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金被翻了身后,脸朝下蜷缩着趴在雪地里,硬梆梆的手臂和小腿支着瘦弱的身子,像一只缺了几条腿的死蜘蛛。他头发散乱,像一丛结着冰的乱草,身上穿的很单薄,棉袄外面的罩衫冻成了硬壳,因此衣襟奇异的向一侧豁出去,裤子极短,露出了一截小腿,脚上却穿着一双精致的绸面棉鞋。
这双鞋尺码有些小,故此鞋尖被王三金脚的大拇指顶起了包,从鞋面的花纹到鞋帮子上用的线都能看出绝非寻常人家所用。绝不是一双普通劳作者穿的棉鞋,而是衣食无忧的大户人家在室内穿的,由于没有预料到会在雪地里用,所以鞋底并没有加厚,王三金穿着它们淌过泥地,后来又在雪中行走,泥土被雪刮走洗净,泥污的痕迹却留在了鞋侧面,由于脚比鞋要宽大,鞋帮处挣得有些脱线。不思林里不是木板路就是鹅卵石路,极少有泥地,杜云判断王三金这双鞋是从外面穿回来不久,那么王三金很可能就是昨天才回到不思林。
杜云起身看了看黄竹,对碧莲说道:“碧莲姐姐,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碧莲正色道:“这里都不是外人,你有话尽管问,不妨事的。”
“不思林里机关重重,连知府大人都得通过七……阵才能过来,这王三金怎么想进来就进来了?”杜云特意把七和阵三个字说的很重,唯独略过了中间的星字。
碧莲的眼角不由自主的跳了一下,颇有些不自然的说道:“紫竹林那阵原本是设在大路上,如同不思林山门一般,故此终日关闭,唯有客人来访时才会打开。但是王三金乃是旧仆,他……自有进来的办法。”
“碧莲,你现在还护着他们么?”黄竹冷冷说道:“我知道你嘴硬心软,私下里多有回护。但是他们竟敢私自出入,当不思林是菜园子一般,这还了得!”碧莲默默的低着头,没有解释的意思。黄竹失望的看着她:“一旦他们敢私自出入,以后不思林还有宁日吗?你管家管得一点轻重都不分了,回屋思过去吧。”
杜云原本是想问出王三金如何进的不思林,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不禁对黄竹说道:“碧莲姐姐又不是三头六臂,哪儿能处处兼顾到,公子何必责备太甚。”黄竹不为所动,对碧莲挥挥手,碧莲对杜云勉强一笑,对黄竹说道:“碧莲知错,立刻遵公子旨意回屋思过,绝不擅自出门。”说罢,默默离开冷香院。
“公子!”一直呆立在屋檐下不敢做声的七个仆人突然齐刷刷的跪下了,王大娘哭诉道:“您千万别责怪碧莲姑娘,这都是我们的错!要怪也只能怪这个死鬼,都是他闯的祸!您听奴婢说啊!”
黄竹负手背对着他们,硬邦邦的丢下一个字:“说。”
王大娘用衣袖擦擦眼泪,战战兢兢的说道:“就在上个月,您还在从成都府回来的路上,不思林里出了一件怪事。因为知道您要带着人马回来,到时候林子里吃喝都要多出许多,因此我们几个就赶紧在后院厨房旁边挖一个地窖,准备放冬天的蔬菜。刚开始挺顺利,可是半人深之后再往下就怎么也挖不动了,锄头像是砸在一块大石板上。我们想换个地方,王三金这个死鬼非说是碰到宝贝了,硬要接着往下挖。等把上面一层土清干净,下面果真是一块石板,可是揭开了石板后只有黑洞洞一口枯井,王三金怕别人抢宝贝,自己一个人先跳进去,然后人就不见了,我们都害怕里面有古怪,只敢在外面等。就在我们商量着要谁下去看看的时候,王三金突然从井里爬上来了,他两手空空的,脸上却笑开了花。原来这口枯井里有一个地道竟然通到了不思林外面,从那以后王三金就经常从地道里跑出去玩耍,回来的时候带一点时新的玩意儿卖给我们,他既能到外面透气又能挣钱,一来二去就成了习惯。王三金被公子赶走之后,这里就没人用了,我们才敢把这事儿禀报了碧莲姑娘,姑娘本来叫我们封了它,可是我们想着以后万一用得着,就没听她的吩咐。”
这番话好不容易说完,众人的腿都快冻僵了,可是没有黄竹发话,谁也不敢妄动。王知府原本一直在旁观,此时笑着对黄竹说道:“这一席话,老夫也听得入神。不如让他们带我们到那枯井边一看便知分晓,至于碧莲这孩子,着实委屈了。”黄竹头也不回的说道:“你们都起来吧,若是我们看到的与事实不符,一个个都赶出去!”
这些仆人在不思林不愁吃穿,除了不能私自出入外,其他都自在的很,哪里舍得出去,一个个连声道:“不敢,不敢!”
杜云对王知府躬身道:“杜云愿意在此地守着王三金,大人和公子放心。”王知府赞许的点点头,跟着黄竹随王大娘等人去看枯井。
没有了人声的嘈杂,杜云反而能静下心来再次观察王三金的尸体。刚才从王三金的鞋子看出他刚从外面回来,至于在外面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尚且不得而知。除了鞋子,王三金身上还有一个不正常的地方,就是他的散乱的头发。人皆有自爱之心,就算王三金是个泼皮无赖,他总不可能让自己披头散发的到处行走,杜云更是注意到王三金的手中抓着一缕缕的发丝。
杜云站起身退后几步再去看王三金的姿势,他双拳高举,手中还抓着从自己头上扯下来的头发,难道他当时极为痛苦的地方是在头部?
