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转换,忽在一个亭子里盛汤。
“姑娘手脚倒是利索”
孟婆婆在一旁乐呵说道。
“能帮上婆婆些忙当然好,九月在这里白呆着不像话”
过来的中年魂魄像是个夫子,接过九月的遗忘汤,看看九月,甚是疑惑。这分明也是一个魂魄,为何盛起孟婆汤来。可再看旁边老妪,体态龙钟却眼神矍铄、不怒而威,一身淡淡紫气萦绕,的确是地仙。
“鄙人韩晓,生前乃御前学士”
说完,微躬身向孟婆婆和九月各行了一个礼。
韩晓举目四望,似乎不相信眼前所见。地势开阔,有亭台流水,有妙龄女子,哪里像是传闻中的阴森鬼路。
九月拿起蒲扇坐下扇火。孟婆杵着拐杖往轮回道方向去了。
九月想问夫子为何失去了性命,话要出口,又收了回去,别人的酸楚往事,还是不提为好。
待孟婆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下,十几步外便看不清楚身形了。
九月假装挪挪灶台前的小凳,借势往河对岸不经意看一眼。三生石已经隐在了夜色里,石灵君的奇怪问题又萦绕心头。
“难道我们曾相识?”
九月心中甚是费解。
亭台四角忽然亮起四个大红灯笼,桥头也多出了两个,更多的灯笼由近及远亮起来,整个黄泉路片刻间灯火辉煌、斑驳陆离。
“当”,忽然一声巨大锣响。
九月和夫子吓得一个哆嗦。
往轮回道方向望去,人头攒动,无数魂魄浩浩荡荡过来了。
孟婆起身,身旁闪出两道背影,一个下半身是大蛇,另一个头上有大角,两人身上阴森黑气弥散,各执一血迹斑斑泛着红光的粗大刑杖。那比人还粗的蛇尾左右绕动,发出呲呲声响,吓得九月坐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一口。
“牛鬼蛇神,你们俩过去些,别占了亭子”,孟婆婆拿起拐杖,往牛鬼蛇神身上杵。
两道背影也不回头,飘出几丈外立在桥头,而后一左一右,沿着河岸去了。
“孟婆婆,这是?”,九月心悸,问道。
“今晚是十年一载忘川河灯会,十殿阎罗王放出所有恶鬼,让他们在忘川河这一侧放一盏河灯,飘走些罪孽。”
浩荡的队伍行至桥头,而后分成两列,一左一右沿着河岸散开了。
又过一阵,火光莹莹点点在河畔亮起,恶鬼们把五颜六色的河灯放进河里。河灯随着水波晃动,水中七彩倒影随之摇曳,一时间,美不胜收。孟婆手持火龙拐杖,在河道上空巡游。
晚景怡人,九月坐在桥头,托着下巴,遐想万千。
“石灵君千年不语,为何独独与我讲话?”
“为何还说我又会忘了他,讲得好是落寞!”
忽见刚才不见踪影的韩晓回来了。
“夫子刚才怎么不见了?”,九月问道。
“方才我看到恶鬼中,竟有家父,情急之下追了去!”
“令尊大人?”,九月惊讶。
“家父官至一品,一生清廉,为国为民死而后已,无奈却被奸人诬陷,冤死牢狱中。”
“令尊臣心如水,想必造福一方,必定来世好报应,却为何在这恶鬼行列中?”,九月疑惑问道。
“奸党不仅冤死家父,还使出邪术,贿赂轮回道前鬼吏,让家父永世不得超生”,韩晓捶胸痛哭。
乱世险恶,九月早已感同身受。见夫子念父情切,九月不禁也动容,想起爹爹来。
扑通一声,韩晓忽的向九月跪下了。
“姑娘,我有一事相求,还往姑娘成全”
九月受如此大礼,好不惶恐。
“夫子请起,你直说无妨”
“姑娘若不答应,我便长跪此处”
“你说,你说,九月能帮你何事?”
夫子连磕三响头,道:
“家父儒雅,号红花学士,一生爱花,初来黄泉路时见一片火红明艳,顿时动情。虽在炼狱中日日受刑,也时常想起那些惊艳红花。而今他惟愿与之亲近,嗅闻一缕香气,便死而无憾。”
“你是想让我采一朵来?”
“见姑娘与神仙分外亲近,想必采摘一朵无妨,若是我采,怕是会被投进地府炼狱,求姑娘成全。”
九月想想,孟婆婆和善,灵石君法力无边又仗义。花海中采一朵慰藉可怜老人,想必不算过失。
“你等我”
九月蹬蹬蹬往开满彼岸花的对岸跑去了,一小会儿就回到亭中。
韩晓抢过彼岸花,一口将花朵塞进了嘴里,咽下。
忽然,一声惊雷炸响,闪电霹雳直直落下,飓风在河中裹起旋风水龙,万千河灯顷刻被覆没。又是数道霹雳,击向河岸的恶鬼们,数百魂魄应声湮灭。
跪在地上的夫子凭空没了踪影,九月大惊。
“大胆,何人竟敢盗走天机?”
