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霜原本心感个郎越分相怜,情深义重,早就誓死靡他。只为幼遭孤露,出身寒微,逐鹿者多,云泥分隔。畹秋母女,更是虎视眈眈,大有不得不甘之势。现正寄人篱下,寡过尚难,何敢再生非分之想。心里尽管热情似火,外表却狠着心肠,强自坚忍,装成一副冷冰冰的面目去对萧逸;背地却又临风洒泪,对月长叹,饮泣吞声,自伤薄命。后见萧逸相爱情愫渐被畹秋看破,自己更是百般谨慎,端恭自重。但仍免不了畹秋的疑忌和迁怒,冷嘲热讽,受不尽的闲气。所幸黄母不知就里,畹秋心犹未死,深知乃母性情太刚,容易偾事,没敢明说,相待尚善。孤寒弱女,无所归附,只得勉强忍耐下去。待过两年,听说萧逸竟以才智超群,受全村推戴,不久便要选为村主,隐然全村表率,领袖群伦。知道村主一切均可便宜行事,无人敢于非议违命,当初定章,便是如此。萧逸服满,必要设法如愿,这才有了几分希冀。
过不几天,畹秋忽然与她刻意交欢,亲如姊妹。欧阳霜也是绝顶聪明,这三年中早看出畹秋忌刻阴险,饶有诡计诈术,时刻都在小心防备。见她前倨后恭,言甘语重,料无好意,哪里肯上她的圈套,始终敬谨相对,言不及私。畹秋又要假惺惺,不肯自己开口。两下里互斗了些时日心机,畹秋闻得萧逸因全村推戴,已定日内服满即位。知道这一做了村主,必娶欧阳霜无疑。实耐不住,方始借口姊妹情长,不舍异日分离,略露了点口气。欧阳霜仍装不解,含糊敷衍过去。第三天上,事便发作。
欧阳霜听完黄母之言,虽知她事出负气,可是萧逸没有尊长,自己总算寄居在此,事须黄母主持,方为得体。难得她亲口说出,要省却不少碍难,真是再好不过。对头又不在家,百年良机,稍纵即逝,脸皮万薄不得。立时跪倒,口称自己寒微孤苦,听凭老夫人做主,一切唯命是从,不敢说话。黄母也是火气头上,一心只想借此挖苦萧逸一场,不特毫未审计,连欧阳霜一句自谦的话也不说,都没见怪,当时便命人去唤萧逸前来。
事有凑巧,萧、黄二家还有一个姓崔的表亲,名唤崔文和,品貌仅比萧逸略次,才干却不如远甚,苦恋畹秋已非一年。畹秋志大心高,自然看他不起,从不假以颜色。崔郎并不因此灰心,受尽白眼,仍是一味殷勤。偏生这日正是萧逸正位村主的吉期,村中随隐诸老人,有好几个都精推算星命之说,选立之前,早算出全村他年必有凶灾,只有萧逸可破;尤妙是当日如有红鸾天喜星动,更能化险为夷。事前曾劝过几次,萧逸只说日期未到。黄母年老多病,经卷药炉,常相厮守,不轻出门。畹秋隔夜就接到村中传知,一则不愿情敌得信欢喜;二则让萧逸知道这样喜事,全村长幼毕集,独心爱之人不来观礼,可见平日对他冷淡是真,毫无情义,好使他灰心,因而就已。反正老年尊长去否随意,欧阳霜恰好不在跟前,索性老母和随身丫鬟一齐瞒过,以免泄露。
