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想不到祁安下雪天晚上也是这么冷清的啊!”
“嗨,你别说!我们那儿这个时候都在围着火炉聊天儿呢。哪像现在还要过个地下通道去仓库。”
“切!打工的不就这样,寒酸得很!别介、别介啊!咱总有出头的那天。哈——嘶!”
两个穿着几乎一样的黑色大衣的男人捂着双手哈着暖气走过地下通道,此时已近凌晨。
执从被子里坐起,看着刚才那两人离去,转而低头凝视着自己被子上的藏青色花纹,“哈。”轻声一叹。他拿出身旁的眼镜,戴上,又拿出吉他。他靠向身后的墙壁,调了调吉他音。几秒过后,身后冰冷的墙壁刺激了他骨子里的懒筋,令他正了正身子,又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然后拨弦,轻声唱起:
我的家乡,在日嘎咋,那里有条美丽的河......
小原木擦擦眼睛,从被子里坐起。他姐姐早已坐正了身子,正认真地瞧着右手边斜对面几米处此时正在唱歌的人。
“姐姐.....”
“嗯?”
她姐姐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仍然看着那个唱歌的人,小原木也看了过去。
蓝蓝的天上白云朵朵,美丽河水泛清波......
不紧不慢的清晰的弦声,刚刚好搭上温润的男低音,恰恰好无风经过,恰恰好有冷冷的偏黄的灯光,使得还在那梦中的流浪者进入了家乡的摇篮。已经回到眼前的无梦人,揉揉尚还迷糊的眼,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总之,这凌晨的地下通道,实在是一处不可多得的风景。终于,外面有一道夹着雨的冷风缓缓掠来,告诉小原木被子没盖严实,也告诉那个久久侧身站立在言执面前的男人,这吉他的味道总是单调的。
这个穿着黄褐色长风衣的男人估计有五十上下了,这点可以从他脸上的皱纹以及年轻演员无法演绎出的深邃目光看出来。言执早就发现站在自己左前方的这个男人,但他的目光显然不在这个世界,随着尾音的渐远渐逝,他的注意力才移到了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上。
“有幸。”中年男人一脸严肃地浅鞠一躬,沉沉地说道。
执左手竖起吉他,危坐起认真地缓鞠一躬,然后扶一扶镜框,静静看着他。
中年男人正起步要走,又稍一顿步,从胸内侧口袋里直接掏出一张钞票利索地按在地板上,然后无任何迟疑地几个健步离开。钞票是一百面值的,在中年男人走过后,小原木伸直脖子望了望,他也分辨出那是张一百块的钞票。同时,本来掩在腰间的被子落到髋部了。
中年男人走到小原木他们俩前面时,言执才注意到了这两个人正看向他这边。个头稍高的姐姐显然在盯着他,哪怕遇上了目光也不躲避,倒是言执触了电似地低下了头。他身子往前倾,要去捡拾那一百块,过程中他能够瞥到那个姐姐随着他的动作移动着视线。当他的指尖触到钱的时候,他又转头看向那个姐姐,这次姐姐的目光移到了他的指尖上。言执定格半秒后,咽了一口唾沫,还是缓缓地拿起钱坐了回来,把钱放进口袋。当然,那姐弟俩也如同木偶似地跟随着他的动作转着头。
小原木把头扭向了他的姐姐,略为娇嗔地说:
“姐姐,我饿......。”
“呵,原木,”她姐姐迅速转向他,“你觉不觉得那里那个人不在那里?”
