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列斯瓦夫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青年,有些不知所措。他曾经设想过无数种卡努特和他打招呼的方式——但是这种好像多年老友一样随意的,绝对不在他的预计之内。
楞了一下之后,已经步入晚年,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波兰大公才笑了一下:“啊,没等多久,请镇内说话。”
说是镇子,但实际上格涅兹诺在波兰地界却有着非同小可的地位——除了拥有三百多年历史,经历数代大公苦心经营之外,大概二十多年前,波列斯瓦夫用同等分量的黄金从异教徒手中赎回一位遇害传教士的遗体,并将他安葬在格涅兹诺。
这一行为在那位传教士被封圣后使得格涅兹诺成了一处圣地,并使得格涅兹诺成为大主教驻地,以及著名的朝圣地点。甚至就连波列斯瓦夫自己,如果没有意料之外的战争打搅,每年里也总有些时间要在这里度过。
而得到了“北地国王带了大票人马要来找你”的消息时,波列斯瓦夫正在格涅兹诺的教堂里祈祷。于是,卡努特也就自然而言的被请到了这边——除了自己不必再带着人马到处乱跑的考虑之外,波列斯瓦夫心里也未尝没有借助圣徒的威力感化异教徒的盘算——若是圣徒显灵,那个狂暴的异教徒真的听到了福音,皈依了基督,那么波兰公国以及格涅兹诺在基督世界里的地位必将再次获得极大的提高。
不过,真的看到卡努特之后,波列斯瓦夫就打消了那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尽管带着轻柔的微笑,但卡努特显然不是一个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蠢货——恰恰相反,无论是建立北地王国,还是推广北地异教,乃至后来的和德皇死战,前来找自己,卡努特恐怕都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尽管在心底里失望,波列斯瓦夫还是笑着将卡努特引向镇内。而卡努特也毫不在意的跟着他向镇子里走,丝毫也不担心对方是否在镇子里安排了数百刀斧手什么的。
既然是古都、圣地,又是国王常驻之地,这里自然不可能如同寻常村镇一般,随意的建了围墙民居了事——雄伟的大主教座堂和公爵驻地都被建筑在莱赫山顶,在坚固的围墙哨塔的拱卫之下以不可侵犯之姿俯瞰整个平原,而那些历史悠久的民居则鳞次栉比的依山而建,次第降低,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河谷、湖畔、平原。
波列斯瓦夫带着卡努特通过镇子的大门,沿着宽阔平坦的主干道一路登山的同时,城镇里的居民们便不顾道路的泥泞和肮脏,齐齐跪了下去,对他们的公爵大人和大主教大人行礼——至于卡努特本人,虽然他们并不认识,也无法从他的装束上看出他的身份,但既然能够和公爵大人并肩而行,那么跪一下肯定也是不吃亏的。
而卡努特则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没想到格涅兹诺会脏乱到这个地步。
当然啦,至少,眼下他走的这条路还算是干净整洁宽阔,而且是夯土路。但无论是和华美壮观的君士坦丁堡比起来,还是和自己下令建设的新城比起来,这座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古老城镇都未免显得太差劲了——道路两旁房子前面的空地上居然会有臭水坑,地上还有烂菜叶——如果是在新城,他早就叫人狠狠的殴打那个懒惰的户主了。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卡努特会皱眉,但波列斯瓦夫还是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事,于是索性停了寒暄,直接提出了有价值的问题:“那么,不知道陛下您找我,是想谈些什么呢?”
果然,听到这句话,卡努特立即被吸引了注意。
在一路西进南下,前往格涅兹诺的路上,卡努特并不是单纯的旅行而已。虽然没有象在自己家一样派出学士测量土地绘制地图,他对途中经过的村镇也做了足够的了解。
和北地不同,波兰人的土地要广大得多,能够耕种的也要多得多,因此也就不尽珍惜。除了少数固定耕种的良田之外,还有许多抛荒地、牧场,甚至还空着许多土地并不利用——而即便如此,波兰人仍旧拥有大量的人口。
不过,似乎也正是因为波兰人占据的土地比北地富饶,波兰人中真正的武士虽然并不比北地武士逊色,但数量上却难免要少了许多。至于那些村镇里为了自卫而武装起来的农民们,则根本算不上武士。
也正因为如此,波列斯瓦夫能够顶住德皇的侵攻,迫使德皇签订合约,才更让卡努特刮目相看——以北地武士的力量,又据有海军优势,占据有利地形,能够顶住德皇大军并不值得夸耀,但是以波兰人的武力也能做到,就不得不说是波列斯瓦夫的雄才大略了。
有了这种考量,卡努特对波列斯瓦夫的态度自然不能象对待亚诺洛夫斯基那样随意:“德国皇帝带兵来打我,我应该算是顶住了。”
听到这句话,波列斯瓦夫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
什么叫“应该算是顶住了”?
