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他六岁。
在父亲与客人面前,他仅看一遍就背下了千字文,被一个白胡子老爷爷惊叹道“此子竟有有走马观碑,背碑覆局之才。”
父亲奖励了他两个糖果,说他未来能继承自己,是父亲的骄傲,是家族的骄傲。
他高兴、兴奋,脸都红了,决定要继承父亲,成为所有人的骄傲。
这一年,他八岁,父亲带他参加了老爷爷的画展。
画展结束后,他思考许久,他认为自己要当老爷爷这样的人。
他要要成为一个画师,要画遍天下,他要成为自己的骄傲。
虽然他只有八岁。
他告诉了他的父亲,希望他的理想得到认可与支持。
他父亲打了他一巴掌,告诉他,他应该继承自己,而不是当什么狗屁画师。
他明白为什么父亲打他,只因为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
那一年他十六岁,他在学校打了老师,被停课一月。
他知道,他不会被开除,因为他有一个人人羡慕的父亲。
回家,他被父亲打了,再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他动用父亲的关系。
找到了老爷爷,和他生活了二十七天。
为了这二十七天,他计划了一个月,为了不惊动父亲。
使用父亲关系,他铺垫了三个月。
直到他回家,坦白,被打,父亲才明白他的计划多么天衣无缝,竟将他这个商业老狐狸算入鼓掌之中。
他在床上又躺了三天,但他激动,因为他和老爷爷在一起,受益匪浅。
这一年他十八岁,他瞒着父亲,改了志愿,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华夏最好的美术学院,进入了国画系。
父亲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学校改回了金融学院,管理系。
开学,他进入了美术学院,走进了国画系一班。
是因为他让父亲损失了百分之一点五的股份,父亲妥协了。
他为此在床上呆了一星期,但他开心、高兴、乐。因为他守护住了梦想。
而父亲,抽着烟,又欣慰又气愤。他儿子是个鬼才,万里挑一的鬼才。
鬼才不稀奇,华夏十几亿人,鬼才数不胜数。
但真正成长起来的,有能有几个?
他儿子有所有成长起来的条件,可惜志不在此。
父亲将烟头踩灭,回屋,他要让儿子灭了这可笑的理想,继承家业。
这年,他二十一岁,大学毕业,画了一张秋风落叶图,拿给了老爷爷,老爷爷说富贵气太重,眼界太窄。
老爷爷说他现在只是一个小画家,与画师差的太远。
他不知道差得太远,到底有多远,但他相信老爷爷,他说差,就一定差。
他给老爷爷跪下,磕头,奉茶,拜师礼成。
他陪老爷爷说了很长时间话,退出了屋子。
满脸泪痕,那晚老爷爷寿终正寝,享年九十三岁。
他在老爷爷坟前给陪老爷爷喝了这辈子的第一次酒,不喝酒因为酒会让他失去判断力。
而现在,他不需要判断力,他只需要大醉一场。
三天后,他收拾好了行李,一包馒头,一包榨菜,笔墨纸砚。
他告诉父亲他要穷游世界,不带一分钱,靠卖画为生,走遍世界。
父亲没有阻止他,只说了一声小心。
那年他弟弟一岁了。
他明白父亲对他冷漠的原因。
他没有母亲,他从出生就没见过母亲,也许死了,也许走了,没人告诉过他,家谱也没有记载。
他不在乎,从未拥有过的母爱,又怎么知道失去母爱到底什么感觉。
他走了,离开了他所谓的家,开始了属于他的,一条异常艰苦的路。
这年他四十五岁,他走遍了全世界,走了二十四年,他到了一个寺庙,这个寺庙很小,里面只有一个住持和三个小和尚。
他住宿了一晚,给这个住持画了一幅泼墨山水,表达谢意,并请主持加以点评。
住持并未说话,给他做了一碗汤,请他品尝。
他尝完,眉毛一挑,说道“没放盐。”
住持对他莞尔一笑,他悟了。
这就是住持对他画的点评,这些年苦与生存,虽然享受山水,但少年时的锋芒早已被磨砺干净。
剩下的只是处人待物的圆润和圆滑。
这锋芒让他敢于赤脚走荆棘,敢于为了一幅虎啸山林图直面猛虎。
没有了这锋芒,如何能画出大气磅礴的山水画?
他谢过了住持,出了寺庙。
他准备把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他很笨,真的很笨,也许他的天赋在其他方面,也许他根本没有天赋,他只能用这种笨方法找回当年遗失的锋芒。
他知道自己笨,但他喜欢,他喜欢画水墨画,他立志要超越老爷爷,成为第一画师。
这次他要把丢失的锋芒找回来。
这年他九十一岁,画技登峰造极,他不知道算不算老爷爷说的画师,但他知道,他知道,他超越了老爷爷。
每个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吃了一辈子苦,觉得他没有营养支撑他活太长时间。
然而谁都知道他活到了今天。
他去了父亲的坟前,跪下,磕头,每一下都传出沉重的砰砰声,磕得满头是血。
旁人都以为他这个老爷子,神经出了问题。
只有他知道,他没有给父亲养老送终,视为不孝。
胞弟一人撑着这个家,若是有难,他也没帮,视为不义。
他在给自己赎罪,希望父亲原谅他。
他知道自己也快去见父亲了。
他磕了一下又一下,不知道磕了多久,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下。
他只知道累了,磕不动了,就不磕了。
他累了,毕竟九十一岁了,他就这样抱着父亲的墓碑睡着了。
在梦里,他梦到了父亲,他象小时候一样,对着父亲,笑,乐。
第二天,他离开了他父亲的坟。走向了老爷爷的坟。
他在老爷爷坟前拿出一幅画,画上凛然站着一个面目慈祥,仙风道骨的老头,而这个老头就是老爷爷。
他把这幅画烧给了老爷爷,对着老爷爷的坟说道“老爷爷,几十年了。
我画出了我自己的路,我画出了我自己的情感,我认为我到了画师的境界,我有资格叫你一声师傅了。”
他跪下了,满脸泪水,但却依旧骄傲。对着坟磕头,声音带着颤抖叫了声“师父!”
他叫完后,依着坟,面带笑容,他不想哭,但是泪就是止不住的流。
他对着师父唠嗑,说了说他这些年的见闻,他对师父说他有心脏病,有老花眼,有高血压。就不陪师父喝酒了,等他下去,陪师父喝个痛快。
他说了一天,就这样,他也抱着师父的墓碑睡了一夜。
到了清晨,他拜别了师父,他弟弟让人来接的车已经到了马路上。
他坐上车,经过那些他曾经熟悉而又大有变化的城市,到了弟弟的四合院。
他进了屋,弟弟看着他,他看着弟弟。
他叹惋弟弟没能追梦,被这家产给锁住了。
弟弟叹惋他身为天之骄子,没能享受人生,吃了一辈子苦。
二十一岁他走了,去追梦。九十一岁他回来了,两兄弟七十年未见,竟然不知说些什么。
最后,他用钱给他办了一场画展,而他给他画了一幅画,送了他两个糖果,就像父亲当年送自己的一样,他为自己的弟弟骄傲。
画展那天他把自己所有得意之作都拿了出来,让欣赏者观看他所走的路。
但是每一幅画都没有署名,直到结束呢,也没人知道这个水墨大师的名字。
而他在屋里坐着许久许久未曾坐过的柔软且舒适的沙发,寿终正寝。
他成为了自己的骄傲,知道他名字的最终只有他的弟弟与那些画中的灵魂,他叫――赵轩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