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金世遗
期间金世遗回来过,他穷目一看,地上空空如许,顿时心里咯噔一下,金世遗顺着长长的铁链子一路寻了床畔,伏地一看,喔,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原来在这。”
荣香揉揉眼睛,闻声爬了出来,一把抱住金先生的大腿,仰起头,她眼汪汪地道了声:“我饿啊……”
她那眼神怪可人怜滴,金世遗思及他这两三天光缠着爸爸要人去,倒一时忘了荣宝还被他拴在房间里。这时便很歉疚地解开她手链,金世遗拉着她走了出来,一面走还一面说:“我是怕你乱跑。外面不安全。”
他让厨房赶快烧了一顿热饭热菜,让荣宝痛痛快快地吃一场。
偏厅里亮着一盏电灯光,他一面托腮,一面炯炯看牢荣宝,她吃得欢快,他也合计得很欢快:就剩这顿饱饭了!等印度喇嘛找来了,我绝对是第一时间把你这副脏壳子丢出去!
荣香吃得急了,脸腮口鼻都沾满饭粒,看着很有股子狼狈气,可见是饿惨了,平素里她一直记得哥哥教的文雅吃相,金世遗有心伸手过去帮她擦两擦,蓦地又在半空中将衣袖收回来,他是记恨兮兮道:我才不想碰她那脏脸!
及至荣香吃饱喝足了,金世遗复又将她锁回大房间里去,荣香伸开两手挣两挣链子。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她气呼呼地跺脚道:“金先生!你老锁着我干什么啊?”
金先生很严肃,甚至是严厉了,“我怕你跑!我怕你不见!荣宝,你就老老实实待着等我回来说!”
荣香急了,“那我要是想撒尿怎么办?”
“链子长得可以让你走到房间里的厕所!”金世遗怒了。
他是个横鼻子竖眉毛的神情,再英俊的人若是发起怒来,那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荣香一时给吓到了,她抹两抹眼泪,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捧着脑袋瓜子,很想把金先生这番举动想出个所以然,不过,她那两根简单的脑筋里除了吃穿,实在很难挪出心思去忖度今次异常,她只忖度道:杨先生虽然会打我,可是杨先生对我也是很好的,他从来没有拴过我。
她借着室内昏幽的光线,拉出脖子上的小荷包,摊在手心里。荣香是捏了又捏,又将荷包凑到鼻端嗅了嗅,一种无法形容的骨灰味道,混着她身上的汗酸气息。
她将脸腮贴在小小的荷包上,眼睛里满是思念的潮汐。荣香暗暗生奇:这么小的荷包里怎么可能装得了那么大只的杨先生呢?杨先生怎么可能变成这个小荷包,冯先生欺负我不知道!我知道杨先生是跟金小姐一样没了,可是他说过会带我一起走的,他不会丢下我!
荣香很笃定地想,她就是笃定道:杨先生不丢我!那,他现在是死到了哪里呢?他什么时候回来接我啊,若是杨先生现在来接我就好了!
她竟然学会忧伤地叹息:“哎呀,杨先生,我很想你呢!”
她那厢正是个黯然神伤的架势,这厢金世遗坐在爸爸在政府的办公室里,悻悻然地听着爸爸说:“世遗,一样是喇嘛,甭管印度还是西藏,漫天诸佛都是一家嘛!”
金连城已然差人将四王子旗那传说中的大活佛给捆上了火车,单就等着人来了。
做老子的忖度着大概路程,道了声:“路途遥远,便是紧赶急赶,那我猜,也得十天半个月来着!世遗,你就匀出点耐心吧!”
金世遗是很想匀出点耐心来,可这十天半个月来,他只要一看到荣宝,除开她眼睛,就觉得这人头脸身子无一不脏,他恶心到吐!
他理智上是很想同荣宝亲近亲近的,可是该大公子的生理上却抗拒得厉害。
为免自己置气,金世遗便暂且收起他那一份喜欢,得空便蹲在爸爸的办公室里等电报或者电话。
他是等得焦焦躁躁的,那厢房间里的荣香也是饿得凄凄惨惨的,不过数天里,她那两颊便往里凹两凹,脸色苍白眼圈浓重,她是饿得连睡觉都睡不着!
