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面上，却是浑如没事一般，若无其事的说道：“皇上，昨天晚上，也是一夜不得安生呢。”
水滂眼睛眯起，笑道：“怎么了？”
黛玉微笑道：“昨天回家路上遇到几位朋友，说起魅香楼的花魁娘子，就不合去凑了一番热闹。晚上回来还没有来得及用上两口饭，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却原来是北静王爷。”
水滂笑了一笑，说道：“北静王爷？他半夜来找你作甚？”
黛玉含笑道：“还能作甚？是晚上读杂书，突然想起当日学生曾与他说过，学生知道做玻璃的方子。就眼巴巴跑来向我要了。生怕派个奴才来我不给，竟然眼巴巴自己来了。又担心被人看到笑话，竟然拿了一个大斗篷遮住了半边脸……学生初看到时候，还吓了一大跳。”
如此若无其事说话，水滂不由疑心尽去，笑道：“北静王这么大了，还不脱孩子气。”
黛玉吓了一大跳，苦着脸说道：“皇上，您这些话，不该说给我听的。”
水滂哈哈大笑，问道：“你果然知道做玻璃的方子？”
黛玉道：“学生是知道一些。但是要捣鼓出来，却也需要时日，毕竟学生没有亲手做过，因此不敢担保。”
水滂看了黛玉片刻，笑了一笑，说道：“本朝规矩，皇室宗亲，都不能做正经事。不过却不禁止工商之事……只是北静王身为王爷，去弄这些事情，难免有点……”笑着摇头。
黛玉笑道：“皇上。本朝定下这个规矩，虽然有优待皇室的意思，但是一个人一点正经事情也没有，难免有心烦郁闷着。所以北静王居然想这个了。”
水滂展眉笑道：“你的意思朕知道了。想为故主求一个恩典是也不是？朕答应你，他若要做这等事情，朕绝对不干涉。”
黛玉其实要的不是水滂这句话，要的是水滂不起疑心。水滂这样说话，就是相信水溶昨夜来访别无其他事由了。心中欢喜，却低眉顺眼道：“学生不敢干政。”
水滂哈哈大笑，道：“不敢干政！这天下政事，你干涉的还少么？”
黛玉陪笑。水滂扔给黛玉一份奏折，笑道：“你看看罢。”
黛玉迟疑了一下，说道：“如此不合礼数。”
水滂道：“叫你看你就看，担心什么？”
黛玉小心翼翼接过奏折，摊开，才扫了一眼，就愣住了。
那——竟然是弹章。弹劾自己的奏章。
黛玉忍不住苦笑，自己还没有进入官场呢，这弹章就来了？
其内容只有一条，那就是自己到国子监当直讲之后，一直带着学生不务正业，让学生学习奇技淫巧，如此不将圣人之学放在眼里，实在不配再担任算学直讲。
黛玉一边看，眼角的余光却偷偷看着皇帝。水滂面上一直含笑。而且这弹章不是一早就给自己，与自己聊了半天之后才给自己，这就说明，皇帝并没有将这弹劾放在心上。之所以给自己看这个弹章，不过是想要告诉自己，自己在朝中有不少敌人，只有紧紧抱住皇帝的大腿才能平安无事的意思。
面上却是沉凝了一下，苦笑道：“皇上治罪。”
水滂淡淡的说道：“你如何解释？”
黛玉略顿了一顿，说道：“皇上，学生近日在国子监的所作所为，皇上应当都知道。”
这一下反退为进，水滂滞了一滞。
看着面前的少年，水滂忍不住微笑起来。林黛这两句话妙啊。林黛的意思，就是说，既然皇帝都知道却不加制止，那就说明皇上您老人家是默许我的做法的。我现在遭到弹劾，皇上您是不是要帮我分担一点？
当下笑了一笑，道：“朕知道。但是你的做法，确实也算惊世骇俗了。朕不知你竟然将事情闹大了。”言下之意，就是这事情还得你自己解决，毕竟你小小玩一下，朕能帮你分担，你闹大了，朕可不负责。
黛玉道：“皇上不知，学生以为，这等奇技淫巧，其实不是奇技淫巧。”
水滂笑道：“这些东西与国计民生何用？治国平天下，可用不着这个。国子监的学生，学学算术是应该的，但是学这些，却是未免花费时间了一些。”
黛玉道：“皇上，那造船之术，也是奇技淫巧。如果能广而传之，皇上现在也不会因为寻找几个造船技师而着急了。天下之术，莫不有用，而非单单只有四书五经。”
水滂笑了一笑，说道：“你可以用造船之术来反驳朕，不过这番话，却只能对朕说说，拿不上朝廷的。”
黛玉笑道：“如若朝廷之上议论此事，学生也有话反驳。”
水滂道：“如何反驳？”