“嗯?”原木显然没明白她姐姐的问题,脸上打出一个大大的疑问号。
言执看了看他们的东西:他们旁边的小板车上有音箱和行李箱,上面有话筒,被子前放着的干干净净的小瓷碗——他明白了,他从被子里站起身,穿上篮球鞋,往外走。小原木他俩自然也是抬起头盯着他直到离开。
“他可真高啊姐姐。”
“嗯。”
“姐——我饿了。”
”嗯......”她在口袋里掏了掏,“这里还有几片早餐饼,你先吃着。”
“姐......我想吃热的,前天晚上吃的混沌......我还想吃。”
她叹了口气:“这人家都回家过年睡觉了,哪还能买到啊?再说我们身上没那么多钱来应付你额外的一顿夜宵的。”
“哦。”小原木有些沮丧,但也不得不缩进被子里。她姐姐从行李箱里翻出塑料水瓶来——这是从焦姨一家那儿打过来的。
“来,睡觉前抿一口水润一润。”
“嗯。”小原木坐起来,含了一小口,便马上躺了回去。躺下时,小原木都能听到那一小口水慢慢掠过食道底部然后到胃里的声音,引得他瑟瑟地缩了一下。那口水一直凉到小肚子里面后才没了感觉。她姐姐拿出自己的水瓶,只是润了润嘴唇,便合上盖子。他又看向那把吉他,想起眼镜老头店里电视上看到的情节,也幻想着自己也能沉醉在那不为任何人演奏的世界里,静静诉说自己的故事。沈渊勇老师此时怕是刚刚好给爱人弹完一首曲子入睡吧,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拿起那把小提琴。她又看看那人的被子,内里也和自己的一样,白白净净。只是那人的头发像是从不在意发型似地弄得一头蓬松,他的衣服也是旧旧的毫无个性,但很干净。她转头看看刚躺下的小原木,他的脸色不像其他乞丐那样干瘪枯黄或黝黑流油,还是个像样的略鼓的脸蛋。她每次转移休息地点总要先找到干净的免费公厕,然后再在附近寻找避风点铺被单,所以,她所有的收入只需用来买吃的以及更换日用品。她一直都庆幸,她们是没有臭味的文艺乞丐,以及总有人愿意为她的嗓音买单来支撑她们的营养。甚至有时候她们还能有多余的钱去买新衣服或者去澡堂洗个彻底的澡,因为没有身份证,那便成了她们最大的享受。
就这样静静看着小原木怕是有好一会儿,他已经进入了标准的睡眠呼吸状态,她不禁淡淡一笑,突然发现自己的脸还没弟弟那么白。这时候,她注意到有个很高的人提着袋子缓缓走来,那正是刚才唱歌的那个人。
二、
言执径直走到这位满脸惊疑的女孩面前,然后把两手提的袋子扬了扬:
“一起吃。”
女孩看了看袋子里冒着热气的几个盒子,尽力仰着头,看着眼前巨人般的?执说:
“给我们的?”
“嗯。”他轻点头,然后蹲下来打开塑料袋。这时小原木睁了眼,有弹力似地坐直,然后一动不动看着袋子里的东西。那些东西都热气腾腾的,有好几碗,还有烧烤盒子。就差不多一秒钟的功夫,小原木的肚子闹了起来。他咽了一口唾沫,看向身旁高他约一个头的姐姐,像是在询问可不可以,嘴巴不自觉地张开了一半。
“呃......”女孩又看向言执,言执再点了一次头,她便转过头跟弟弟说:“先说谢谢,敬礼。”小原木立马站起来敬了一个少先队礼:“谢谢大哥哥!”然后便爬到袋子前随便拿起一碗,掰开筷子盘着腿坐着吃了起来。
“这是茂大叔家的混沌!里面有他家特制的酱萝卜,我吃出来了!”他有点小激动,但却还挺绅士地说道。
言执把一碗牛肉米粉递到女孩面前:“这个,愿意吃吗?”