自从几天前让金先生拉出去给喂了顿饱饭,荣香这数日里竟是没吃过一顿囫囵饭,单就看金先生回来的次数,也是她吃饭的次数。
有时候金先生是两手空空地进来,荣香便绿着两只眼睛可怜巴巴地去掏他的衣服口袋,及至掏遍金先生全身上下的口袋,荣香也没能找到星点饼干屑,她实在委屈,堪称憋屈了!
“金先生,你干吗饿我?”荣香躺在地毯上打滚。
室内窗幔紧拢,门扉紧闭,竟是数日未得天光,一时间空气压抑得很,那气氛也是诡谲得很!
金世遗青着一张脸,手插口袋里,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冷眼剜着地上撒泼嚎叫的荣宝,刹那间他仿佛灵魂出窍,金世遗浮在半空中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底下此情此景,男人内心也很冷酷地思忖道:我只要你的灵魂,那我还管你的身体饱饿做什么?
有时候荣香实在饿得受不了,她抱着肚子跑到厕所里,摸摸那生着铁锈的暖水汀,直接将头凑过去,拧开水龙头,她是咕噜咕噜地灌了满肚子的生水。
水声哗啦流,她那眼泪也是哗啦哗啦流,荣香抽抽噎噎地蜷在黑暗的床底下,她在一片死寂中,抱着头颅,荣香极其突然地想起哥哥来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拾起思念哥哥的这桩事业做,她想得很直接:哥哥不要我了!
哥哥这样这样久都没有来找我,他一定是,不要我了!
一想到这,荣香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好像被一双大手掌用力掐住呼吸!
不能想,想深了,伤心。
她本来是个不知道伤心的人,可是在这磕磕碰碰的年余里,她终于还是在此时此刻的黑暗中懂得了伤心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荣香伤心地将脸贴在荷包上,荷包浸着她身上的体温,荷包很温暖,可是再暖也暖不到她心里。
荣香对着荷包轻声说:“师座,你快来救荣宝……”
她想起往日里赵先生每次有麻烦,都抱着杨先生喊师座救命。
荣香当时看了很惊奇。师座这个东西可真管用啊……
荣香探出头颅,朝寂静房间里四处张望了几下,声音沙沙地轻声浮在空气中:“师座,师座师座啊……”
她在睡梦中见到笑眯眯的杨先生,杨先生从未有过的温柔神情,一只手搭她头颅轻轻道:“傻瓜荣宝,荣宝傻瓜。”
他说:“我喜欢你。”
荣香也叫道:“我也喜欢你,杨先生。”
她从未对杨先生说过喜欢你,在离别后这年春,她终于在睡梦中,给他还了回去。
荣香在睡梦中被金先生从床底下拖了出来,像拖狗一样,她叫疼地醒来,一只手抹两抹眼睛,仔细一看,她很仔细地定睛一看,“怎么是你,金先生?”
声音里充满了剧烈的失望,失望居然也会是剧烈的。
金世遗察觉到荣宝声音的波动,连带地空气也跟着振动起来,他反应很快,“不是我是谁?”
是杨先生。
荣香惆怅地将手搭在自己的头颅上,触及余温,她分明看到杨先生来过,他抚摸过她脑门。
她分明是懂得惆怅了,“我不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为什么一觉醒来,金先生还是金先生?
金先生又变成了金先生。
金先生笑模笑样地带她下楼去偏厅吃饱饭。
荣香不敢动筷子,颤巍巍地睁着一双清亮亮的眼睛,小小声:“金先生,吃了这顿饭,你是不是又要将我饿起来呀?”
她思及上次也是这样的情景。
荣香胆寒。
此际,她那双眼睛里晶光璀璨,蒙着泪膜,金世遗怦然心动,男人凑身过去,他牢牢捧住荣宝的面孔,嘴唇贴在她的眼皮上。荣香瞬间感到一种温热的****,她僵着身子,无法动弹,不不不,她是不敢动弹,金先生怎么在嘬她的眼珠子啊!
