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达的“屋子”
东山教员住宅区有它的特殊的情调。
这是一到了这“住宅区”的人们立刻就会感到的,然而,非待参观过各位教员的各种个性的“住宅”以后,说不出它的特殊在哪里;而且,非得住上这么半天,最好是候到他们工作完毕,都下来休息了,一堆一堆坐着站着谈天说地,而他们的年青的太太们也都带着儿女们出来散步,这高冈上的住宅区前面那一片广场上交响着滔滔的雄辩,圆朗的歌音,及女性的和婴儿的咿咿呀呀学语的柔和细碎的话声的时候,其所谓特殊情调的感觉也未必能完整。
而在这中间,马达的巨人型的身材,他那方脸,浓眉,阔嘴,他那叉开了两腿,石像似的站着的姿势,他那老是爱用轩动眉毛来代替笑的表情,而最后,斜插在嘴角的他那枝硕大无比的烟斗,便是整个特殊中尤其突出的典型。
不曾听说马达有爱人,也没有谁发见过马达在找爱人:他是“东山教员”集团内少数光棍中间最为典型的光棍。他的“住宅”就说明了他这一典型,他的“住宅”代表了他的个性。没有参观过马达的“住宅”,就不会对于“东山教员住宅区”的各个“住宅”的个性了解得十分完整。
门前两旁,留存的黄土层被他削成方方整整下广上锐的台阶形,给你扑面就来一股坚实朴质的气氛,当斜阳的余晕从对面山顶淡淡地抹在这边山冈的时候,我们的马达如果高高地坐在这台阶的最上一层,谁要说这不是达·芬奇的雕像,那他便是没眼睛。白木的门框,白木的门;上半截的方格眼蒙着白纱。门楣上刻着两个字:马达。阳文,涂黑,雄浑而严肃,犹似他的人。
但是门以内的情调可不是这般单纯了。土质的斗型的工作桌子,庄重而凝定,然而桌面的二十五度的倾斜,又多添了流动的气韵。后半室是高起二尺许的土台,床在中心,四面离空,几块玲珑多孔的巨石作了床架,床下地面繁星一般铺了些小小的石卵,其中有些是会闪闪耀着金属的光辉。一床薄被,一张猩红的毯子,都叠成方块,斜放在床角。这一切,给你的感觉是凝定之中有流动,端庄之中有婀娜,突兀之中却又有平易。特别还有海洋的气氛,你觉得他那床仿佛是个岛,又仿佛是粗阔的波涛上的一叶扁舟。
然而这还没有说尽了马达这“屋子”的个性。为防洞塌,室内支有木架,这是粗线条的玩意。可是不知他从哪里去弄来了一枝野藤(也许不是藤,总之是这一类的东西),沿着木架,盘绕在床前头顶,小小的尖圆的绿叶!缨络倒垂。近根处伪木柱上,一把小小的铜剑斜入木半寸,好象这是从哪里飞来的,铿然斜砍在柱上以后,就不曾拔去。
朝外的土壁上,标本似的钉着一枝连叶带穗的茁壮的小米。斗型的工作台上摆着全副的木刻刀。排队一般,似乎在告诉你,他们是随时准备出动的。两边土壁上参差地有些小洞,这是壁橱,一只小巧的表挂在左边。一句话,所有的小物件都占有了恰当的位置,整个儿构成了媚柔幽娴的调子。
巨人型的马达,就住了这么一个“屋子”。一切都是他亲手布置,一切都染有他的个牲。他在这里工作,阔嘴角斜叼着他那硕大无比的烟斗。他沉默,然而这象是沉默的海似的沉默。他不大笑,轩动着他的浓重的眉毛就是他代替了笑的。
二 马达的烟斗和小提琴
认识马达的人,先认识他的大烟斗。
马达的大烟斗,是他亲手制造的。
“这有几斤重罢?”人们开玩笑对他说。
于是马达的浓眉毛轩动了,他那严肃的方脸上掠过了天真的波动似的笑影。他郑重地从嘴角上取下他的烟斗,放在眼前看了一眼,似乎在对烟斗说:“吓!你这家伙!”
他可以让人家欣赏他的烟斗。象父母将怀抱中的爱子递给人家抱一抱似的,他将他的烟斗交在人家手里。
那“斗”是什么硬木的老根做的,浑圆的一段,直径足有一寸五分。差不多跟鼓槌一样的硬木枝(但自然比真正的鼓槌小些),便作成了“杆”,插在那浑圆的一段内。
欣赏者擎起这家伙,作着敲的姿势,赞叹道,“呵,这简直是个木榔头(槌子)呢!”他仰脸看着马达,想要问一句道,“是不是你觉得非这么大这么重,就嫌不称手?”可是马达的眉毛又轩动了,他从对方的眼光中已经读到了对方心里的话语,他只轻声说了七个字:“相当的材料没有。”
“这杆子里的孔,用什么工具钻的?”
“木刻刀,”回答也只有三个字。
这三个字的回答使得欣赏者大为惊异,比看着这大烟斗本身还要惊异些,凭常情推断,也可以想象到,一把木刻刀要在这长约四寸的硬木枝中穿一道孔,该不是怎样容易的。马达的浓眉毛又轩动了,他从欣赏者脸上的表情明白了他心里的意思;但这回他只天真地轩动眉毛而已,说明是不必要的,也是象他这样的人所想不到的。
可不是,原始人凭一双空手还创造了个世界呢,何况他还有一把木刻刀!