当然,文德王国被打了,尤姆斯堡被攻陷了,文德人死伤惨重,但说起来文德王国本来也不是北地王国的地盘,真计较起来德皇的军队也根本没能踏入北地王国半步好不好?而且,汉堡被屠,易北河沿岸几乎被烧成白地,马格德堡附近的骑士、扈从几乎被杀光,马格德堡大主教也送命——如果这样的结果你都不满意,难道还真的想要把德皇的脑袋也摘掉?
不过,波列斯瓦夫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只是踉跄一下,并没有别的有失体统的事情。
“我听人说,那个德国皇帝,之前也没少和你交战。”
这句话一出口,接下来的话就不必说了——德国势大,就算是内部四分五裂,算计不休,力量不能集中在一起,仍旧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巨无霸,足以将周围的小国压得透不过气来,卡努特这是前来抱团取暖来了。
不过,虽然理论上波兰和北地王国联合起来抵抗德国是一个可行方案,但对波列斯瓦夫而言却未必是什么好提议——毕竟,北地王国是一个“异教徒国家”——面对和自己同宗的德国,和一个异教徒国家抱团这种事情,虽然不是做不得,可实在不怎么好听啊。
不过,谈判这种事,自然不可能一口提出要求,然后一口回绝——否则,按照通常的套路来讲,接下来就该是掀桌翻脸,操刀砍人了。
波列斯瓦夫感慨的笑笑:“是啊。幸亏主基督仁慈,及时的平息了基督兄弟之间的战火,使我们不必过多的流彼此的血。”
这句话就是在提醒卡努特,德国和波兰之间再怎么打,那也是基督徒之间的事情,你可是个异教徒,要怎么掺和进来呢?
然而,卡努特却满不在乎的一笑:“我听老一辈的说,我刚会走路那会儿,你们就开打了,直到前不久才消停。”
这话让波列斯瓦夫老脸一红——早在1003年的时候,因为波列斯瓦夫拒绝承认自己的波西米亚公爵之位是亨利二世的册封,这两个老对头就已经带着军队打了起来,而且断断续续的在各地打了十年之久,再加上后来二者的时战时和,卡努特说自己和德国从他刚会走路那会儿就开打了,到也不算夸张。
不过,好在波列斯瓦夫本就脸色红润,一时到也看不出什么问题:“这个……邻里之间难免吵吵闹闹,偶尔打打和和的,倒也是正常的。”
卡努特再次一笑,也不因为对方的话有什么格外的反应:“看起来,老公爵到是和德国皇帝打出了深厚友情,想要再打个十几二十年呢。”
波列斯瓦夫再次一愣,之后又笑了起来:“哈哈,国王陛下真是会说笑——要是能不交战,那自然还是不交战的好。”
“这话可就不对了。”说着,卡努特第一次收敛起笑容,郑重的看着波列斯瓦夫:“老公爵您年岁比我大,见识比我多,何必拿这种话来糊弄我?别人觉得你弱,贪图你的财物田产,自然要来夺你的;你看到别人弱小,又有财物田产,也难免想要去夺他的——所谓不交战,不过是因为对方比你强而已。要是人家比你弱了,抢他个一干二净不是更好?”
波列斯瓦夫笑了笑,摇了摇头——到底是个北地人,别管看上去多么优雅从容,性子里还是恃强凌弱蛮横霸道——不过,眼下这世道,他这么说倒也不算错,自己也没必要当面驳斥,坏了气氛,耽误了接下来的谈判。
然而,波列斯瓦夫不在意,却并不代表别人不在意——听到卡努特那理直气壮的话,侍立在一旁的公爵之子梅什科便禁不住对卡努特怒目而视:“这就是你纵兵屠戮村民,毁弃村镇的理由?”
尽管看到对方站在波兰公爵身后,必然也是个地位尊崇之人,但卡努特的御前侍卫们本来就都是些无法无天,除了几位大神、自家老爹和卡努特之外谁也不服的主,哪里容得下别人对自己的国王这般无礼,当下不等卡努特开口,便纷纷拔剑。
见到卡努特的卫士们把剑,波列斯瓦夫的扈从队武士们便也连忙拔剑提盾——眨眼间,一条大路分两边,双方的武士便是剑拔弩张,紧张非常。
然后,卡努特便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示意卫士们拔剑收起来,微笑着看着梅什科:“您是?”
尽管卡努特笑得客气,但深知北地人坏脾气的波列斯瓦夫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突,微微侧身挡住自己的儿子,笑着开口:“我那不懂事的儿子。”
卡努特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老公爵您怕是一生强势,把他压得太狠了。波兰土地肥沃,人民富庶,自然引得强邻觊觎——您老在的时候到时没事,可您老不在了,想要守住这份家业,凭他?”
这一次,不等梅什科说话,波列斯瓦夫便率先向后一摆手,之后强吞一口气:“国王陛下说笑了,以后的事情,自有以后处置——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