荣香吓破胆,“金金金先生!”
金世遗这瞬间是格外钟爱眼前这双世无可匹的纯净眼眸,他太钟爱了,真真是想把她的眼球给嘬出来!
金世遗按住荣宝颤动的双肩,按了又按,日光之下,厅堂骤静,静得可以听见荣宝急促的呼吸声息。
金世遗终于舍得将嘴巴从荣宝的眼皮那移开,此时他年轻英俊的面容上忽然散发着温柔的光辉,男人温柔说:“荣宝,吃饭。”
便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叫他忽然醒悟:那一干二净的灵魂此刻还装在人家那副臭皮囊里呀!
金世遗良心发现了。
他这良心发现得可真是时候,大活佛来了!
大活佛是个穿绸裹缎的红衣喇嘛,生得一张容长脸,浓眉长睫,即便剃着光头,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剃着光头都能赏心悦目了,那,此人的英俊程度可想而知了!
英俊的红衣喇嘛年约三十,或者二十,也或者四十……旁人是无法从这张毫无岁月痕迹的脸庞上看出他的实际年龄,也许人家有大神通,早已停留在生命中的某一阶段,他永远停留在原地。
大活佛身上有种令人心折的气度,此人大约是跟漫天佛祖交流多了,沾了点佛祖气息,故而大活佛那眉目间的慈祥简直是堪称佛光四射了!
金小施主在大活佛的佛光四射下,是风风火火地差人在金公馆里将一处闲置小屋,那是乒乒乓乓地改装起佛堂来了!
他是心急火燎地誓要将这一桩通灵事业进行到底去,是以金世遗对大活佛是毕恭毕敬,大活佛说什么是什么,他是卯对卯地忙活开了,及至佛堂在堪称神速的几日后布置妥当。金世遗待要将一尊小金佛供上,一旁笑眯眯作壁上观的大活佛,这时却忽然出声道:“不妥,小金施主。”
他那称呼从“金施主”到“小金施主”,那是改口得相当迅速,可见二人在这数日里是相处得也相当愉快。
大活佛的声音小的时候可称是悦耳了,“这是无量光佛。”
金世遗点头称是。
大活佛即时道:“我与欣然僧佛相熟,欣然僧佛好。”
他说欣然僧佛好,那便是好,金世遗二话不说,掉头去差人铸那欣然僧佛的金身了。
他晕陶陶地走到佛堂门口,蓦地金世遗一拍脑瓜,恍然问道:“大活佛,欣然僧佛是个什么菩萨啊?”
“观世音大自在菩萨。”
大活佛答曰,然后笑眯眯地站在微光里合十不语,很有那么点……高深莫测的味道。
于是金世遗服了,金世遗兴冲冲地去了。
这么一尊金身铸下来,得耗那么好几天。一时之间,大活佛跪在充满檀香气息的佛堂里那佛龛下方的蒲团上,很是泰然地拈着一串佛珠,嘴唇不停地嗡动着。
荣香大奇,凑到他跟前,她是竖起两只耳朵听了又听,听了再听,却只听出一片嗡嗡响。
荣香把手伸到大活佛的光头上摸两摸,摸到六个戒疤,那种感觉是她毕生都无法形容的,荣香摊开手掌,目光愣愣的。
大活佛顿了顿,他掀开眼皮,湛亮目光直打到荣香的心脏深处,红衣喇嘛叹息:“痴儿……”
他的目光又落到门口,小金施主正匆匆过来,大活佛长叹:“痴儿!”
金世遗抱着小金佛气纠昂昂地迈进来,目光嗖地梭过去,见荣香是乖乖地待在大活佛身边,便很觉欣慰,他欣慰地喊道:“大活佛!”
大活佛还是笑眯眯,“不急,不急。”他是不急,“小金施主,这换魂一事干系甚大,你且把容器寻来。”
小金施主愕然,“容器?”
