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吕安家里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来的,总之,我感觉自己的情绪略微稳定了一点。
我没有和前来道别的吕安说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跨上白龙马要走的时候,我听到吕安几近哭腔地对我说“叔夜兄保重”。
我似乎觉得自己在调转马头的时候微笑了一下。
是的,一定是笑了这么一下。
然后我就看到了吕安家院墙之外的一簇桔黄。
是菊花。
非常巨大的一丛。
门庭的两边都是。
因为刚刚下过的大雨,它们都有些落魄了。
泥浆满身,叶子低垂,花瓣零落。
我突然想我可能就是他们当中的一株转世吧。
但是我立即又觉得这种想法非常地幼稚。
因为我知道,不能小瞧了这些花儿,你看它们几乎不加照看,就可以在有些凉冷的季节里继续盛开。即便是经受风吹雨打暂时颓败一回,但是,一旦太阳出来,一天的温暖就能让它们重新焕发勃勃的生机。
无论四季怎么轮回,它们都能够无怨无悔地面对生命的枯荣。
无论别人的目光是否注意的到,它们都能够安然地享受着自己的风雨历程。
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喧嚣躁动,它们依然能够选择一片土地灿烂地盛开。
它们很安闲,很淡定,很从容,很自主,很包容,很豪迈,甚至很宽阔。
还有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摧毁得了这种庄严肃穆,还有什么样的精神能够覆盖得了这种内涵气韵。
我一路回想,一路沉吟。
甚至没有注意这青天白日的颜色,就一任自己的思绪一路飘摇。
一切的杂念都渐渐的远去,就像身下的马蹄声越来越走向遥远。
如果不是有人拦住了我的白龙马,我可能不会这么快地回过神来。
奇怪的是,这个人我并不认识。
更为奇怪的是他的怀中也抱着一盆菊花。
他是一个陌生人,年约十八,满脸的灿烂。
至少我的印象当中没有见过这个人。
“您是嵇康先生吧,我叫陈同。”他自我介绍道,“陈年旧事的陈,同呼吸共命运的同。”
我的涣散的思绪被这种介绍集中了一下,“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特别崇拜你,这次是特意来拜望您的,可是不巧,到您家后没有遇到您,所以一路询问,就到了这里。”
“就这些吗?”如果我生长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肯定会非常从容地处理这样的事情,因为我发现这个世纪的人们的追星狂潮远远要比泛滥的花海和刺耳的尖叫让人感到狂热,而这个世纪的歌星也远比1700多年前的人们来得自信,即就是他们的歌唱再没有回音,他们也会自以为是地借助各种媒体的力量不失时机地在茫茫人海中赢得自尊,可是那是1700多年前,那是一个曲高和寡的年代,那是一个让曲高和寡的人能够格外逼真地存在的年代,所以我真是有些手足无措。
“是的,在这样的季节,不知道送你什么才能表达我的心情,就带了一盆花过来,菊花,高洁的菊花,我想,在花的世界里,恐怕只有它才能表达先生您高尚的情操了。”
“您真是过誉了。还真巧,我刚刚也把自己当菊花来考量过,可是,嘿嘿,我觉得自己太过浅薄了。”
“先生您能够这样说,就更加能够对得起菊花的颜色了。在我看来,菊花最大的看点就在于它的淡定自如,谦逊随和,不屈雪霜,境界高远,还有一点,特别值得一提,就是能耐寂寞。”
“能耐寂寞,嗯,你的观点很好啊,我很赞赏。好吧,我就接受您的好意了。不过真不好意思,今天我还得去办点个人私事,就不奉陪了。改日欢迎您到竹林来玩。”
“能够见到嵇康先生已经是我莫大的荣幸了。感谢您能收下我微薄的礼物。再见了。”
“再见。”
我就这样与这个年轻人相逢和作别,似乎有些无礼,但我真不知道后面该怎么处理,只好草草收场了。
没有想到,在几个月之后,当我奔赴刑场的时候,就是这个名叫陈同的太学生召集数千太学生上书司马昭为我请命。
我抱着陈同送我的那盆菊花来到钟会府邸的时候,我的心情出奇地好。
可能是那盆菊花的香气一路熏染的结果。
我让门丁通报一声,就继续站在门口欣赏那盆菊花。
门又一次打开的时候,我看到骄矜的钟会远远地站立在院子当中,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我走了进去。
“哎哟——真想不到中散大夫能够光临寒舍,真是让我钟会感动的涕泪长流啊!”
钟会故作夸张的声音像一把稻草塞进了我的喉咙,可是我还是努力遏制自己不要发作。
“嘿哟,果然是高人雅士,连出门都不忘带上菊花,真是一路高雅啊!”
我只是对他微笑。
我想等他脱掉铅华之后再步入正体。
“请中散大夫入内喝茶!”看到我一直没有回应,可能也觉得无聊,钟会终于情绪回落了下来。
“不必了。就在这里了结吧。”我对钟会说,“今天我是特意前来为您献花的。”
“为我?献花?没有搞错吧!”钟会显然有些迷糊了。
“是的,没错。其实来贵府之初,我也没有这种想法,只是想来快点结束我们之间的恩怨,但是后来我的想法变了。”
“中散大夫在说什么,钟会愚鲁怎么听不明白?”
“因为我听说菊花代表高洁不屈,代表能耐寂寞,所以我想送给大人菊花一盆,希望大人能和菊花一样,少沾一点尘俗之气。”
“看来,中散大夫是认为钟某太过低俗了,可是这有什么办法,钟某自知才疏学浅,修行不够,难以及竹林七贤诸位高人之项背呀!”钟会有些变了脸色。
“所以呢?”
“所以谢谢中散大夫的一番美意,请中散大夫把这盆高洁的菊花请回你的打铁房,像菩萨一样供奉吧。”
“我该怎么处理当然是我的事情,可今天的这份礼物你是非收不可了。”
我左手抱着那盆花,右手开始缓慢悠长地拔剑。
白龙剑一声龙吟,在这个有些暗淡的下午让人倍加心酸。
钟会本能地倒退一大步,“你,你想干什么!”
“我说过,我想送花。我的愿望很简单。”
“难道中散大夫大老远地赶来就是要强迫钟某收下大人送的一盆菊花?这也太过搞笑了吧,请大人说明真实意图吧。”钟会似乎对刚才自己的表现有些不满,看着周围持械围过来的家丁,他变得沉着了。
“其实就是这么简单,我就是希望大人从心底收下这盆花,而且从心底学习这菊花的精神。”
“好好好。钟会接受中散大夫的好意,花我收下了,而且是用心收下。”
钟会伸手接过了那盆菊花,向身后一家丁就要递过去。
“别慌着把花拿走,既然收下了花,为了表达你的真心,你总得表现一下吧。”
“依中散大夫之意呢?”
“在这盆菊花面前虔诚地跪下来,以你的诚意为死去的徐若云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