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
康熙气恼胤祥之事,陪太后来畅春园散心。
“十四爷,皇上正在里面看书,说是无打紧的事,不让人打扰。你看,你是先回还是候一会儿?”门外,梁九功誓要做个守门大神。
“皇阿玛看什么书,这么要紧,还不许人打扰?”胤祯探了探头,却也瞧不见什么。
“皇上看什么书,哪是奴才能知道的?就是搁在奴才面前,奴才一字不识,也瞧不出是什么书。”出了布防外泄和葵心自尽之事后,康熙身边几乎人人自危。
“行了,我就是随口问一句,你不知道就说不知道,不用饶舌。”胤祯显然对这种怀疑很不自在。
此时,出来了一位宫女,道:“十四爷吉祥!公公,皇上发了话,请十四爷觐见。”
胤祯随着梁九功进了屋,康熙正端着一本书,闲坐在桌旁,桌上的香炉青烟缭绕。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胤祯单膝下跪,颔首请安道。
康熙并未赦他,只挥挥手,示意梁九功将屋内随侍带下去。待只剩二人时,康熙放下书,盯着跪在下面的胤祯,问道:“十四阿哥,朕交给你办的京中军务整肃之事,你可已办妥?”
“儿臣已经奉皇阿玛之命,召集八旗各军统领,加紧京城布防。同时,裁撤闲职人员、缩减军中无用之人,遣散年老衰弱的士兵。另外,儿臣主张,从节约下的军费中拿出一笔钱作为他们的体恤费。不知皇阿玛可否同意?”胤祯提议道。
“这些人多少为大清立过功劳,不可薄待,给他们些安身立命的钱也好。不过,你要仔细督促,务必让这些银两发到士卒手中。”康熙满意地点点头,又道:“差事办的不错,起来吧。”
胤祯得赦,道:“谢皇阿玛,儿臣一定尽心竭力。”
“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整顿八旗军队,加紧京中守卫吗?你又知道朕为什么让你去办这件事?”康熙凌厉的双目盯着胤祯,道。
胤祯听闻,有人揣度康熙此举是为了防范各皇子谋权篡位,可让自己去做,要么出于信任,要么出于试探。可这样的话不能照实说。胤祯道:“圣意难测,儿臣不敢妄加揣度。但儿臣相信,皇阿玛运筹帷幄,一切心中有数。”
“朕也希望如你所说,可是朕并非一切尽在掌握。十三在朕身边安插了个探子,朕居然懵然不知。若不是你上奏布防外泄之事,导致玉蝉惊吓自尽,只怕朕至今还不知道,朕的儿子都监视起朕来了!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的!实在可恶!”康熙震怒,抬手将方才放于桌上的书扔到了地上。
“皇阿玛息怒!”胤祯跪下道。
康熙缓了片刻,道:“说说,你是如何得知布防外泄之事,关于玉蝉的事,又知道多少?”
胤祯脑中转念着,起身道:“布防之事,是鄂尔泰相告,他不知如何处理,因与八哥是表亲,便先向八哥说了。我们兄弟商议,事关重大,应禀明皇阿玛。至于玉蝉之事,儿臣丝毫不察。”
“是,你应不察,她在朕身边,连朕都不察。你弹劾四阿哥,可否想过,朕会怪你不顾手足之情?”康熙向来厌恶他们兄弟相互诋毁。
“儿臣想过,可儿臣不能因为怕皇阿玛怪罪,就不上折子。毕竟事关皇阿玛安危,虽然儿臣也不相信四哥他们会对皇阿玛不利,但皇阿玛总该知道此事,万事小心。儿臣一心念着皇阿玛,弹劾四哥实在情非得已。”胤祯只能如此说。
“你一片忠君爱父之情,朕自然不会怪你。朕告诉你,朕加紧布防,并非真是怀疑他俩有不臣之心,早作防范。朕的儿子,朕还是清楚的。只是,有些诱惑能让人盲眼蒙心,丧了天良,朕不能不防。至于让你去嘛,一来朕相信你,二来你熟悉军中事务,并无其他。”康熙安抚胤祯,可胤祯何尝不知,经此一事,康熙怎会尽信他们兄弟?看来,试探之意十足。
“儿臣谢皇阿玛信任,还有一事,儿臣以为,布防外泄之事,也许只是误会,想来四哥、十三哥断不敢危害皇阿玛。请皇阿玛原谅他们。”胤祯再次跪下。
康熙并未立即答话,沉默片刻才道:“十四阿哥,自从事发,朕未对十三阿哥再做处理,除了十三福晋,不论是朝中大臣,还是亲贵王侯,没有一个敢为他求情的人。因为人人都知道,此刻为他求情,会被朕视为同党。难道你不怕吗?”
