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从梦中醒来时,天正蒙蒙亮。初冬的黎明清冷而干净,不沾一丝嘈杂人声和烟火气。密密匝匝的雪穗儿打在窗棂上,悄无声息。近来钦天监称天有异象,年有凶岁,如今连一向温暖如春的紫阳城竟也下起了雪。嬿婉想起方才那个不甚清晰却甚是骇人的梦,脖颈间出了一层冷汗。
在这湿冷的下雪天里,她膝盖的痛疾又发作了,疼痛如一根长长的细丝,从骨缝中抽出来,抽也抽不尽。她披衣起床,踩一双缎底的棉布鞋,推开窗户,朝外张望。
最近嬿婉总在黎明时分就醒来,先前是因为黛贵姬每日此时便站在高高的临杯台上唱曲儿。娇软酥媚的莺语燕歌穿透春南行宫冷寂的亭台锦堂,钻进每个人的耳中。皇上听着享受无比,太后听着蛾眉紧皱,妃嫔们听着咬碎银牙。嬿婉听着这声音,却觉得无尽哀凉。
今日许是下了雪的缘故,黛贵姬并没有在临杯台上唱曲儿,然而嬿婉总觉得这死寂的黎明有一丝异样。也许是因为在孤独中淫浸得太久,她对周遭环境的变化有一种极为敏锐的感知。她透过窗外迷茫的雪雾,看见紫元宫的挑角飞檐上挂满冰凌。
一阵嘈杂的脚步传来,门被猛地推开,雪花儿被带进了屋子,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泥金地板上。来者是九皇子慕杭,他的脸因为冰冷的空气和焦躁的情绪而显得异常红润,两个贴身小太监跟在他的身后,亦是一脸急色。
“阿姊!”慕杭一头扑进嬿婉的怀里,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惶然。
“小杭,出什么事儿了?”嬿婉抚摸着弟弟的头,柔声问他。
“阿姊,南燕的军队攻进了行宫,父皇、母后、皇祖母都走了,把咱们抛下了!”
嬿婉愣住了,她看着弟弟黑曜石般的瞳仁,那里面充满了孩子气的惊惶和怨恨。
“小杭……你……你说什么?”
慕杭一把抓住嬿婉的胳膊,力道很大,把她掐疼了。他虽然很慌乱,说起话来却不失条理:“昨儿晚上我睡不着,四更天的时候便起来练剑。结果听见院墙外的宫道上有很多辆马车的声音,马蹄声凌乱,似乎走得很急。我便扒在宫门外看,竟瞧见父皇的銮驾,后头跟着皇祖母、皇后、妃嫔娘娘们还有皇子公主的车驾,侍卫们护送着他们一路急急地朝东宫门赶去。奴才们都乱作了一团,有些拿着包裹想跟着车驾往外跑,结果被侍卫们挡了下来。我拦住一个小太监问是怎么了,他说,昨儿晚上城外的练鲁河结了冰,南燕的军队踏冰过河,与紫阳城里的奸细里应外合,打进了紫阳城,马上就要攻进春南行宫了!”
草草披上的妃色外衫倏地从肩头滑落,嬿婉惊疑地望着弟弟,不敢相信他的话。紫阳乃北岳南陲重镇,又是皇家行宫所在之地,城里城外的防御工程固若金汤,五十年来都平安无事,现下仅仅一夜的时间,南燕军队怎么会攻进了城里?
慕杭身旁的小太监见嬿婉面露犹疑之色,急急道:“公主,九殿下说得没错儿,南燕人已经打进来啦,皇上一个时辰前就移驾北返了!”
嬿婉只觉得寒入骨髓。父皇母后向来不待见她与慕杭,却也从未真正狠心伤害过他们。可今日,大难临头,他们带走了其他儿女,却独独留下了她和慕杭!甚至连一句讯息都不告诉他们,成心想让他们在睡梦中死在南燕人的刀剑下!
嬿婉的心在颤抖,脸上却表现得很平静。事已至此,既然被抛弃了,就要靠自己面对接下来的一切。她镇定地握紧弟弟的手,试图把勇气传染给他。慕杭也是个有胆识的孩子,面对大变惊慌了一时半刻,此时见姐姐如此镇定,便也冷静下来。
“阿姊,我们一起逃吧。”
嬿婉望向慕杭身后的小太监:“三有,你可有想法?”
