劳罢,比你自己做总结会叫人懂得明白一点。喂,B呀,是你在那里专念革命的妈妈经么?胡扯!而你这个同志C,又把什么五分钟恋爱来解说咱们的校务委员Y的行动,那简直、简直是庸俗,平凡,市侩主义,机会主义,小布尔乔亚的不正确——意识!”
说完,C又哈哈地笑起来了,连A和B也忍不住笑了。
片刻的沉默。然后是A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老是胡闹,胡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对!咱们正正经经再讨论一下,五分钟为限,”B摸出表来看了一眼,生怕C又来打岔,赶快急口再往下说,“A同志认为这是封建意识使得Y扮演了这么一出戏,而Y之不免还有封建意识,依A同志的分析,就表现在他一星期一度一定要回家向父母请安,而由此A同志又推测,Y为了要满足父母的抱孙子的要求,更为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终于在婚姻问题上违背了恋爱的原则而接受了父母之命。——A同志,这是你的全部论据,然而,你这论据是脆弱的,你的全部的推论全是非科学的!为什么呢?因为你的出发点不站在目前的革命形势,不把Y恰如其人的身份似的作为一个有经验的革命者来看的!一个革命者在婚姻问题上有时可以违背恋爱的原则。但这决不是从封建的感情出发,而是为了服从于革命的利益,为了工作上的便利,为了在必要时取得……”
B一气说到这里好象不能不换口气了,但也许在斟酌“取得”以下的一两个宇。这当儿,高翘着一条腿躺在那里的C就很正经地提醒他道:“取得掩护,取得隐蔽,对不对?”
咽下了一口唾沫,B将眼一瞪,还没开口,对面的A猛拍一下床板叹道:“够了,真是想入非非!”
“不然!”C蓦地跳了起来,板起脸,看着A说,“有书为证。当初列宁同志……哎,不必引证的那么远,就说那年我们在北平到什么执政府请愿,段祺瑞的卫队开了枪,那时好象有这么一位革命者赶快要找掩护,恰巧有一对赶庙会去的嫂姑,站在人家屋檐下回避那排山倒海似的下来的人马,于是我们这位革命者就隐蔽到她们的裙子底下去了。A同志,这就是一种违背了原则的——什么呢!”
C的话还没说完,B早已气得满脸通红,噗的坐在床上,发恨地嘶声说道:“老是嘻皮笑脸,真不成话儿!”
A也皱起眉头,但又不禁笑了笑。看见自己的论敌受窘,当然高兴,可是C的嘻皮笑脸的战术实在也够厉害,叫人奈何它不得。在这一点上,A和B又有点同病相怜。
看来“胜利”要属于最不把问题郑重地来处理的那一位了。笃笃的声音忽然从C的床位上传来,A和B都把眼光转过去。C也在倾耳谛听。声音来自他那床位所在的板壁。不知是隔房的哪一位在向这边拍无线电。本来这是歇中觉的时间,而且房外走道中贴的标语也还有这么一条:肃静自重!A和B面对面看了一眼,吐吐舌头。
然而笃笃之声,并没停止。
“干么?”C不耐地叫了一声,也伸手在板壁上重重地拍了几下。同时又叽叽咕咕道:“人家早就闭嘴了,你还笃笃地,这可该让我来警告你了!”
然而笃笃的声音很有节奏地还在响,而且隐隐还有笑声。
C忽然省悟过来,也屈起中指叩着板壁笃笃两下,就问道:“是不是S同志呢?笑什么?”
板壁那边的笑声放大了,S的洪亮的音调在说话了,一字一字清晰可辨。
“我们正在讲一只故事呢……”
“什么故事?”
“城隍庙新上了匾,三个近视眼睹匾上的字。”
“哦!”C转脸朝B使个眼色,便提高了嗓子道,“可是,我们也在讲故事,真巧!”
“什么故事?”
“我们讲的是外国的故事,出在伊索预言。”
“哦?伊索寓言?”
“不——对!是预言,不是寓言。”
“哦,怎么个预言?”
“伊索,他说,摸象的瞎子一共是四个,我正在奇怪,怎么数来数去只有三位,可妙啊,立刻又添上一个,还是应了他的预言!”