黛玉道：“伏曦造琴瑟，芒作纲，芒氏作罗，女娲作笙簧……这些古代圣贤，莫不好奇技淫巧者。而这些奇技淫巧，都与国计民生有用……学生今日教授，焉知与国计民生无用？”
水滂笑道：“当日你倒是在中牟县作出样本来了，正好做反驳的材料。”
又想起一件事，道：“先前说过的黄河司的事情，朝廷派了工部一个主事做了主管。近日上了奏折，说是像当日你造的那个吞水巨龙一样的东西，已经造了几十个了，现在黄河中下游，却是不用担心灌溉了。日后若是有大水，也是有分水的办法。”
黛玉不由高兴，说道：“此是万民之福。”
水滂笑道：“朕要给你记下一功，也要给黄河司的主事记下一功。短短两个月就干出这么多事情来。哦，你不知道黄河司的主事是谁罢？”
黛玉道：“朝廷之事，学生也不敢过问。”
水滂笑了一笑，眼睛却盯紧了黛玉，说道：“是你的姻亲。”
黛玉略怔了怔，说道：“多谢皇上。”
水滂道：“多谢朕什么？”
黛玉道：“多谢皇上将这件事情告诉学生……皇上本不用说的，却亲自告诉学生……”声音却略略有些哽咽了。
黛玉这样子，其实也不是完全做作。皇帝将派贾政做黄河司主事的事情，早在黛玉意料之中。毕竟黄河司这个官，油水太大，皇帝必须派一个老实人去管事。
既然隶属于工部，首先选择的范围就是工部。而贾政，又是工部里著名的老实头。皇帝会派他去，其实在黛玉的意料之中，甚至是在黛玉的算计之中。
黛玉需要贾政登上那个位置。
这之前，在皇帝眼里，贾政是一个清官。而实际上，一个人能不能当成清官，关键不在于自己本身，而取决于自己所处的位置。贾政之前一直待在清水衙门里，没有任何油水可以捞，贾政当然是一个清官，而且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清官。
而现在，由于黛玉暗中推动了一下，贾政就坐上了一个油水非常丰厚的位置。坐上那个位置后会如何，黛玉可以想象。即便贾政想要做一个清官，那吸血鬼一样的薛家、王家、史家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亲戚。
再严丝合缝的蛋壳，也会被他们敲出一条缝来。
贾家现在全数的希望，都在贾政一人身上。只要黛玉好生培训几个小吏，过上一年半年的，去将黄河司的账目查算清楚，贾政这个官，也就当到头了。父亲犯事，贾元春再大的能耐也帮不了忙……贾家大厦，也转瞬就倾倒了。
想起这件事，黛玉心中，隐约有些抱歉。不过这事情黛玉却是非进行不可的，虽然贾家不是当年事件的主事之人，但是至少也是从犯。对于敌手，黛玉告诉自己，不能容情。
不过三春姐妹，就要遭受池鱼之殃了，黛玉心中，有些郁郁的想。
只是黛玉实在没有想到，水滂会亲自与自己说这事。甚至有抱歉的意思。
作为皇帝，居然会做到这一步，不能不让黛玉感动。皇帝本来是没有任何必要如此放下姿态的。
皇帝一直在利用自己，也一直在防备自己，黛玉清楚得很。好在自己也没有任何野心，只是与水溶有点私情之外，也没有任何秘密，因此也任由皇帝如此了。
只是今天皇帝所表现出来的小意，却是让黛玉十分震惊。皇帝……在利用自己防备自己的同时，也尊重着自己。这让黛玉心中，掠过一丝浅浅的感动。
水滂看着黛玉神色，笑道：“没有什么……哦，你身上还穿着布袍子？”
黛玉尴尬的一笑道：“学生还是童生身份，不曾进学的。”
原来当时学子身上穿着，也有有讲究的。黛玉不曾进学，虽然也能穿长袍，质地上却有讲究，绝对不能穿丝绸的。
水滂眉头皱了皱，说道：“朕钦点要进博学鸿儒科的人，居然身上还没资格穿绸缎？”
黛玉吓了一跳，说道：“皇上可不能为林黛破例，要知道破例容易，再立规矩就难了。”
水滂笑了一笑，就此作罢。
黛玉出宫回来，紫鹃就匆匆迎上来，说道：“孙姑爷又来了……”
孙绍祖果然在花厅等候了，见黛玉来，挤眉弄眼笑道：“昨日过得好吧？今日可是有好东西送与林兄鉴赏。”拿出一幅画来。
才展开一个头，黛玉已经是心中有数：那是惜春手笔。
孙绍祖展开，却是一幅荷花莲藕图，没有任何题字。
一时之间，黛玉不由脸色白了白。
别人或者不懂，黛玉却是从“藕”这样忌讳的东西中看出了端倪。
藕者，偶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