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C市，热浪灼人。
炽烈的阳光透过办公室厚厚的窗户，撒在莫小念小巧精致的脸蛋上，染上点点红晕。栗色的大波浪卷发随意披在腰间，如微轻轻拂过湖面，激起层层浪花。水蓝色的缀花连衣裙完美地贴合腰身，更衬得胳膊和小腿上的肌肤胜雪。
此刻，太过强烈的光线却令她莫名的心烦意乱和隐隐的不安。
起身将窗户边上所有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办公室里顿时暗了下来，这才坐下来继续翻看面前一叠厚厚的新药申报资料。
这是一款针对老年痴呆早期症状的药物，在美国和澳大利亚等国家有比较完备的研究资料，且已投入使用。但在国内，针对该药物的研究还是一片空白。
莫小念所在的是一家国内知名的化学药物研究所，非常看好这款药的前景。自她五年前毕业后来到这里从事新药注册的工作开始，所里就开始了对这款药的前期研究。
如今，五年过去了。药物的药理、毒理等一系列实验已经基本完成，只待获得药监局的批准，便可与C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合作开始临床研究了。
所以，此次的申报很重要，关乎着项目奖金和难得的假期。
这么想着，莫小念更加仔细地查阅着审核资料，生怕有一丝差错和遗漏。
不一会儿，莫小念突然皱了皱眉，站起身，径直向隔壁的办公室走去。
白色的漆皮高跟鞋衬得小腿上的线条如流水般优美。七公分高的细长鞋跟轻快的敲击着棕色的木质地板，发出动听的乐声。
到门口的时候顿了顿，斜眼瞧见坐在门边的路羽儿正手忙脚乱地摊开一份资料，身体坐得笔直，埋着头，一副认真工作的模样。只是，两只提溜乱转的大眼睛和资料下未来得及遮盖住的手机一角出卖了她。
见到来人是莫小念后，路羽儿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
“小念姐，是你啊，吓死我了。还以为领导突击检查来了呢。”
说着，从资料下抽出手机，划动解屏，喜滋滋地望着手机屏幕。
“怎么，是我你就暴露本性了？好歹我也是一手带你入门的师傅。对了，咱们这款药的有效期是多长时间？”
莫小念一边走，一边问路羽儿。
“嘻嘻，24个月啊，怎么了？”
路羽儿嬉笑着挠挠头，不明所以。索性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半盒吃剩下的饼干，放了一块在自己的嘴里大嚼特嚼，并嬉皮笑脸地将其余的都递到莫小念面前。
莫小念低声呵斥道，“办公室里不准吃零食，没收！”，说完便习惯性地接受了路羽儿的“贿赂”。转身走了几步后才想起自己的正事还没做呢，又回过头来，说道，
“既然咱们这款药的效期是24个月，那为什么长期稳定性实验只有24个月的数据，我不是告诉你实验需要做到效期后6个月吗？你没找QC拿完所有的数据吧？”
莫小念一本正经地，努力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来。说完，顺手拿起路羽儿办公桌上的一个文件夹敲在她高高扎起的马尾上，惹得她一阵尖叫。
唉，这个路羽儿，刚从学校毕业不到一年，正是青春活力的时候。人很聪明，但做事经常马马虎虎。她这个“师傅”不知道耳提面命了多少次，甚至佯装发怒，但这个家伙不仅不怕她，反而跟她越来越亲近，越来越没大没小了。难道是因为她长得太面善了？
这次，路羽儿仍是预料之中的嘿嘿一笑，可怜兮兮看向莫小念。
“我错了，我一会儿就去找他们拿。对了，小念姐，等审批下来了所里不是要给我们放假嘛，到时候，跟我一起去爬华山吧！”
“不去。”
莫小念一口拒绝。她已经很久不参加集体活动了，久到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宅在家里，久到仿佛是丧失了与陌生人交往的能力。
“去嘛去嘛，我需要你……”
路羽儿两手拉着莫小念的胳膊，左右摇晃，像个要糖吃的小孩儿。令莫小念哑然失笑，正要抽出自己被禁锢的手，却在低头的刹那失了神。
眼神定格在路羽儿右手的无名指上。
那是个简单得近乎简陋的银色戒指，不，连戒指都算不上，不过是个指环罢了，那熟悉的微弱的光芒却突然刺痛了她的眼睛。
面前一脸期待地望着她的路羽儿，眼里、眉梢、嘴角都是盈盈的笑意，该是一直生活在家人和爱人的呵护之下罢。
真是像极了曾经的她，那个每日都活在阳光下的快乐得无边无际却又愚不可及的少女。
脑海中似有东西翻涌，即将冲破记忆的封锁区，那是她用无数个煎熬的日日夜夜修筑的城墙，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最后的自尊。
“到时候再说吧，我先下班了。”
抽出胳膊，莫小念逃也似的离开了。
回到家的莫小念蹬掉脚上的高跟鞋便整个人窝在了沙发上，摆弄着手机，白皙修长的手指久久地停留在一个曾经温馨无比的号码上，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