“儿臣知道十三哥此次铸下大错,皇阿玛气恼非常,一定不会轻饶了他。但儿臣与十三哥既有兄弟之情,又有同窗之谊,能为他尽绵薄之力,就算皇阿玛要降罪,儿臣也认了。何况,儿臣相信,皇阿玛圣明,不会冤枉儿臣。”胤祯此番言语真是说进康熙心里,康熙看到的是一个忠于自己而不得已参奏兄弟的人,是一个不闭嫌疑而顾念手足的人。
康熙并未想好如何处置胤祥,所以才迟迟未做决定。恰此时,太后来了,凝砚在旁侍奉。
“十四阿哥在呀,哀家打断你们父子谈国家大事了。”太后缓缓行来,凝砚小心扶着她,偷偷望了眼跪在地上的胤祯。
康熙和胤祯行礼后,康熙道:“不妨事,儿子只是和十四阿哥谈心,皇额娘何必亲自过来,让人通传一声,儿子去看您就是了。”
“皇帝事多,哀家身子骨还硬朗着,正好出来看看皇上。哀家就不打哑谜了,哀家此番前来,是问皇上,预备怎么处置十三那孩子?”太后端坐着,问道。
“这是谁这样大的胆子,把这事告诉皇额娘?惹得皇额娘忧思,为这些事费神,若是因此伤了身子,可担当得起?”康熙说这话时,分明盯着凝砚。
凝砚忙下跪道:“奴才该死!”略略抬头时,只感到跪在前方的胤祯复杂地望着自己。
“皇帝不要怪她,是我逼她说的。皇帝只听哀家一言,十三阿哥的生母早逝,两个妹妹也都不在了,臻玉的遗书中也望皇上能厚待其兄,况且他幼时深得皇上喜爱。此番纵然有万般过错,哀家替他求个情,请皇上看在方才那些和他还患腿疾的份上,皇上从轻处置吧。”康熙对太后一向敬从,凝砚知道,只有太后出马,胤祥才可能有救。
康熙踌躇片刻,道:“既然皇额娘开口,朕便下旨,十三阿哥即日搬出乾西四所,出宫分府,囚禁家中,无诏不可入宫。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朕再不想见到他。”
“皇帝……”未及太后说完,康熙又道:“皇额娘,儿子心意已定,这是最好最轻的处罚了,您就不要再为难朕了。”
太后不好再言语,只能作罢。凝砚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胤祥一家迁出乾西四所后,自己想见盼晴姐一面,只怕难上加难。
过了不久,一切料理妥当,盼晴将胤祥从宗人府接出来,便收拾了衣物用品,准备搬离紫禁城。神武门,凝砚前去送行。
“盼晴姐,我……”凝砚心酸,还未开口,眼泪已滑落。
“小妹妹,今日一别,或许相见无期,以后我不能陪你闲聊心事、赏剑刺绣了。宫里争斗是非多,实在不是能长久安身立命之所,你若机会,能逃出去便逃出去吧。只是记得,我们约定过,毕生不违本心。”盼晴握住凝砚的手,多年姐妹,她对凝砚真是诸多不放心。
“我记得的,我也一定会这么做。盼晴姐,你不要泄气,我相信十三爷还有拨云见日的那天,我们也会重逢的。万事都要想开,一定要坚持住。”凝砚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虽然觉得这话很轻,但人没有的了希望,才最容易倒下。
“好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若是缘分未尽,终有归日。凝砚出来也好一会儿了,太后如今离不开她,别连累她受罚。咱们还是快走吧。”胤祥由人扶着,他的腿已不大好了。
“十三爷,凝砚有一句话想和你说,凝砚不仅视盼晴姐为友,也视你为友。今日相送,我相信一定会有再见之日,只望你能保重身体,和盼晴姐相互扶持,夫妻同心,日子总不会太难捱。”凝砚走到胤祥身边,她一直敬重胤祥。
“知道了,我那日在狱中和你说的,也是肺腑之言,你多加揣摩。”胤祥并未有太多话,盼晴依依不舍地上马车,掀起帘子,望着凝砚,直到她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
凝砚见他们远去,转身准备回去,却见一人独自背着手伫立在自己身后,凝望着远方,面怀愧疚,似有所思。
凝砚并未理他,擦身而过时,却被胤祯一把拉住了手臂,凝砚停住了,转头望着他。只听胤祯道:“送完行了?”