杜云再接近王三金的尸体,俯身在尸体头部上方,他伸出手拨弄王三金的头发,王三金的满头乱发都冻得僵硬了,用手去捏还有冰碴碎掉的嚓嚓声。杜云细心的在王三金的头皮上一点点搜寻,除了头顶有一层滑腻的冰,并没有摸到什么伤口或其它异常。杜云绝望的站起来,看来急需一个仵作来验尸,才能知道王三金的死因。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奇怪,不是有不适的感觉,而是蹲了这么久,一点不适的感觉都没有,要在以前,早就腿脚酸麻了。今天奇怪的事情不止这一桩,他还想起清晨听到的鸡鸣声,明明是林子外面农户家养的鸡,自己怎么会听到打鸣声的,难道真的像阿龙说的,打通二脉后各处感官均异于常人了!杜云惊喜交加,激动的仰起头对天说道:“爹,娘,女儿当上捕头的胜算又多了一分!”
冷香院里种植着几棵大树,这时树叶早已经落光,光秃秃的树枝上挂满了一尺多长的冰锥,早晨的太阳散发着和煦的光芒,透过冰锥焕发出五彩缤纷的耀眼光点。杜云猛的抬头间,眼睛被这些光点一照,竟有些眩晕,不由得后退几步踩到一片雪地里,一脚踏在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上面差点摔了一跤。
杜云慌忙蹲下来稳住身子,以免踩到更多的雪地破坏了困难存在的痕迹,心中不住的埋怨着自己的大意。脚下那个圆滚滚的东西还在靴子底下踩着,他伸手到靴子下面去抓住这东西,触手一阵刺骨冷将手指指节都冻得发痛,拿到眼前一看才知道是一根冰锥。这冰锥不知为何断了前面一截,后面一大截滚落在雪地里被埋起来,所以差点绊了杜云一跤。冰锥太过冰凉,杜云顺手将它扔在了原地,搓着手上的雪站起来。
“杜壮士辛苦。”王知府人还没进院子,和蔼的声音先来了。
话音未落,黄竹和王知府迈进院子,阿龙跟在后面,没有看到碧莲,看来黄竹还是没有原谅碧莲的疏忽。那群仆人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走在最后,王大娘仍在抽抽噎噎。
杜云对王知府说道:“看大人一脸犹疑之色,那枯井一定是真的了,看来还颇有蹊跷。”
“不错,呵呵。”王知府笑道:“若是没有那枯井,我便能从这些说谎者中找到凶手。可是这丼真的在,案子便有些悬了。你在这里一定没有闲着,可有发现什么?”
“惭愧。”杜云叹道:“在下找不到王三金的死因,似乎要仵作验尸。”
王知府摇头:“如今冬至节尚未完,各人都在过节,更何况不思林里进不得外人,不可让仵作进来。而王三金的尸体在此地发现,必定还有一些痕迹没有被察觉,他的尸体最好不搬动出去,这下有些两难了。”
王知府说完话,跟方才杜云一样蹲到王三金尸体前从上到下细细打量尸体,希望能找到一丝疑点。
杜云走到王大娘面前,轻声问道:“大娘,我有一些话问你,你不要害怕,只管照实说来。”王大娘耷拉着泪眼点点头。
“有人知道王三金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做什么的么?”
“他走的时候说要发财了再回来给我们看,我们都没相信他。这才他真的回来,我们谁也不知道,看他这样子也不像是发了财的。”
“更夫发现尸体的时候,你们都在做什么?”
“我和刘大姐跟孙老头在准备各位的早饭,他们四个在睡觉。”王大娘将一位年岁稍大的妇人和矮个老头拉到自己身边,示意他们是自己的同伴。
杜云向其他四人看去,矮个老头憨笑道:“老汉就是孙老头,他们都是种瓜果蔬菜的,这几日没事,因此起的晚些。”杜云横他一眼:“问你的时候再说。”孙老头连忙闭上嘴。
另外四人都低着头,不敢与杜云对视。杜云在他们面前踱来踱去,如此反复数次,他在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男子面前停下脚步,这人相貌堂堂,穿着也较为整齐,比另外几人的衣冠不整要强多了。杜云问道:“你叫什么?更夫来叫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小的叫燕石头,方才孙老头说了,小的在睡觉。”燕石头字字清晰的回答道。
“他叫了后你是马上去了,还是耽搁了再去的?”
燕石头旁边的人连忙接道:“石头就睡在我旁边屋子,更夫一叫,他马上推门出来和我一起来的,他一点都没耽搁。”石头对他使使眼色,他才闭嘴。
杜云微微一笑,上下打量着燕石头:“你的手脚倒是真快,不止开门快,就连你穿衣服鞋袜也快过别人。看看你身上,里里外外穿戴的整齐,就连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你预先知道更夫会去叫你,所以穿戴好了等着他,还是,你根本没来得及脱下衣服呢?”
黄竹早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踱过来,乜斜着眼问燕石头:“说吧,昨晚去哪儿了?”
众人都惊呆了,燕石头脸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