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这是一年中白天最短的日子,一晃便到了傍晚。在外闲逛的人们都回到屋内围着火炉饮酒取乐,街上冷清下来。
与此相反的是,秦淮河上面却更加热闹了,摩肩擦踵的游船次第点亮了灯火,将冬夜映得也热火起来。各个游船之间难免有熟识的人,互相跳上对方的船欢聚叙旧。即便陌生的只要一个招呼,便站在船头开聊了。河面上丝竹声声,波光潋滟。
只有黄竹的大船上绕船立了多名大汉,阻止着其他船只的靠近和窥视。此时船上华丽的大厅中,正在进行一场婚礼。
宾客寥寥数位,不过是岱钦、扎那和黄竹府里的人。喜堂并不因为客座的冷清而有丝毫敷衍,陈设装饰都是按照最为讲究的规格布置,岱钦和扎那也挑不出毛病来,他们深知这场婚礼越是隐秘自身越是安全。黄竹坐在他们身边,眼神闪烁不定。
仪式很简短,司仪客套了几句,便请上新人来。新郎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虽然个头不矮了,脸上却是一派稚气,他眼里含着泪,不情愿的往台上走,与他用红布连接起来的新娘比他高出一个头。
一对新人相对站立了,“一拜天地!”司仪高唱。新郎委屈的望向门外,石相公在门口对他鼓励的点点头,扎那顺着新郎的目光看过去,石相公连忙闪到一边,避开扎那的视线。
新郎耳边回响起石相公对他说的话“男子汉大丈夫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便得先做自己不情愿的事!”他咬咬牙,弯腰对着天地拜下去,新娘身后的喜婆按着她的腰,跟着新郎的行动。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礼成!”
仪式进行到这里戛然而止,没有送入洞房这个步骤,新娘被喜婆搀进了内室。新郎来到黄竹面前,跪在他膝前拜了三拜,额头磕在地板上嘭嘭有声。黄竹泰然自若的受了,脸上波澜不惊。新郎抬起头来,泪湿了满脸:“公子,儿子此去再也无法承欢膝前,望公子保重身体,事事宽心。”
黄竹扭过头,冷冷说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可儿女情长,快跟着他们走吧。”岱钦和扎那站起来,一左一右拉住新郎的胳膊往外走,刚到门口,新郎忽然挣脱了来到黄竹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支小小的竹笛交给黄竹:“公子,这是我做的笛子,给蓉姐姐做纪念吧,我一整天没见着她,以后也再也见不着了。”他话没说完,早被岱钦懒腰抱起走了出去。
黄竹身子颤了一颤,终究没有起身。
外面的人黑定了,月色越发明亮,大船外阴暗的一角早已泊下了一只小船,岱钦抱着新郎先上了小船钻进船舱,扎那环顾一番,也跟着进去。小船缓缓的驶离了大船,向大江划去。
忽然,听得数声呵斥“奸人留下!”“不许放走了敌国奸细!”
周围数条小船带着亮晃晃的火把快速靠过来,他们显然等候多时了。这些船轻便灵活,眨眼间就把扎那的船包围了,船上的人摩拳擦掌就要跳上来抓人。蓦然间,整片河水“噼里啪啦”响声震天,窜出无数条蓝色的火龙,这些火龙火焰极为耀眼,像是凭空出现了万条闪电,看到的人都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一时间惊呼声,恐惧的喊声响彻秦淮河上下。火龙还在不停的从水里冒出来,游船慌作一团,争抢着要离开此地,彼此碰撞摩擦不断,那些追逐扎那和岱钦的小船被撞得歪歪倒倒,早就迷失了方向。扎那的小船似乎早有准备,船夫的眼睛用黄布蒙了,双手不停的划桨,小船像一支离弦之箭冲出了众船的包围,划向远方。
黄竹的大船也消无声息的穿过游船们,向河的上游而去。河里留下一群慌乱的游船和那几条突然窜出来的小船胡乱打转。
大船内室里,新娘子兀自端坐在床前,头上的红盖头还没有去掉。碧莲帮她整理好床铺,轻声说道:“以后你就是我们自家人,我得叫你一声少夫人了。”
新娘子默不作声,碧莲走到她面前,爱怜的看着她一身红艳的装束,凄然说道:“我与你甚是投契,可惜忠义无法两全,今日只能负了你。你今日穿上这身衣服,女孩儿的一辈子等于被断送了。”新娘子毫无反应,像是泥雕木塑的一般。
碧莲擦掉眼角冒出的泪,轻轻揭掉新娘子的红盖头,新娘子淡扫蛾眉,薄施脂粉,美得触目惊心,尤其是那一双秋水,在红色的灯光下脉脉含情。碧莲叹一声,这样一位美人日后只能守着空房过活,比死也好不了多少,当初救她倒像是为了害她。她打自己一拳头,这样的胡思乱想是不许有的。
她轻手轻脚的脱掉新娘子的霞帔,拿掉沉沉的凤冠,将新娘子扶上床。新娘子像木偶随她摆弄,只不过比木偶多了一口热气。