“谢谢。”女孩点头接下。
言执走回自己的被窝,抓着被单四个角一起搬到了小原木旁边,隔了大概一双鞋的距离,重新铺展开来。又把吉他和小背包、行李箱一并拿了过来。便和小原木坐在一头,拿起一碗红薯粉,脱了鞋盘腿坐在被子里吃了起来。
“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买到杂酱面。”小原木已经开始吃第二碗了。
“不准吃太饱,对睡眠不好的。”女孩轻轻说道。
“嗯知道了,姐姐,这碗很小,不会太饱的。”
言执没说话,安安静静地吃着,小原木的姐姐也哈着气吃了起来。只是通道里正在躺着的那个人开始做恶梦了——这点可以通过他嘴里和肚子里发出的声音听出来。
三、
“那个,话筒还有电么?”言执吃完便问。
“还有的,今天早上在报刊亭充足了电。”女孩答。
言执不等女孩许可便径直拿过来开了声音:“咳、哼嗯!”他试了试,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很。他想也试试吉他的声音,发现没有架子充当自己的第三只手来把持话筒。这时小原木一把摸到他的被子上,右手拿过话筒对准吉他,一脸笑嘻嘻地说:
“嘿嘿嘿,大哥哥,我帮你拿。”他左手竟然还抓着一只烤鸡腿。言执看着他也乐了:
“嗯,那拿好了啊!”
“当然啦!嘶——”
“不准有口水声。”
“哦知道了,大哥哥。”
他调了调吉他音,然后说:
“把话筒拿高点,这样我的声音也能进去。”
“好嘞!”一旁的女孩端着只剩汤的饭盒,静静看着他弹奏起唱:
”小时候,我想要什么,我要一台大大蓝色的飞机。“
女孩埋下头静静缓缓地喝汤,她的余光瞥在小原木随着音乐轻轻摇曳的身影上。
”带我环游世界,到地球每一个角落,在蓝天白云中穿梭。“
这一句,言执转过头开着眉头对着小原木唱,小原木咧开了嘴笑笑,然后转头咬了一口鸡腿,右手的话筒颤了一下,但没有发出杂音。
”到长大以后,我想要什么,我要一台小小红色答录机。和你一起录下,?喂我们现在不在家。蓝色变成红色因,为你。柴米油盐酱醋茶,一点一滴都是幸福在发芽。月儿弯弯爱的傻,有了你什么都不差。嗯——有了你什么都不差。“
“好耶好耶!”小原木挥舞着手中的半根鸡腿,“教我教我!柴米油盐酱醋茶!我知道这首歌!”
这时候,有个人在女孩前面的碗里放下了一块钱,然后看着小原木笑着走开了。三人自然都注意到了,小原木爬到这边来,一口啃完鸡腿最后一大块肉,扔掉后腾出手拿起那一块钱。直跪着转身道:
“姐......”
“这不是给我们的,不能要。”他姐姐冷静地答道,又指着刚扔掉的鸡腿骨头,“去,捡起来。”
小原木有点沮丧地递到言执面前,言执背过右手挠挠头:
“嗯.....如果不是你......帮我拿话筒,这歌可就没这么......好听了,所以肯定.....有你一半功劳的。”
“哈哈!那我把它撕开来,你一半我一半好不好?”
“哦?呵呵....你收下吧,这是你应得的。”言执嘴角浮出了淡淡的笑。
“不嘛,我只要我挣的这一半,你挣的那一半归你嘛!”原木有些急了。
“可是,这......撕开来就不能用了的。”
“我不管,姐姐不让我拿人家东西的。”小原木回头委屈地看了他姐姐一眼,他是真的急了,不过她姐姐倒是也扬起了一点嘴角笑着。
“呃.....那这样吧,那一半我先借你,以后.....再还,好不好?”
“嗯,那说定了,我一定会还你的。”然后他立马就放下话筒,转身塞进了行李箱。转身,穿上鞋,捡起刚扔掉的骨头,小跑到垃圾桶旁边,把骨头扔进去,又加快脚步跑回来。
“哦,对了,”他又爬回去,双手抓起?执的右手腕,用只有一半儿大的小手拉了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耶!哈、哈!”他还喘着热气。
“啊哈哈!”言执开怀笑了起来。
“来来,教我教我。”小原木晃着?执的手臂。
“那你先唱你会的,当做......考试,入门考试。”言执也有些娇嗔了。
“好,大海啊,故乡!我要唱了!”
“嗯!”
女孩微笑着看着他们俩闹,就这么过了好一阵子,他们俩才累了回被子睡觉。
‘今年的年,还总算像个年呢。’她像往常一样藏好钱,拉好连着音箱和小板车的线,系牢在手心里,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