三有原是嬿婉身边的太监,嬿婉见他机灵又忠心,便把他拨去照顾慕杭。两年多以来,慕杭在他的护持下,躲过了不少明里暗里的算计。三有恭敬地打了个千:“回公主,临街的北宫门是肯定走不得的,南宫门与东宫门离咱们这儿太远,只有西宫门近些,且地处偏僻,不易被察觉。奴才这里准备了两套粗使宫人的衣物,请两位殿下赶紧换上,奴才几个护送殿下出宫。”
嬿婉点点头:“那便依你所言,南燕人怕是快打进来了,事不宜迟,咱们速速行动。”
一切收拾妥当,嬿婉带上了两个贴身侍女花梨和青静,慕杭带上了贴身太监三有,一行五人朝西宫门匆匆赶去。~~~~~~~~~~~~~~~~~~~~~~~~~~~~~~~~~~~~~~~~~~~~~~紫阳城并非北岳的都城,但依山傍水,气候温暖,而成为北岳皇室的陪都。北岳的冬季漫长而寒冷,世宗皇帝的母亲体弱畏寒,世宗便在紫阳城修建了一座行宫,每至深秋时节便带着阖宫妃嫔、皇子皇女来此处避寒。文宗时耗时五载将行宫修缮扩建,极尽奢华,取名“春南”,自此春南行宫便成为北岳皇室常驻的别宫,每隔一两年皇帝便会带着宫眷大臣来此过冬。
当今皇帝刚即位之时,北岳与邻国南燕交恶,曾有言官进谏皇帝取消来年的紫阳之行,因紫阳地处北岳最南,距离南燕极近,虽有练鲁河天堑,却东北西三面临山,南面临燕。若战事突起,南燕阻断南面道路,则皇室危矣。皇帝一哂而过,并未放在心上,后来两国之战中南燕惨败,南燕皇帝割地质子,从此更未有人提过紫阳之事。而今,那位言官竟一语成谶,且事实更为可怕——这些年来一向顺服的南燕竟如毒蛇般暴起,把毫无准备的北岳咬了致命的一口!
一路行来,嬿婉等人并没有遇见阻碍,朝西宫门逃命的宫人不少,嬿婉护着弟弟,拼了命地往前跑。
绕过几道宫墙,已经能看见朱红色的西宫门了,忽听身后一阵呼喝,嬿婉回头望见一大队身着玄色盔甲,持戟拿刀的兵士追了上来。那并不是北岳侍卫的打扮!嬿婉只觉得心口一窒,感到了实实在在的恐惧!大家更加慌乱,没命地跑,但久居深宫的人哪里跑得过沙场上的军人,跑得慢的宫人被长戟刺倒,随即有人上前将其捆住,跑得快的也渐渐被拉近了距离。嬿婉估摸着眼前的距离,心知在被追上之前肯定是到不了西宫门了,若是对方放箭就更没有希望了。想到落入南燕人手中的下场……嬿婉的呼吸更加急促了。
慕杭一直拉着阿姊的手奔跑,此时却觉得阿姊越跑越慢。他以为阿姊体力不支,便想令三有背着她跑,回过头却看见阿姊苍白的脸上有一种决绝的神色。他心道不好,但嬿婉已经停下了脚步,冷冷望着他。
慕杭也不说话,与嬿婉对视着,眼神倔强。
“阿姊,你休想离开我,我无论如何也要带你一起走。”他咬着牙说。
嬿婉淡淡一笑:“慕杭,你要留下这条命,安安稳稳地长大,才能保护阿姊。”她抬起头,郑重地望着三有:“我的弟弟,便拜托你了!”
三有深深一躬,果决答道:“公主放心!”说完便扯着慕杭继续往前跑。慕杭边跑边回过头望了她一眼,她知道,那眼神是一个郑重的承诺,承诺他会好好照顾自己,保护自己。
这便足够了。她深吸一口气,对身旁两个侍女道:“你们逃命去吧。”花梨爽脆地说:“公主的命便是奴婢们的命,公主都不要命了,奴婢们还逃什么命!”嬿婉的嘴角轻轻勾起:“那好,你们便随我,一起舍命保住九殿下!”
南燕的士兵已经到了近前,嬿婉转过身,满面惊惶,颤声大叫道:“不好!十殿下呢?他是不是还睡在屋里?”
花梨一听,大惊失色:“完了!我们光顾着自己逃命,忘了叫起十殿下了!”
嬿婉面如土色,急急往回赶:“不行,我们要赶紧回去找他!”
青静忙拉住嬿婉道:“你糊涂了!现在还怎么救得出他!”
嬿婉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格妃娘娘待我们恩重如山,若把她唯一的孩子留给南燕人,我们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格妃娘娘!”说着便要往回冲,见到了迎面追来的南燕人,她顿住了脚步,吓得不知所措。
为首的是一个校尉模样的人,他摆了摆手,示意后面停下来。他走到嬿婉面前,冷冷命令道:“带我去你们十皇子的住处。”
嬿婉恐惧得浑身发颤:“你……你们要做什么?”
那校尉道:“现在情势很乱,我们是要去保护你们的十皇子。莫拖延,快些带我们去!”见嬿婉等人犹疑的神色,他“唰”地亮出剑,比划在她们面前:“不想要命了吗?”
嬿婉打了一个机灵,眼泪从眼眶里掉了下来。她本就生得极好,如今楚楚可怜的泪容更是惹人怜爱。那校尉见此也不禁软了语气,收回剑柔声道:“莫怕,我们不会伤害十皇子,只是要把他保护起来,然后送回你们北岳的国都。”
嬿婉和花梨、青静对视一番,三个人达成了一致,便带着一帮燕兵往来路走去。一个燕兵询问校尉:“我们要不要留下一队人继续追前面逃窜的岳人?”校尉犹豫片刻,摆摆手道:“罢了,都是些卑贱的宫人,抓到了也没什么用,倒不如把精力放在那个十皇子身上,上头专门交待了,北岳的皇亲才是重中之重。”
走在前面的嬿婉闻此言脚步滞了一下,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北岳皇亲落入南燕人手中会是怎样的下场……
她不敢回头看慕杭逃去的方向,她只能快步往前走,转移南燕士兵的注意力,让慕杭有时间逃出春南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