“明知故问。我来送盼晴姐,我们姐妹情深,不比你们兄弟虚情假意。你既来了,怎么不现身?”凝砚把头转过,正视前方,可胤祯并未放她。
胤祯道:“你知道的,我不好现身。”
“我不知道,什么叫不好现身?你心怀愧疚,想来送行,却又怕你八哥疑心你,是不是?我真不明白,他既然疑你,你又何必为他赴汤蹈火?”凝砚挣脱不开,胤祯握住她的手臂更加紧。
“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毫无条件的信任,那几乎不存在。你说的是,八哥或许疑我,可也属正常。我只有不断为他效力,真心襄助他,总有一天,他会知道我是一片赤子之心。”胤祯拉住凝砚,解释道。
凝砚嘲笑道:“你不必和我说这些,横竖是你的事,我管不着!”
“你一定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吗?以前,咱们事事沟通,我以为你是最了解我的。”胤祯专注地望着凝砚,他不能看着她从自己身边溜走。
“十四爷,别咱们咱们的,奴才承受不起,让人听了,奴才也吃罪不起!”凝砚奋力地往外挣扎,却怎样也甩不掉。终于,胤祯松手了。
胤祯铁青的脸显着不甘,“你存心和我生分了,是不是?你可知道,我心里也不好受。我确实盼着八哥能成为储君,为了这个,我必须这么做。可是,我绝无心伤害十三哥,我与他一起听师傅讲课,小时也常常在一处念书玩耍,围着额娘听她讲故事,情谊恰如你和裕如。起初我以为他一向淡泊,虽和四哥亲近,却也不会帮他筹谋储君。可如今才知道,这些年,他也不是全无动作。是他自己要为四哥顶下一切,旁人还有什么办法?”