“呵!——”又听得见S在那里笑了,“瞎说!”
“不过,”C恶意匿笑着,又朝A和B陕陕眼,“寓言毕竟是预言,你自己找上来补这第四的缺!”
A和B都失声笑了,隔房也哄然笑了起来。
三
一会儿以后,ABC三位都规规矩矩坐在各自的床上,S站在他们面前。
“你们也摸够了,”S微笑着说,“我来供给一点儿新材料罢。Y有过一个女朋友,——可不要误会,只是朋友。……”
“对,敬遵台命,绝不敢误会。”C说。
S却不理C这讥刺,依然微笑地说下去:
“这一位女友却把Y同志当作老师,是读了Y同志的文章然后通起信来的,——这样,一方的眼中是老师,一方的眼中是朋友,直到变成了一家人!”
A和B都睁大了惊异的眼睛,房中只有一只小钟的秒针跳动的声音。于是,象喷了什么出来,B和C忽然仰脸大笑,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A。
S却不笑,一脸思虑很深的样子,慢慢地又说:“这一位女友和Y的弟弟恋爱上了,成为他的弟妇,这可不是变做一家人了?”
“造谣!我才不相信!”C忍住了笑,喘息着说。转脸望一下A和B,又恶意地笑了。
“你不相信?”S的脸色严肃起来了,“你没有见过他的弟弟和弟妇?”
“见是都见过——”B接口说,却又摇摇头。
“岂但见过,”A抢着说,“我和他俩还相当熟呢,去年我们有一个时期是同事。……”
“哦,那就有办法证明——”
“可是正因为我和他们同过事,我有资格证明你那个故事只是一个故事!”
“你不要下结论,”C拦住了A,“让我来问他一句。——可是,”C转脸看定了S,“刚才你说供给一点新材料,这就是么?”
S笑了笑,并不直接回答,自顾自说;“这里有两个可能。如果那位老弟不登场,那末,自称为学生的一位谁敢担保她不从门墙而入室呢?这是人情之所可能。但这一可能却以另外一个可能做前提。如果被当作老师的不曾把那已有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一回事,那自然什么就不同了。然而这一可能刚巧碰到了人情之所难能。”
A和B都不作声,只相视而笑,这笑,可以解释是“姑妄听之”的态度,但也可以解释是惊异的笑。终于是C又开口问道:“所谓父母之命,就是现在这一位么?”
“这要老兄自己去判断了!”S忍不住笑着回答,“我只知道,当Y决心献身革命的时候,曾经表示,革命尚未成功,不愿有家室之好,请废止那神圣的订约。可是对方的回答是:情愿守一辈子,你干你的革命去罢!”
“哦!”A急忙插口说,“那么他们并不是素不相识的了?”
“他们原来是表亲,从小儿就很熟的。”
房里又只有那小钟的声音了,S转眼看了那钟一眼,提起脚来正想走,忽然C大声笑着叫道:
“编的真好!不要走,再编造一点给我们听听罢!”
S站住了,也笑了笑回答道:“如果编得好,那也不是我的功劳,这是萧麻子①的功劳。可惜他远在广州。不然,他会虎起麻脸质问你,凭什么就断定人家是编造?”
说完,S就走了。
这里,ABC三位好半晌都不作声。远远地吹起军号来了,近处也在应和了,终于宿舍外面院子里也很洪亮地吹出那短短的调子。午睡时间已完,又要上课了。
A穿上军衣,自言自语地说:“Y真是个怪人!真有他那一套!”
“萧麻子和他是老朋友,”B也说,“他的一些事,萧麻子应当知道。”突然B双手一拍,得意地笑起来,“啊,你瞧,我简直几乎忘了:萧麻子本来也是爱那位学生的,也是因为那老弟一出场,他就退让了。这件事,萧麻子并不忌讳,自己也对朋友说过。”
“也是个怪人!”C神情不属地随口应着,同时往房外走,“当然,我不是指他这一件恋爱的故事。那倒是合情合理的。”
这天晚上,就有两句不伦不类的口号在军校里叫开来了,这两句是:Y委员奉命结婚,X小姐坚持到底。和S君所讲述的大致差不多的故事,也在到处传布,不过删除了其中关于那位“自认为学生”的一部分。争论当然也有。两个意见相持不下:Y君办这件事的动机究竟是对于封建道德的让步呢,还是由于人道主义的立场?如果两者都有一点,那么,第三个问题;这不会伤害革命家的风度,这不违反“无产阶级革命的立场”么?
