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汉族商人,以天津帮为巨擘。数百万资本(抗战前货币之购买力水准)者,比比皆是。除迪化有总店,天津有分庄而外,南北疆之大城市又有分号。新疆之土产经由彼等之手而运销于内地,复经由彼等之手,内地工业品乃流入于新疆。据言此辈天津帮商人,多杨柳青人,最初至新省者,实为左宗棠西征时随军之负贩,当时称为“赶大营”。左西征之时,旷日持久,大军所过,每站必掘井,掘井得水必建屋,树立小小之市集,又察各该处之土壤,能种什么即种什么。故当时“赶大营”者,一挑之货,几次转易,利即数倍,其能直至迪化者,盖已颇有积累。其魄力巨大者,即由行商而变为坐庄。据言此为今日新疆汉族巨商之始祖。其后“回疆”既定,“赶大营”已成过去,仍有“冒险家”画依样之葫芦,不辞关山万重,远道而往,但既至镇西或迪化,往往资斧已罄,不能再贩土产归来,则佣工度日,积一二年则在本地为摊贩,幸而获利,足可再“冒险”矣,则贩新省之土产,仍以行商方式回到天津,于是换得现钱再贩货赴新省,如此每年可走一次,积十年亦可成富翁,在迪化为坐庄矣。但此为数十年前之情况,如此机会,早成过去。
抗战前,新省对外商运孔道,为经镇西而至绥边,有绥新公路,包头以东则由铁路可抵天津;此亦为新疆多天津商人之一因。抗战后,绥新公路为新省当局封锁,表面理由是巩固边防。目前新省对外商运,已经有组织地集中于官商合办之某某土产公司之手,情况又已不同。
博格达山为天山之最高峰。清时初定天山南北路后,即依前朝故事,祭博格达山。据《新疆图志》,山上最古之碑为唐代武则天所立。其后每年祀典,率由地方官行之,祭文亦有定式,《新疆图志》载之。
博格达山半腰有湖(俗称海子),周围十余里,峭壁环绕,水甚清,甚冷;此处在雪线之下,故夏季尚可登临,自山麓行五十余里即到。自此再上,则万年雪封锁山道,其上复有冰川,非有特别探险装备,不能往矣。山巅又有一湖,较山腰者为大。当飞机横越天山时,半空俯瞰,此二湖历历可睹,明亮如镜。《新疆图志》谓山上积雪中有雪莲,复有雪蛆,巨如蚕,体为红色,云可合媚药。二十九年夏,有友登博格达,在山腰之湖畔过一宿,据云并不见有雪莲雪蛆,亦无其他奇卉异草,珍禽瑞兽,惟蚊虫大而且多,啮人如锥刺耳。湖边夜间甚冷,虽当盛夏,衣重裘尚齿战,乃烧起几个火堆,卧火旁,始稍得寐。又山腰近湖处有一庙,道士数人居之,不下山者已数年,山下居民每年夏季运粮资之,及秋,冰雪封山,遂不通闻问,俟来年夏季再上山探之。在全疆,恐惟此数道士为真能清苦。诗以记之:
(其一)
博格达山高接天,云封雪锁自年年。
冰川寂寞群仙去,瘦骨黄冠灶断烟。
雪莲雪蛆今何在?剩有饕蚊逐队飞。
(其二)
三伏月圆湖畔夜, 高烧篝火御寒威。
雪莲有无,未能证实,然天山峭壁生石莲,则余曾亲见。离迪化约百余公里,有白杨沟者,亦避暑胜地,余曾往一游。所谓“白杨沟”,实两山间之夹谷耳,范围甚大,汽车翻越数山始到其地。此为哈族人游牧地,事前通知该管之“千户长”,请彼导游,兼代备宿夜处。“千户长”略能汉语,备马十余匹,请客人作竟日之游,出“白杨沟”范围,直抵焉耆境之天山北麓。途次经过一谷,两岸峭壁千仞,中一夹道长数里,山泉潺潺,萦回马足;壁上了无草木,惟生石莲。此为横生于石壁之灌木,叶大如掌,形似桐叶,白花五六瓣甚巨,粗具莲花之形态,嗅之有浓郁之味,似香不香,然亦不恶。询之“千户长”可作药用否?渠言未知可作何用,惟哈族人间或以此为催生之剂,煎浓汤服。石莲产于深谷,盖不独白杨沟有之。