“就算十三爷无辜受累,不是你的错。可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和四爷过不去?你们有没有想过,万一失败,今日得罪的人会不会将今日所受加倍归还?”凝砚简直不敢想,如果这不是万一……
“如果真有那一日,也只能认了。可是,如今我们努力着,就是不让那一日能实现。你也许觉得我们心狠不仁,可是这件事就是这样,你不算计别人,就会被别人算计。你只知道四哥如今可怜,你可知道,他让他的老师王懿上奏检举太子门人贪污受贿之事,太子能是如今这样孤立无援的处境,四哥参与了多少?太子一向痛恨背叛自己的人,八哥和他当面锣对面鼓,他当然恨八哥。可是他更恨四哥,四哥原是跟随他的,如今却要害他。一有机会,太子岂能放过他?不说太子,就说日后四哥要为难八哥,抓住我们兄弟把柄的时候,到时我们落狱受罚,你是不是又要同情我们,怨恨四哥了?”胤祯并不喜欢这番言辞,但他还是要说,因为这是他处境的真实写照,游戏一旦开始,不到最后,谁也不能抽身。
凝砚开始了解胤祯的为难,不禁感叹:曾几何时,他们还尚可和平相处,如今,却处处心机,打压对方,这就是接下来的局面?胤祯,最后会怎样呢?即便此刻,自己心里最担心的还是他。
“为了皇位,你们兄弟相互算计,真得值得吗?”他们都曾帮过凝砚,凝砚不免难过。
“我也不知道,这些年,为了八哥谋划,我只想着八哥实至名归,他日当上大清之主,能善待兄弟,大家相安无事。可是,我越来越觉得,不可能了。八哥曾说,做大事者,不该有妇人之仁。”胤祯叹了口气,满眼尽是烦忧。
“妇人之仁?”凝砚疑惑道。
“就是处事姑息优柔,不识大体,无丈夫之决,同情敌人致使自己落败,项羽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胤祯背过手,慢慢踱着。
“若论情义,项羽和刘邦的确不同。歌别虞姬、拒渡乌江、赠马亭长、‘吾为若德’,皆可歌可泣。反观高祖,推子车下,冷待贱妻,计杀功臣,俱薄情寡义。哎,历史到底钟爱无情之人多些。不怪你们变得如此,皇位之争本就艰险,输了便万劫不复,谁愿意做第二个妇人之仁的项羽呢?”凝砚也叹息了起来,或许她不该怨胤祯。
“有情有义之人难为历史青睐,实在是件悲哀之事。”胤祯想起了唐太宗,皱起了眉头,想想那些襁褓中的婴儿,若是他,大约怎么也下不去手的。
凝砚绕到胤祯面前,认真地问道:“如果两者不能兼得,让你选,你是更愿意做一个有情有义之人?还是一个被历史记住的人?”
“我知道你希望我怎样回答,可是身在这场漩涡之中,我有我的无可奈何,所以,我也不知道最后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若是从前,胤祯大约会脱口而出,可是如今,世事难料,他什么都保证不了。
“我只是问,你想做什么样的人?不要考虑其他,只问问你的心,你此生想做哪一种人?”凝砚并不打算放过他,如果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样的人,不是更加随波逐流了吗?
“那自然是有情有义之人。”胤祯微微一笑。
凝砚莞尔一笑,这才是她认识的十四阿哥。
胤祯道:“对了,这次你倒是聪明不少,知道搬出皇祖母,如今的结果已算不错,也只有皇祖母才能有这样的面子。”
“当然,岁数长了,脑子当然得更活分了。我可不会像以前一样,凭我这点儿薄面,就是跪死在皇上面前,磕头磕到出血,恐怕也是无用。太后就不一样了,皇上奉她为母,总是要听她些的。”凝砚并未自己求情,只因她盘算过的。
“我提醒你,皇阿玛最厌恶有人将前朝之事告诉皇祖母。有些人就是喜欢走皇祖母的路子,达成自己的目的,皇祖母一向心软,若是听了旁人的话,吩咐皇阿玛去做他不愿做的事,皇阿玛可不就是陷入两难。所以,你以后还是当心些。”胤祯忧虑道。
“知道了。不过就算是受罚,我也认了,我不能看着盼晴姐受难,还什么都不做。”凝砚虽然领情,却也不得不辩。
“凝砚,有些话,我一直想和你说,却始终都没说。今日,我必须和你说了,不然我真得不放心。我不知道将来我们兄弟之间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像我从未预料到如今的局面一样。所以,我要嘱咐你,不管以后,我如何,我都希望你能独善其身,你明白吗?”胤祯扶上凝砚的双肩,极认真道。
凝砚满眼忧伤地望着胤祯,一想到将来的局面,凝砚都担忧得心痛如绞。凝砚道:“可能吗?”
“可能,以你的聪慧,可能的。你一定要记住,如果真有你害怕出现的那一天,我不要你和我共进退,千万不要。”胤祯说完,便轻轻揽住凝砚,凝砚头靠在他的肩上,在他耳边小声道:“到了那一日,再说吧。”
神武门城楼上,康熙远望着两人,眉头微锁,一旁的梁九功大气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