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世界里,千姿百态,他们的生活也确实甚为多彩。我在街道两旁,看到摆放各异的各种小摊。有卖各种吃食的,有卖汤饮的,有卖布料的,也有卖女子的珠花饰品的。还有各种我早就听过名字,却未曾见过的东西。摊子之后,是各种商铺林立。衣铺,食铺,酒肆,茶居,戏楼等,诸如此类。
让每日只和风雪亡灵为伴,目光里常以苍穹中铅坠的云朵和飞鸣的雪鸟为景的我,虽算不得目不暇接,却也觉得甚为新奇。
只是一路来依旧被各种人类的视线所扰,让我亦觉得无奈。
但经过城主之女无故针对一事,我已知我的人形容貌对于人类来说太过貌美,那些拢聚在我身上的视线,也不过是人类对于美的惊叹和欣赏,而不是看破了我妖的身份。除我仍会对这种被过多目光注视的感觉略觉不惯外,倒也无甚。
且因摄取了城主之女的记忆,如今的姚城,在我眼里,很陌生,却也是熟稔的。
姚城不是大城,但对初来人世的我而言,也不算小。
我进姚城时才朝日初起,而此时日已高悬正空许久,我才走至城的中心,那座被称为姚城之魂的巨大姚氏塔楼前。
姚氏塔楼甚为古老,塔身漆黑沉隐,每一层都有高翘的檐角飞延出,让整座塔如沉伏地面随时可以展翅腾空的巨鸟。
从城主女的记忆里,我知这座楼已有五百余年历史,是其建立了姚城且出任姚城第一任城主的先祖所建。
塔有九层,下三层用以城主府平日藏书和城主修道。中间三层供以城主一族年终祭祀,塔顶三层则据说是被用来供奉姚氏先祖们的牌位,平日除了城主本人,禁止任何人踏入。
似乎,据说顶层的塔楼上藏着姚氏先祖留下的一件宝物。那宝物,可以庇佑姚氏后人世代安泰,也是姚氏能始终执掌姚城城主之位的凭仗。
姚氏先祖是一位修士,深谙道法。据说塔楼建立之初他已年逾百岁,却仍眉发俱黑,面如壮年之人,是在修行一道上有大造诣者。亦被当时皇族所重视。只是不知为何他竟甘愿离开皇城来此偏远之地去建立一座小城然后一直留于此地只做个小城城主。
他召集了众多技艺精湛的塔楼师耗时近十余年才建好这座姚氏塔楼,传说他在塔楼建成时耗尽自己近乎一身的灵法,为此楼设了护灵阵法,甚至在最后以心头血固阵。
建成用了十余年,有五百多年历史。人不像我们妖拥有漫长的生命,他们由生到死,大多也不过几十年罢了。这座姚氏塔楼,被称为姚城之魂,倒也恰好。
面前的塔楼,古朴又华美,像被岁月蒙尘的美人,等待被人擦拭出原本的美貌。可是,瞧着它,我却会有一种诡异的危险感。
这种忌惮和危险的感觉,我已经数百年没有感觉到过。我第一次有这种不安,还是在近四百年以前,那时我才六百多岁。
雪山上除了众多亡灵和雪鸟,妖虽然不多,却都是大妖,其中尤以阿狸灵力最强盛。但因其他诸妖都对阿狸示以臣服,故而雪山上一直很平静,方圆数十里也无妖敢闯入雪山地界。
然而阿狸经常会离开雪山混居于人世。那次阿狸恰好不在雪山,有只自称九姬的女妖闯入了雪山。她身披着一件紫色垂地篷袍,面容被隐在篷帽下,只余银色长发垂出,被风雪扬散翻飞,宛如一树散开的银色藤蔓。
我从亡灵们口中知道消息从山顶赶下来时,正遇上她闯到阿狸寝殿前,和她正面迎上。
来势汹汹,她问我:“狸尽呢?”
狸尽是阿狸在外界行走的名字,雪山众妖向来都是叫他阿狸,乍听她问狸尽,我竟差异了几瞬。
“你是谁?”面上不动声色,我眨了眨眸,问她。
“我是九姬。”她的声音幽媚且森冷。和着风雪在空气里扬散开来,让人莫名的不舒服,“让狸尽出来。我不愿与你这无名小妖多言。”
“他不在。”
“他去哪儿了?”