一声暴怒从轮回道方向沉重压迫而来,浓烈血腥味顷刻笼罩。恐惧似从骨髓中迸发出来,九月瘫倒在地。
一尊丈余高的鬼神立在九月跟前,大黑袍上纹绣数只枯骨游龙似在饥饿觅食。劲风在鬼神脚底回旋,衣袍拂开时,见牛鬼蛇神躬身立在其后,成百上千。
“阎罗王”,九月心里一个寒颤,浑身不能自控,瘫倒在地,兀自哆嗦起来。
河岸上恶鬼们蜂拥奔回,又一道霹雳闪电落地,哀嚎遍野。
阎罗王左右各踏出半步,每一步都带起地界晃动,双手擎天一顶,一道光芒穹顶将地府可见之处遮盖起来。霹雳轰击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破裂声。
孟婆现身至九月一侧。
“孟婆,速禀实情”。黑袍阎王命道,声如百口洪**鸣。
“老妪一时疏忽,一魂魄不知哪里窥得天机,竟偷食了彼岸花。未喝遗忘汤,不经轮回道便投胎往生了。”
孟婆低头恭敬答道。
“抬起头来”,随着话音,地上沙尘石砾向九月猛扫,身子险些飞了出去。
九月抬头仰视,阎罗王面目掩在黑袍下,双眼位置两团冷火跃动,看一眼,似跌入无底深渊。阎罗王通心一看,便知是九月采了花。
“拿下”
两蛇神迅速上前,架起九月。
“发往第十八层炼狱,挖眼剐心,每日受所有酷刑。”
九月惊恐失语,呐呐道:
“挖眼剐心!”
阎罗王抬头望天,黑云翻滚,雷电似不曾消减。
“天怒未消,如何是好!”,阎罗王似在自言自语,沉思片刻,道:
“就地行刑祭天……”。
“阎王,不可,此女良善,无心之过呀”,孟婆求情。
阎王不应声,一众牛鬼往轮回道方向奔去。一小会儿,抬回几张大铁架。
铁架上悬挂着各种长短刀叉,带刺镣铐叮当作响,刑具一律血红色,铜铁本色早掩隐不见。
少女九月,那里见过这般物事,呆傻看着,瑟瑟发抖。
“正法”,阎王道。
几个鬼卒跳出,面目狰狞,挂满刑具的大铁架一一排开,两个蛇神拖起九月,就要挂上去。
九月心中拼命挣扎,身体却似瘫痪不能动弹半分。
“这忘川河花海美景,终是幻梦一场,黄泉路终究还是断人心肠,是死路中的死路呀”。
九月心中默道,牙关咬紧,咽声落泪。
狰狞鬼卒蹦跳到九月身边,伸出嶙峋的爪子,摇头晃脑似要饱餐一顿。
九月闭眼,不敢直视。
世界无光,回到一片黑暗。
未感皮开肉绽,反而闻到一阵幽幽花香,九月记得,这是河那边花海的味道。
不禁睁开眼,蹦跳的小鬼们已经不见踪影,扭头看向桥头。
见一白衣长锦袍的年轻公子,行在桥上,衣带风中飘舞,翩翩而来。面若冠玉不及形容其容颜,剑眉星目里中看似冰冷无情,周身祥却隐现祥瑞豪光。缓步前行间,步步逍遥自在,却又踏出无双威仪,足下风雷暗涌,公子竟无双。
阎王火眼一盛,而后身形一震,不禁后退一步。
白衣公子行至九月跟前,几近贴身,四目对视,九月望见绵延温柔乡,比千里更长,而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迷蒙中似被人揽入了怀中。
白衣公子望天拂袖,穹顶粉碎,而穹顶之上天雷停顿,似要偃旗息鼓。
公子再一挥袖,忘川河水暗黑色褪却涌上青澄,白昼忽至,四方顿时明亮。
阎王与众地府鬼将跟着向上一望,却见半空中呆立两人,一男一女。男的手持秘银巨锤,女的手持三色铜钹,竟是天庭神仙,雷公与电母。
众鬼将惊诧,随即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尔等竟乘乱假冒天威,可恶”。阎罗王咬牙切齿。
半空中两人面面相觑,来地府消遣恶鬼,却被无端识破了,好不尴尬,不等阎王唤来另外九殿阎罗王,转瞬消失不见。
忽而一道风声由轮回道破空疾驰而来。一个魂魄随即掉落在阎罗王跟前,居然是吞吃了彼岸花的韩晓。
韩晓环顾一圈,赶紧磕头道:
“阎王爷饶命,阎王爷饶命”。
白衣公子看一眼孟婆,孟婆神情万变,忽而惊道:
“拜见石灵君”
四周顿时万分寂静,片刻后,阎罗王神情肃穆,敬重道:
“见过灵君”
石灵君不语,凭空消失在桥头,九月已靠坐在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