这是她一毕业就租下的房间，一室一厅，标准的女生单身公寓。客厅里较为狭小局促，除去必要的家具和电器再无其它装饰。卧室里只有一张大大的床和她自己动手组装的衣柜，显得空落落的，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她不是没有条件换更好的环境，住更好的房子。只是，这样亏待自己能让她心里好受些，也减轻她的罪孽。
更何况，如今的她喜欢一个人待在黑暗里，没有人关注她，也不用照顾别人的感受，乐得自在。
手里的手机突然一阵不安分的震动，瞧了瞧来电显示，莫小念赶紧下意识地将通话声音调到最小，把手机拿到三十厘米开外，这才接起电话。尽管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还是受到了电话那头女高音的小小“惊吓”。
“莫小念！！！这么半天才接电话，你不要告诉我你忘记了明天是我的大喜日子！”
“大小姐，您的终生大事小的怎么敢忘，放心吧，我已经请好假了，明天一早就到。”
莫小念回答得异常谄媚和言不由衷，生怕一个语气不对惹得对方暴怒。
这个“大小姐”本名林嘉佳，是莫小念大学同学，曾经的上下铺，经历过一起逃课，一起喝酒，一起八卦，一起大哭大闹的日子，有着深厚的革命情意。大眼睛，樱桃小嘴，标准的瓜子脸，长得一副柔情似水的模样。性格却是风风火火，简单粗暴，习惯用“暴力”解决问题。是个比“东北爷们儿”还要爷们儿的“东北娘们儿”。迫于她的淫威，几乎没人敢反抗她的命令，故而得了个绰号“大小姐”。
“嗯，这还差不多。也就本小姐能喊得动你！”
林嘉佳显然对这个外号非常受用，连语气都变得欢快起来。
莫小念朝着手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废话，你老人家威胁我说明天不出现在你的婚礼上，赶明儿就要给我办个隆重的“葬礼”了。深谙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自然还是先保小命要紧。
“那当然了，大小姐的命令谁敢不从。小的还给大小姐精心准备了一份礼物，还望大小姐笑纳。”
对方闻言先是哈哈大笑了两声，接着又假装客气道，
“咱们俩这关系，还要什么礼物啊，人来就好了嘛！对了，我一点都不挑的，随便送给我个什么香奈儿，阿玛尼什么的，都行！”
林嘉佳如此的大言不惭真是让她有点伤脑筋。莫小念揉了揉自己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打量着自己准备送给林嘉佳的新婚礼物：蒂芙尼项链一根。
其实她很少逛奢侈品店，自然也不知道有哪些好的牌子。但常常听林嘉佳念叨这个牌子，想来应该是她喜欢的。所以选礼物的时候就直接在这个牌子里下手了。秉持着林嘉佳“只要贵的，不要对的”的再三嘱托，莫小念在店里选择项链的时候直接让那个面带笑容，看起来非常有亲和力的美女服务员把最贵的拿过来，那气势实在跟土豪没什么两样。
咳咳，当然了，为了避免在接下来几个月的日子里吃土，莫小念非常没有骨气地拒绝了那些让她望尘莫及的高规格产品。最后选择了ATLAS系列的一条镂空条形的吊坠项链。模样非常小巧精致，很适合林嘉佳，而且价格也并不便宜。
她应该会喜欢的。莫小念想到这儿，又想要逗逗她了。一本正经地说道，
“大小姐，这些东西这么俗气哪能配得上您清新脱俗的气质。我准备好了一个大大的香吻送给您。”
“呸，不要脸，想亲本小姐就明说嘛，来这套。”
两人的唇枪舌战还在继续。也只有在林嘉佳面前，莫小念才觉得自己活得有一丝真实。也许，是因为林嘉佳是唯一知道她所有秘密的人吧。
“那个，他不会来吧？”
莫小念最终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句话。
电话那头却没了声音。良久，听到一声叹息。
“唉，放心吧，我只叫了咱们大学同学。对了，阿姨她……嗨，算了，都过去这么久了，不要说这些了。记得明天早点过来，我还有一大堆事儿等着忙呢，那个破酒店，什么都要老娘亲自过问，烦死了，先挂了。”
林嘉佳语气里满是抱怨，却难掩幸福的味道。
“嘟嘟嘟……”
电话里传来一阵忙音，莫小念顿时又陷入无边的沉思。
是啊，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久到她都怀疑那段经历是否只是一个不太美好的梦。她也曾经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的夜里，独自坐在床边，仔细回忆着，寻找着这段记忆里的蛛丝马迹，多希望能找到这段经历并不真实的证据。但每回想一次，记忆就愈发真实，清楚，仿佛是深深刻在了她的每一寸发肤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