市上卖的不是没有烟斗。这是外边来的粗糙的工业制造品,五毛钱可以买到一支。虽说是粗糙的工业制造品,但在一般人看来,还不是比马达手制的大家伙精致些。鄙视工业制造品的心理,马达是没有的,即使是粗糙的东西。然而这五毛钱的家伙可小巧的出奇,要是让马达叼在嘴角,那简直象是一只大海碗的边上挂着一支小小的寸把长的瓷质的中国式汤匙。
“你也买过现成的烟斗么?”欣赏者又贸贸然问了。
“买过,”马达俯首看着欣赏者的脸,轻声说,于是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遥远的空际,他那富于强劲的筋肉的方脸上又隐约浮过了柔和而天真的波纹,似乎他在遥远的空际望到了遥远的然而又近在目前的过去,“买过的,”他又轻声说,“比这一支小些!”
他从欣赏者手里接过了他的爱人一般的大烟斗。叉开了两腿,他石像似的站着,从烟斗里一缕一缕的青烟袅绕上升,在他那方脸上掠过,好象高冈上的一朵横云。刹那间云烟散了,一对柔和的眼睛沉静地看着你,看着周围的一切,看着这世界宇宙。于是你会唤起了什么的回忆:那是海,平静的海,阔大,而且和易,海鸥们在它面上扑着翼子,追逐游戏,但是在这平静和易之下,深深的,几十尺以下,深深的蛟龙潜伏在那里,而且,当高空疾风震雷闪电突然际会的时候,这平静的海又将如何,谁又能知道呢?
一天,夕阳西下,东山教员住宅区前那一片广场上照例喧腾着笑声,歌声,谈话的时候,人们忽然觉得缺少了什么东西。
叉开了两腿,叼着大烟斗,石像似的站着,只用轩动眉毛来代替笑的马达,不在这里。当他照例那样站着和人们在一处的时候,人们不一定时时想着:“哦!马达在这里!”但当这巨人型的马达忽然不在的时候,人们就很尖锐地感到缺少了一件不能缺少的东西。
“马达正在向他的爱人进攻呢!”和马达作紧邻的人笑了说。“马达是会用水磨功夫的!”
这一句不辨真假的话,可能立刻成为一个主题;戏剧家,小说家,诗人,漫画家,作曲家,甚至也还有理论家,一时会纷纷议论,感到极大的兴趣。女同志们睁大了眼睛听,同时也发表了她们的观察和分析。
不错,马达是正在用水磨功夫,对付——但不是人,而是一块薄薄的木板子。
当好奇者在马达“住宅”的门前发见了他的时候,这巨人正躬着腰,轻轻而又使劲地,按住一块薄薄的木板子,在一块砂石上作水磨,那种谨慎而又敏捷的姿势,好象十七八岁的小儿女在幽闺中刺绣。
谁要是看了这样专心致意而又兴趣盎然,还会贸然冲上去问一句“喂,马达同志,你这是干么的?”——那他真是十足的冒失鬼。
蹲在一旁,好奇者孜孜地看着:他渐渐忘记了马达,马达也似乎始终不曾见到他。
大烟斗里袅起青烟的当儿,马达轩动着眉毛,探身从土台的最高一级拿下个古怪的东西,给好奇者看。
“哦!”好奇者恍然大悟了。这是个小提琴的肚子,长颈子还没装上;这也是薄薄的木板——该说是木片,已经被弯成吕字形,中间十字式的木架撑住,麻绳扎着;这是极合规则的小提琴的肚子,但前后壁却还缺如。
“哦,”好奇者指着马达正作着水磨功夫的一块说,“这是装在那肚子上的罢?”
马达点头,又轩动着眉毛,满脸的笑意。
被水磨的那块板并不是怎样坚硬细致的木料,马达总希望将它弄到尽可能地光滑,他找不到砂皮,所以想出了水磨的法子。但是,已经被磨成吕字形的长条的薄木片,光滑固然未必十足,全体厚薄之匀称却是惊人的。
“呵!这样长而且薄的木板,你从哪里去弄来的?”好奇者吃惊地问。
“买来的,”马达静静地回答,柔和的眼光忽然闪动了,象是兴奋,又象是害羞。“新市场里买的。”
“哦!”好奇者仰脸注视着马达的面孔,“了不起!”这当儿,他的赞叹已经从木板移到人,他觉得别的且不说,刚是能够“找到”这样的薄薄的木板,也就是“了不起”的事情。
马达完全理会得这个意思,他庄重地说道:“买这容易。这是本地老百姓做蒸笼的框子用的!”
于是谈论移到了制造一个小提琴所必需的其他材料了。马达以为弦线最成问题。
“胡琴用的弦线,勉强也可以。”马达静静地说,从嘴角取下他那大烟斗。
躬着腰,他又专心一意兴趣盎然去对付那块木板了。好奇者默默地在一旁看,从那大烟斗想到未来的小提琴,相信它一定会被制成的。
隔了好几天,傍晚广场上照例的小堆小堆的人们中间,又照例的有叉开了两腿,叼着大烟斗的马达了。他的小提琴制成了罢?没有人问他,照例他不会先对人家提到这话儿。然而大家都知道,制成是没有疑问的。当好奇者问他:“那弦线怎样?成么?”
“木料也不成!”马达庄重地回答。
只是这么一句话。
青烟从大烟斗中袅袅升起,烟丝在烟斗里歧吱地叫。马达轩起了他那浓眉,举起柔和的眼光;望着对面山顶的斜阳,斜阳中款款摇摆着的狗尾巴草似的庄稼,驮着斜阳慢慢走下山冈来的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