夏季入山避暑,宿蒙古包,饮新鲜马乳,是新疆摩登乐事。但亦游牧民族风尚之残余。维、哈两族之“把爷”每年夏季必率全家男女老小,坐自家之大车,带蒙古包、狗,至其羊群所在之山谷,过一个夏季的野外生活。秋凉归来,狗马皆肥健,毛色光泽如镜面,孩子们晒成古铜色,肌肉结实。
马乳云可治肺病胃病,饮了一个夏季的马乳,据云身必健硕,体重增加。但此恐惟在山中避暑饮之,方有效验;盖非马乳之独擅神效,亦因野外生活之其他有益条件助成之也。维、哈族人善调制马乳,法以乳盛革囊中,摇荡多时,略置片刻,又摇之,如是数回,马乳发酵乃起沫,可食。味略酸而香冽,多饮觉微醺,不嗜酒者饮马乳辄醉。初饮马乳者,常觉不惯,然经过一时期,遂有深嗜,一日可进十数大碗,而饭量亦随之增加。然马乳新鲜者,城中不易得。马肉制之腊肠,俗名马肠子,维、哈、蒙等族所制者甚佳。据云,道地之马肠子,乃用马驹之肉,灌入肠管后挂于蒙古包圆顶开口通风之处,在风干之过程中,复赖蒙古包中每日自然之烟熏,——盖包中生火有烟,必从顶上之孔外出也。马肠子佳者,蒸熟后色殷红,香腴不下于金华火腿。避暑山中者,倘能骑马爬山,饮马乳,食馕(一种大饼),佐以自制之奶皮(即牛乳蒸热后所结之奶皮),草莓果酱、马肠子、葡萄,睡蒙古包,则空气、阳光、运动、富于养分之饮食,一切都有,对于身体的益处是不难想象的!
维族哈族人有嗜麻烟者,犹汉族人之嗜鸦片。麻烟比鸦片更毒,故在新省亦悬为厉禁。麻烟自印度来,原状不知如何,但供人吸用者则已为粉状,可装于荷包中,随时吸食。因其简易,为害更烈。
食麻烟后,入半醉状态,即见种种幻象,平日想念而不可多得之事物,此时即纷陈前后,应接不暇。嗜钱财者即见元宝连翩飞来,平常所未曾见而但闻其名之各种珍宝,此时亦缤纷陆离,俯拾即是;好色之徒则见粉白黛绿,围绕前后,乃至素所想念之良家子亦姗姗自来,偎身俯就。人生大欲,片刻都偿,无知之辈,自当视为至乐。旁人见食麻烟者如醉如痴,手舞足蹈,以为癫疯,而不知彼方神游于极乐幻境也。既而动作停歇,则幻境已消,神经麻痹而失知觉。移时始醒,了无所异,与未吸食同。
然而多次吸食之后,即可成瘾,瘾发时之难受,甚于中鸦片毒者。同时,肺部因受毒而成喘哮之病,全身关节炎肿,毒入脊髓,伛偻不能挺立,不良于行,到这阶段,无论再食与否,总之是去死不远了。
维哈族人之嗜赌博者,以羊骨为博具,掷地视骨之正反,以定输赢。据说他们结伴贩货从甲地至乙地,在途中往往于马背上且行且赌,现金不足,则以货物作抵押,旅途未终,而已尽丧所有,则转为博进者之佣工,甚至以佣工若干年作为赌注而作最后之一掷者。
维吾尔(元史称畏兀儿)族人口占全疆总人口之半数,南疆居民,什九为维族。奉伊斯兰教。旧时阿訇(教中长老)集政教大权于一身,教长同时即为一部落或一区域之行政首长。今则阿訇惟掌教,不复能过问地方行政矣,维族人兼营商业,游牧,及农业;手工业(如裁缝,木匠泥水、织毯等)亦多彼族中人,南疆所产之绸,色彩鲜艳,图案悦目,赤多为维族工人所织造。
在文艺美术方面,维族人具有天才,土风歌舞,颇具特色,此不赘言。尝观一出由民间故事改编之短剧,幽默而意味深长,实为佳作。此种民间故事,大都嘲笑富而不仁之辈。短剧内容,写一富人路遇一穷人,穷人向彼行乞,富人不应,且骂之。既而同憩于路侧,穷人徐问富人何来,将赴何处,且进以谀词。富人大喜,乃夸其家宅之美,夸其子,夸其骆驼,终乃夸其所爱之狗。穷人随机应变。亦盛赞其房屋之美轮美奂,其子之多才多艺,其骆驼之健硕,其狗之解人意。富人大喜。穷人乃乘间复请周济。富人怫然掉头不顾。二人于是无言。