“不知。”
那是个没什么耐性的女妖,我的一句不知显然已经触怒了她。然后她不再言语径直想要闯进阿狸的寝殿去,我拦住她。她便和我动起手来。
她紫色的篷袍上猝然伸出无数银色藤蔓来,卷携着风雪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同刻,那些藤蔓上很快的绽开无数细密花朵,花瓣上泛出幽紫色的诡异光芒,晃疼了我的眼睛,让我不禁胸中一悸。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不安感。这种不安在藤蔓已经离我很近而我却发现自己不能动也不能使出灵力和画心之术时被迅速放大。
我有种死亡来临前的惶恐感。那种惶恐感第一次出现在我的世界时,我很快就失去了我的母亲。而那一刻,我觉得我也即将像我的母亲一样,失去我的生命。
然后,我眼睁睁的看着那些藤蔓缠裹上我的身体,看那些花朵伸出细小的管口钻入我的皮肤吸食我的血液。我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灵力,一动不能动。
时间似乎在一瞬里被静止拉长,漫天的风雪里,我仿佛看到母亲隐约的笑容。我想,是母亲来接我了吧,我终于,能再见到她……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当我醒来,已经是一月后。我醒来的时候阿狸就在我的身旁。他似乎,面容里罕有的有了几分憔悴。
我问他,是不是他救了我。他顿了些许时刻,才说,是晝救的我。
“对不起,阿婳。”然后,他说。“我未曾想九姬会闯到雪山来,还差点害了你性命。对不起,是我的错。”
之后,阿狸告诉我,那个叫九姬的女妖,元身是一只已经活了三千余年的漠北食人花。她已经在漠北称霸多年。生性好斗嗜血。而阿狸,是在一次外出游历时在漠北与她斗武而识。九姬在阿狸手下输得甚为惨烈,于是立誓要潜心修炼终有一日再寻阿狸斗武。
只可惜几百年不见面,阿狸后来已经忘掉了九姬说要再寻他斗武的事。而九姬又苦苦修炼数百年后,觉得自己已经灵力足够强盛,便到处去寻阿狸,最终寻到了雪山。
“那,九姬呢?”顿了顿,我问阿狸。“她如何了?”
“死了。神魂俱消。是晝。”
……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九姬苦苦修炼数百年后灵力真的已甚为强盛,她又向来好战,临战时甚有独技。晝虽及时赶到救下了已经失去意识的我,也在诸亡灵们的助阵下杀死了九姬,却也被九姬拼死重伤。
而阿狸是第二日才赶回的雪山,我伤的太重,昏睡了一月才醒。期间,一直是阿狸在照顾我,每日为我输送灵力温养神魂。而晝,也是在潜居修养了数月后,才恢复过来。
……
那是我一千余年死寂生命里,极为难忘的一段经历。我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而此刻,站在姚氏塔楼前,目光移转过塔楼四边高翘延飞的檐角,我再一次,感觉到了危险。
小小的姚城里,一座不过建成几百年的塔楼,竟有如此让我心生忌惮的气势,实在让我觉得困惑,并且好奇。我觉得,这座塔楼下,必定隐藏了什么巨大的秘密。
塔楼四周倒是无人看守,但方圆数十米都无其他店铺或屋楼,也无人经过。与一路行来见到的喧闹繁华不同,塔楼这一片,有种诡异的死寂。就像是,被硬生生从闹市里单独隔离出来一般。
我想进塔楼去一探究竟,却又心有忌惮,觉得反正塔楼里有什么都与我无干,还是莫进塔楼多生事端才好。正在犹豫不决,突然听到众多脚步声向我而来。
我回头,看到一个身披黑色锦氅的中年男子被一群人簇拥而来。那群人里,有的面孔略觉眼熟,似乎是之前跟在城主之女身后的侍者。
“是她。”那熟悉的面容里有人指着我向男人激动的说起来,“城主大人,就是她。是这个妖女害死了小姐!”
“是啊,就是她。”
“城主大人,就是这个妖女!”
“是她!”
……
原来是城主来了,想必是为他已神魂俱消的女儿而来吧。看来,是来势不善啊。转身迎面而对,我静静的看向人群中央被拢围起来的男人,想知道他准备如何。恰好,他也正看向我。
男人的面容并不显老,颇为棱角分明甚有威严的样子,只是眼小而目转颇速,偶有冷光一闪而过,一看便知非善类。
“姑娘,你可是与我女儿有何仇怨?”他面上似有悲痛,语声低沉。眉眼深处,却无哀痛,我甚至,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贪婪。他在觊觎我这副人形皮囊的美貌。
怪不得晝常说,人心难测,人性难言。唯一的女儿死了,竟连半点真的悲伤也无。还能轻易为美色所惑。果真是人性太复杂。
“并无。”我答。
“那你为何要下手害她性命?”他面似更加悲愤的样子,语气激昂。手指向我,颤抖不止。
“那,你想如何?”我问他。
他眼里有眸光闪烁,几乎迫不及待:“我看此事还需详加细问才是,姑娘不妨先随我入府,我是讲理之人,你若能拿出证据证明你是无辜的,我便再放了你如何?嗯?”
我一动不动,静静看着他,未应声。
于是他闪了闪眸,向我的方向挥了挥手,围在他周围的侍者们气势汹汹向我围过来。
我还是一动未动。有风雪自我的身体凌空旋出,漫漫扬扬悬散在我的四周。我踏着风雪凌空而起。目光落向城主的双瞳,静静探入他的瞳孔深处,唇间微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