“好好睡吧,明天你醒过来有得闹了。”碧莲给她盖上被子,怏怏不乐的退出去关上房门。
看着灯火辉煌的秦淮河越来越远,碧莲知道自家的船就要回到瓮湖里,回到紫竹林。
这一夜太过漫长,许多人都睡不着。石相公和王大人相对饮茶,侍奉的两个小姐早已离开了,如今他们自斟自饮,对离去的蒙古使者做着重重猜度。黄竹站在阁楼上远眺,谁都看得出,他在记挂那条小船的安危。碧莲和红绫相伴而卧,两人谈论着日后如何服侍那位少夫人。
只有一个人,安安稳稳的睡着了,就连一个健壮的身影伏在她窗前往里窥伺,也没有惊动她的梦。这位沉入梦乡的人,就是新娘子杜蓉。
当杜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她多年五更天起床成了习惯,从未像今天这样。头还有点昏沉,她靠着枕头上,疑心昨夜喝过酒了,又想不起在哪里和谁喝的。她隐约记得昨天秦淮河上人声鼎沸很是热闹,自己却呆在船里不想出去,今天怎么就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了,浑身懒洋洋的像在云里梦里过了一天。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丫鬟端着热水走进来,怯生生的说道:“少夫人,奴婢伺候您梳洗来了。”
“少夫人?”杜蓉哑然失笑,对那小丫鬟说道:“妹子是不是找错地方了,这里可没有你找的少夫人。”小丫鬟腾的跪下,手里兀自端着那盆热水,滚烫的水溅到她脸上,她眉头紧皱,嘴里却不敢喊一声疼,只是喃喃说道:“奴婢有说错话的地方,请少夫人恕罪。”
杜蓉见不得动不动就下跪的人,忙掀开被子下了床,光着脚走到小丫鬟面前。小丫鬟吓得连连挪动膝盖后退,哽咽着说道:“少夫人恕罪,少夫人饶命!”杜蓉知道她是误会了,连忙接过她手里的铜盆搁在地板上,将她搀起来,耐心说道:“我不是你的少夫人,不要怕。别不分青红皂白就下跪,你的少夫人说不定正在等你呢。”
“少夫人,您别说气话,奴婢怕打扰您休息,所以看您醒了才过来伺候,是奴婢错了。”小丫鬟还一个劲的认错。
“怎么说话的?”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小丫鬟背后响起,惊得她一个激灵。杜蓉正好和这人面对面,诧异的问道:“碧莲,船上是不是来了一位少夫人,这妹子竟认准是我。”碧莲屈膝深深一福,答道:“您不就是我们的少夫人吗?昨天刚和小公子完婚,这丫头是公子特意为您安排的,若是有服侍不周,您尽管责罚,打死也不妨事。”
小丫鬟听得这话,浑身簌簌发抖,扑通一声跪倒了,哭道:“少夫人,碧莲姑娘,饶了我吧。”杜蓉被碧莲说糊涂了,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觉得小丫鬟闹得烦,便指着门外说道:“想要我饶你,就先出去。”小丫鬟连滚带爬的站起来跑了出去。
“碧莲,我是如何成了你们的少夫人的?”杜蓉忍住气,盯着碧莲的眼睛问道。碧莲没有避让她的眼神,坦然说道:“昨夜您自己和小公子走进喜堂,拜了天地。”说着朝床头努努嘴:“您的凤冠霞帔还摆在那里,难道还有错?”
杜蓉回头去看,果然见到一件红艳的喜服搁在床头,一阵急火攻心让她眼前发黑差点跌倒,碧莲忙伸手扶住她,劝道:“少夫人,既来之则安之。我家公子这样的人家,别人想都想不到呢,只要你安生的呆在黄府里,公子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你!”杜蓉气的说不出话来,她来不及穿上棉衣和鞋子夺门而出。碧莲在她身后喊道:“即便你去找公子,他也是这样说!”
杜蓉在心里冷笑,碧莲果然了解自己,以往奉她为知心,连自己不愿面对的往事也只对她一人提起过,如今算计起自己如同无事人一般。
屋外的冷气穿透骨髓,杜蓉的心比这严冬还要冷。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奔跑,引起来往仆人的惊讶咂舌,她揪住一个仆妇的衣袖,厉声问道:“公子在哪里,快告诉我!”仆妇战战兢兢答道:“在……在阁楼上见客……”杜蓉扔开仆妇,噔噔噔爬上楼梯来到阁楼上,正要进去找黄竹理论,忽听得里面有卢安道的声音:“舅父此次赴京去,还需仰仗公子打点。”
同时一个中年男人谄媚的说道:“那是那是,公子如同人中龙凤,鄙人跟着沾光啊。”
“李大善人无需多礼,你从夷陵县不辞劳苦前往京城,我理当帮衬。莫说你是王知府王大人贵亲,即便是寻常路人,我也义不容辞。”黄竹淡淡说道。
李大善人,夷陵县,这人就是害死阿云的那个李大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