富人解行囊,取馕食之,不能尽,则以所余投畀路旁一野犬,穷人至是复乞分一小块镶,富人仍不肯,谓宁投畀狗食,不与汝懒虫,荷囊而起,将行。穷人忽思得一计,遂追语之曰:你不是有一条很好的狗么?我适从你家乡来,见你的狗已死。富人大惊,问故。穷人曰:因为你的狗吃了你那匹骆驼的肝,所以死了!富人更惊,复问骆驼何故致死。穷人曰;因为你的儿子死了,你的妻杀骆驼以祭你子。富人惊极而号哭,问复子何因死。穷人曰:因为你的家中失火,你的儿子被烧死了。至是,富人大哭,捶胸桪发,如中风狂,尽弃其行囊,并自褫其衣,呼号痛哭而去。穷人大喜,乃尽取富人之行囊、衣物,坐于道旁,从行囊中取馕食之,未尽一枚,而富人已大呼而来,指穷人为偷儿,夺还各物,且将夺其手中之余馕。穷人急逃,富人追之,幕遂下。维族风俗,杀骆驼致祭,乃最郑重之典礼,又谓狗食骆驼肝必死。
维族乐器,有长颈琵琶(四弦),鼓,箫,琴(铜丝之弦甚多,而以小竹片鼓之,广东人亦常用之,称为洋琴)等数事。所谓长颈琵琶者,实似一曼陀令,而颈特长,在三尺以上,意谓当别有名,但曾询翻译人哈美德,则云是琵琶。或者吾人今日习见之琵琶已经汉化乎。
维族人席地而坐。炕之地位占全室过半有强,或竟整个房间是一大炕,炕上铺毡,毡上更有大坐垫。有矮几,或圆或长方。维族人上炕坐时,足上仍御牛皮软底靴,实则此为袜子,下炕则加牛皮鞋,无后跟,与吾人之拖鞋相仿,出门亦御此鞋。长袍左衽,无钮扣,腰束以带。头上缠布,或戴无帽结之瓜皮小帽,帽必绣花,而甚小,仅覆头顶之一部。至于戴打乌帽,穿长统靴,则已为欧化之结果。哈族人装束相同。两族女子平日亦穿靴。
日常饮食,为牛乳、羊肉、馕、奶皮、酥油、水果,红茶,而红茶中例必加糖。菜肴中甚少菜蔬。待客,隆重者宰一羔羊,白煮,大盘捧上,刀割而食。主人倘割取羊尾肥脂以手塞客人口中,虽系大块,客人须例张口承之,不得以手接取徐徐啮食,更不得拒而不受。盖此为主人敬客之礼,不接受或不按例一口吞下者即为失礼。客人受后,例须同样回敬主人。
所谓“抓饭”者,乃以羊油蒸饭,又加羊肉丁与胡萝卜(黄色)丁子,因其非羊油炒饭,而为蒸饭,故虽似炒饭而味实不同。俄国风之“萨莫伐”在新疆颇为流行,有钱之维族人家都置一具。盖嗜饮红茶,维哈及其他各民族皆然也。
新疆十四民族,除汉族外,维族兼营农业、商业、牧畜、手工业,已如上述。蒙族及哈族则以游牧为主。哈族在北疆居近汉人众多之大城市者,亦种地,惟视为副业,种地不施肥,用休耕制,下种后即自驱羊入山,不复一顾,待秋收时再来收割,有多少算多少。据闻南疆维族人之养蚕者,亦如我们之养野蚕然,蚕置桑树上,即不复措意,蚕及时成茧,亦在树上。此因南疆气候温和又无雨,故得如此便宜省事也。蒙族多逐水草而游牧,故小学亦设蒙古包中,跟着他们一年迁徙数次。
余如柯尔柯斯、泰阑其、泰吉克、塔塔尔等族,本皆为中亚细亚民族,今在苏联中亚境内亦有诸族,然此诸族在新省者尚多在游牧阶段。锡伯、索伦二族,乃乾隆年间由满洲移往,今多居伊犁一带,人数不多,亦为农牧兼营者,仍保存其自族之语言,然能汉语及维语者甚多。人谓此族人习语言,特有天才。
据说南疆之罗布淖尔③尚有最原始之小部落在焉。此为水上居民,住罗布淖尔中,与其他人民几无往来,不知牧畜,惟恃捕取罗布淖尔之鱼介为食,人数无确计,度不过数百人而已。罗布淖尔在南疆大戈壁之一端,塔里木河注入之;此一带为其他民族所不到,故此小小部落尚能自生自息,保留其原始状态。
游牧民族多喜养狗,盖警卫羊群,管束羊群,皆有赖于狗。而庞大骆驼队中亦必有狗若干头任巡哨纠察之责。新省之游牧民族既多来自他处,来时携狗自随,是故新省之狗,种类亦甚多。大概而言,有蒙古种、西藏种、各式中亚种,及此诸种之混血种,凡此皆为帮人办事的狗。再加以汉人豢畜供玩弄之叭儿种,形形色色,不可究诘,我尝戏语,狗与甜瓜在新省种类之多,恐甲于全国。