他是一门心思地只想把荣宝的纯洁灵魂抽出来,这灵魂若是离了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呢,他是从头到尾没有想过纤毫,简直天真得恐怖。
大活佛答曰:“容器即人器。”
金世遗苦苦思索着这个“人器”,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将金公馆里甚至警察厅的人都调出来,纷纷派去四处搜罗那身家清白的少女,不管是买还是抢!
这些少女们一时之间都被敬业的巡捕们源源不断地送到金公馆里去。金世遗西装革履背着手站在大客厅里,望着面前这些个被药水搓过的少女们,他的那双火眼金睛是目光炯炯地像机关枪般扫荡开来,像看牲口一样检视着少女的头发牙齿指甲,稍微有点不如意,他那是按荣宝的模样来要求,便差人拖出去扔了,等他这么一圈不如意下来,回头一看,哈,满客厅的少女都被他筛了个通光,全被听差拖出去扔光了!
见状,金世遗木然。
金世遗恍恍惚惚地跑到佛堂里,一把抱住荣宝,男人很灰心地抱住她自言道:“还是荣宝好,还是你好。”
他凝视着面前这双清澈动人的眼眸,忍不住倾首深深地嘬了上去。
荣香紧闭双眼,不肯睁开。
她害怕得痉挛,她真的怕眼珠子被金先生给嘬了去!
金世遗用舌头扫两扫她眼皮,见荣宝不肯睁眼,他也不勉强,他只是想得点安慰罢了!
大活佛在一旁本来是个着紧念经的模样,这时睁眼一瞧,蓦地对小金施主生出浓烈的兴趣来了,他觉得小金施主的心态很具有某种研究意义。
大活佛很感兴趣道:“小金施主,你这是?”
小金施主出于对神佛的信赖,是很全心服从的,于是金世遗双手合十,垂头丧气坐在大活佛跟前,将这十几二十年来对纯洁的苛求,那是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了!
春日黄昏的微光里,佛龛上几缕香燃着,烟气袅袅中,大活佛侧着脸,正是一个仔细聆听的姿势。
他支着耳朵,笑眯眯地将小金施主对灵肉身心纯洁的希图那也是一五一十地听了去,并且是听到了心底里。一时听毕,大活佛默然片刻,蓦地于一片寂静中,他缓缓开口,他声音里有种奇特的力量,放慢腔调拖长尾音,竟隐隐让人听得沉醉了,“世遗。”他说,“世遗,我且念一首诗给你听。”
金世遗洗耳。
大活佛侧侧脸,似是在斟酌着什么,很仔细地遣词道:“吾辈之前六世,有一****喇嘛,此人写过一首诗,叫做《班扎古鲁白码的沉默》——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间,默然、相爱、寂静、欢喜。”
一时念毕,室内还仿佛残有活佛那悦耳余音,他的声音太有力量了,堪称是蛊惑了,荣香都听得呆了。
她很安静地伏在一旁。
金世遗也很安静地垂着一颗鸦黑头颅。
室内是这样的静,室外金连城默立一旁,站在佛堂外,他扶着墙仔细咀嚼着这首诗,末了金市长连连拊掌暗叹:有意思!很有意思!
他这日得空,便生出份余闲想关心关心世遗的这桩通灵事业做得怎么样了,该老子是把儿子近段时日来的折腾一一收在眼底了!
金连城是旁观者清。这个大活佛,很有意思!很会忽悠人!
他倒要看看,大活佛会将世遗忽悠到什么地步去!
大活佛那厢的确是在忽悠小金施主,“你看,世遗,活佛也会有世人的情感,所以才写出那么令人心动的情诗。与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红尘可见的确很厚,你看,连佛都看不破,何况凡人?执念也称孽念,但是只要还沾着这世上的五谷雨露,谁又敢说自己能放下执念?”
他谆谆道:“是以世遗,你的执念,还得看你。”
门外,金连城还是扶墙暗笑。这个大活佛!相当有意思!拿首情诗来讲经!
他反复思量着“有意思”,金连城如来时一般,静悄悄地遁了。
若是金连城此际晓得大活佛有想收世遗做弟子的意思,那他当下一定一枪将大活佛崩了去!
一枪将大活佛崩了去,那必不至于月余后世遗就此不见了去!