可是这一切的议论纷纷,从中午就出去开会的Y君都不知道。因此,当熄灯号刚刚吹过,他回到校内,在他那简陋的卧室中正看着秘书送来的一份报告,突然发见有一张字条夹在那里,而字条上A的笔迹明明写着:“对封建道德让步和人道主义的行为,是否符合于我们的革命立场?应当怎样解答?请您抽出几分钟来给我分析一下。”——他当真摸不着头脑。
他把这字条从头至尾再看一遍,微微笑着,就搁在一旁。同志们之喜欢辩论抽象的问题,他是向来就知道的。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今回这个抽象问题倒是从实际问题引出来的,而且问题的主人公就是他本人啊!
看完了报告,摸出日记本来记下一些要点,他随手拿过那张字条来夹在日记本里,就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在办公厅内,在照例的和教官们作一次简单的会议以后,他望着坐在那里的A,就想起那张字条来了。他打开日记本,取出那字条当众扬了一扬,用他那沉着而和平的声音说道:
“有一位同志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抽象的问题。要是这位同志不反对,我愿意先听听他的意见——”他顿了一下,然后又补充道:“把这问题来个具体的说明罢!”
Y君一边说,一边就将那字条递给坐位和他最近的人。字条在人们手中传过去了。大约有一分钟的沉默。人们都知道这字条上所指的是怎么一回事。人们偷偷地看了Y君一眼,就又望着稍稍见得有点局促的A。谁都以为Y君早己知道昨天下午以后校中的纷纷议论,因而谁都怀了极大的好奇心准备倾听Y君的诙谐而常尖锐,平淡而又深刻的言论。
然而Y君的神色是那样平静,他若无其事地翻着手边的一叠公事,嘴里轻轻发着催促A的一个音——“嗯?”
“这,这问题,”A开口说话了,眼光溜到S那边,似乎在征求同意,打算把那“故事”和盘托出,可是突然又变了主意,笑了一笑,便接着说道,“我想,简单一点罢,例如,不在恋爱的基础上而为了父母之命去结婚,应当怎样解释呢?女同志们认为这是助长了封建势力对于青年的压迫。……”
Y君抬起头来了,似乎他终于明白了眼前提出的问题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他笑了一笑,等候A说完他的话;然而看到A不想再往下说了,他就接口道:“这要看当事人是否被压迫着去做的呢,还是出于自动。至于什么恋爱呢,在我看来,恐怕也得有个基础。要是在恋爱的基础上和反革命者结婚,恐怕也不足为训。”
忽然有人插口问道:“可是人道主义如何呢?”
Y君的脸色严肃起来了,他慢声答道:“除了对付反革命,我倒也不觉得人道主义有什么不对。……”他朝在座的人们看了一眼又接着说,“而且,人道主义这名词,恐怕不好随便用的。革命,当然不是为了要讲人道主义,革命是为了消灭压迫者,消灭专制独裁,为了争得被压迫者应当享有的人的权利。我们是为了要使一切人都平等自由,都有幸福,这才来干革命的。要是只顾到什么自私的恋爱而使你的最亲近的人受到痛苦,要是连那为了你而牺牲自我的人你都不能使他幸福,那我们还干什么革命?……”
说到这里,Y君很激动了,他那瘦而长的脸上微微泛起一点红晕。但他的声浪依然那么沉着和平。
他沉吟了一下,然后把嗓子提高些,象作结论似的加一句道:“当然,前提是你那最亲近的人不是反对你的事业的,你顾到他们的幸福同时并不妨碍革命。同志们,我的意见对不对?”
没有人再发言了。会议就又转入了日常的程序。A的面前忽然抛来了一个纸团。A打开一看,是S的笔迹,铅笔写着:“你相信么:人情之所难能!”A望着S点一下头,提笔在那纸上无心的划着,坐在对面的C看见A信笔写的,横横直直的,只是两个字:圣人!
1945年7月7日写毕。
① 即萧楚女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