迪化人家,几乎家家有狗。此种狗,半为供玩弄而豢养。自南梁(即南郊)至城门之一段路上,群狗竟分段而“治”。倘有他段之狗走过其“地盘”,必群起而吠逐之,直至其垂尾逃出“界线”而后已。因此,狗的行动范围,颇受限制,除非跟了主人同走。然此种无理取闹的狗们,都为叭儿种或其混血种,至于禀有“帮人办事”的天性的猎狗族类,则无此习气。
野羊又名黄羊,毛直而长,佳者可以羼入狐坎中混充狐之腹皮。黄羊跳走甚速,在无边之戈壁滩上,虽小跑车亦不能追及之。黄羊肉又甚鲜美。猎黄羊须用合围之法,侦得其群居之处,四面包围击之;若二三人出猎,往往不能有所得。盖黄羊甚为机警,目力甚好,人在二三里外,黄羊即见之。
迪化是省会,饮食娱乐之事, 自然是五花八门的了。汉族人开的酒馆,大抵是混合了山东、陕西,天津各帮烹调的手法,可以“北方菜”目之,然厨子则多甘肃籍。城里有一家自称“川菜馆”的,据试过的人说,毫无川菜风味;或亦可说,仅在菜单上看得见川菜风味。至于官场大、宴会,倘用中菜,还是“北方味”的馆子来承办,可异者竟有烧烤乳猪,而且做得很好。但挂炉鸭子则从未见过,简直绝对不用鸭子,有时用鹅。冷盆极多。倘是一席头等的菜,所用冷盆多至二三十个,圆桌面上排成一圈。这许多冷盆,例必杂拌而食之,故有一大盘居中,为拌菜之用。冷盆中又必有“龙须菜”一味,此为海菜。亦有海参,则为苏联货。有鱼翅。此外各种海味则因抗战后来源断绝,已不多见。乌鲁木齐河中产一种鱼,似属鲇鱼一类,尚为鲜美,此为迪化唯一可得之鲜鱼。
“汉莱”而外,有清真教门馆与俄国式西菜。
娱乐之事,除各种晚会外,惟有电影与旧戏。电影院皆为各族文化促进会所办之俱乐部所附设,苏联片为多,国产片仅抗战前的老片子偶有到者。
旧戏园有五六家,在城内。主要是秦腔,亦有不很纯粹之皮黄。故李主席寿辰,曾在省府三堂演旧戏,据说这是迪化最好的班子,最有名的角儿,所演为皮黄。但我这外行人看来,也已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汉族小市民喜听秦腔。城内几家专唱秦腔的戏园,长年门庭如市。据说此等旧戏园每三四十分钟为一场,票价极低,仅省票(新省从前所通用之银票,今已废)五十两(当时合国币一分二厘五),无座位,站着看,屋小,每场容一百余人即挤得不亦乐乎,隆冬屋内生火,观戏者每每汗流浃背,幸而每场只得三四十分钟,不然,恐怕谁亦受不住的。电影票价普通是五毛三毛两种,座位已颇摩登。然因所映为苏联有声片,又无翻译,一般观众自难发生兴味,基本观众为学生与公务员。
电影院戏园皆男女分座。此因新省一般民众尚重视男女有别之封建的礼仪也。但另一方面,迪化汉族小市民之妇女,实已相当“解放”;妇女上小茶馆,交男友,视为故常,《新疆日报》所登离婚启事,日有数起,法院判离婚案亦宽,可谓离婚相当自由。此等离婚事件之双方,大都为在戏园中分坐之小市民男女。这也是一个有趣的对照。归化族(即白俄来归者)之妇女尤为“解放”,浪漫行动,时有所闻,但维哈等族之妇女就不能那么自由了,因为伊斯兰教义是不许可的。然又闻人言南疆库车、库尔勒等地风气又复不同,维族女子已嫁者,固当恪守妇道,而未嫁或已寡者,则不以苟合为不德云。
1942年9月
① 把爷,维族语,即财主。
② 甜瓜,即南方所谓香瓜。
③ 淖尔:蒙语,即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