金世遗失踪前的月余来,一切如常,他照常洗刷,照常吃饭穿衣,照常待在佛堂里听大活佛讲史诵经。
他现在是二十几年从未有过的迷茫,苦苦思索着“执念”这个东西:我这二十多年来,到底是为什么在追求着一种纯洁呢?
他思索得简直堪称魔怔了,暂且将目前一桩通灵事业搁置一旁了!
金世遗这天早上一睁眼,只是一刹,又像永生,他突然醒悟,堪称顿悟了!
这个世界太肮脏了!同流合污是王道!独善其身太可笑了!
他笑得眼泪扑簌簌地落:独自纯洁?见鬼!
金世遗思及这世间人皆面目可憎人皆仪态可诛,本来还有一个荣宝!
都说是本来啊,荣宝现在……
四柱大床上,他坐在中间,像一座孤独的岛屿。金世遗捧住脸,在晨光曦微中,止不住颤抖。
没有一处是净土!
他思忖道:大活佛说的西方极乐世界,大活佛说的佛门净地,大活佛说的灵肉纯洁,大活佛说……
大活佛说做他弟子去。
金世遗转念一想:我若跟他做了和尚去,那,荣宝该怎么办哪?
他此际对荣宝实在是怀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她的灵与她的肉同在,他爱她又恨她,爱深几许恨深几许……
金世遗趴在床沿上,径自托起腮帮子,炯炯目光打在荣宝身上。她又被他拴在床柱旁,趴在地毯上蜷成一团,胸脯微微起伏,呼吸很平稳,她睡得很沉。
她当然睡得很沉,因为这个把月来,她被他折磨得相当厉害,好不容易才得一个囫囵觉。
金世遗很仔细地忖度道:这会死!现在的这个荣宝待在我身边,早晚会给我弄死!
他思及身体里那个灵魂出窍般冷酷的自己——我不正常!
他终于肯承认自己不正常了,在这个福至心临的早晨。
金世遗福至心临,“我跟荣宝,唉,只可远观矣!”
在这年春天的某日某时,金世遗带着荣宝坐上南京驶往广州的火车。
他打听到了荣家哥哥现在广州落脚,他想将荣宝送回去。
由来处来,往来处去。
在火车的一节车厢上,荣家兄妹相遇。
“荣宝。”
荣宝听见声音,转过头来,微微笑了一下。荣慎疏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面前失色了,就像是不能抵御的咒语。
气味浑浊的嘈杂车厢里,人挤人中,金世遗缓缓放开荣宝的手,深深凝望她,很贪婪的目光,好像要把以后所亏欠的都给他看回来似的,这样贪婪。
这样忧伤,金世遗忧伤轻声道:“天意如此。”
叫她遇上哥哥,在同一节车厢上,在他决定将她还回去的时候。
金世遗站在原地不动,看着荣家哥哥堪称神速地从人堆里扒出来,急吼吼地张开臂膀,男人一把将荣宝捞进怀里,眼泪失控,嗓眼发哑,“荣宝荣宝。”
该瞬间金世遗仿若灵魂出窍,神魂浮在半空中,笑眯眯地俯视着底下的荣家兄妹,“真好。荣宝有人照顾了。”
他凝望着荣家哥哥,那样深邃湛蓝的一双眼睛,里面满是失而复得的欢喜惊喜狂喜。
他想起不久前的一个春日,他也曾这样失而复得过。
他终于可以放下心。他同他一样,都这样深爱她。
金世遗隔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嗡动双唇轻声对牢空气说:“荣宝,再见。”
再也不见。
你我相遇一场,只可相忘于江湖。
远远的那头,遥遥传来荣香快快乐乐的声音:“谢谢你,金先生。”
金先生大名金世遗。他有一个当市长的二十四孝爸爸。他在爸爸的怀抱里当了二十多年的孩子,不肯长大过。一九三一年某月某日,他立志纯洁一生。一九四三年的春天,他终于遇到纯洁的荣宝。在这年的秋天,他冒着生命危险去跟杨森要荣宝,无果。第二年春天,荣宝失而复得,他狂喜之。他计划带荣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