第二日一早,黄畹秋便赶往村中会场上观礼致贺。到时还早,萧逸为示诚敬,业已先在,见畹秋独来,心头爱宠没有同临,心中已是不快。开口一问霜妹少时来不?畹秋又说了两句离间的俏皮话。萧逸心比镜子还亮,早就深知欧阳霜情深义重。一到黄家,神情骤变,外冷内热,实有深心。只因畹秋监防太严,无法吐露衷曲,越发由爱生怜,情根日固,这几句话怎能动摇?料定又是畹秋闹鬼。微笑一声,便自走开,去和别人周旋,不再搭理畹秋。因萧逸素来温文有礼,一旦做了村主,立时改了脾气,自己几曾受过这等无趣?正没好气,崔文和走来,看见畹秋,赶前招呼。畹秋一赌气,想做些神气给萧逸看,故意假他一些辞色。崔文和自然受宠若惊,喜出望外。畹秋和他胡乱谈了一阵,挨到礼成,席也不入,便要崔文和和三五个同辈姊妹兄弟,同往后村近崖一带猎雉行乐。崔文和哪知她的用意,为讨她欢心,还把那几人也强劝拉走。好在人众席多,走了几个人,谁也没有留意。谁知这一来弄巧成拙,她这里前脚刚走,黄母便命丫鬟来唤萧逸就去。村中那些长老原知萧、黄二家曾有婚姻之议,这里村主即位,黄家不会不知,忽然急告,疑与婚事有关,巴不得当日能够红鸾星动,应了吉卜。一寻找畹秋,却又不曾在场,阴错阳差,以为畹秋害羞未至。不但力劝萧逸去后再来入席,反暗举出几名老成人陪同前往,以促其成。
萧逸明明见畹秋随人走往后村,没有回家,姑母忽然有急事相召,恐欧阳霜受了畹秋欺负,出了事故,心甚悬念。只因大礼甫成,全村人都在场,不便离开,乐得就此下台。匆匆赶去一看,竟是为了欧阳霜和自己婚事。虽甚如愿心喜,却看出姑母语带讥刺,辞色不喜。正在盘算答话,那几名长老闻言方悟萧逸以前坚拒婚事,原来在此而不在彼,极欲其成,以应朕兆。见他沉吟不语,知有允意,便和黄母说了全村人众的想望与今日红鸾星动得太巧,必主大吉,事应即办。立索欧阳霜八字占算,又是大吉之兆,本日举办行礼,尤其好在无以复加,格外高兴。一面命人通知会场暂缓入席,速请几名老少妇女带了新人衣饰,前来助妆,就着现成灯彩,略微按例添办,即日举行。黄母虽然忌愤,也说不上什么来。萧逸、欧阳霜自是心满意足,全听众人主持办理,不发一言。村中人多手众,百事皆备。应吉从权,纳彩迎娶,俱是即时举办,仍然依礼而行。不消多时,便已停当。细乐前导,鼓吹入场。新夫妇行礼如仪,双喜临门;又以为是全村祸福所关,少长咸集,掌声雷动,人人有喜,称为从来未有之盛。只黄家几个人向隅而已。
黄母见事已促成,方想起女儿素常娇惯,此乃心志所属之人,岂不使之难堪?本想羞辱萧逸一场,再使他长受村人非议,不料村人对他如此爱戴,百事随心,全无是非,反因自己促成其事。女儿久出不归,必为此事伤心难过,这是如何说起?深悔冒失,事未三思。越想越伤心,自己推病,也未到场。新夫妇走后,她恐女儿气出病来,正要命人寻回。黄畹秋在后村也正心烦,遥闻鼓乐繁喧,笑语如潮,做梦也未想到这一段。后来听出鼓吹有异,方觉奇怪。同行人中忽有家人寻来,说村主成婚,催往致贺,这才大惊。一问是谁,不由一阵头晕眼花,几乎不能自制,幸是身倚石上,没有晕倒。来人说罢,同行诸少年男女谁不喜事,一窝蜂都赶了去。只剩黄畹秋一人,倚坐危石,踽踽凉凉,百感俱生,半晌作声不得。
女子心性本窄,加以会场上笙歌细细,笑语喧喧,不时随风吹到。怅触前尘,顿失素期,冷暖殊情,何异隔世,越发入耳心酸,柔肠若断。想到难堪之处,只觉一股股的冷气,从脊梁麻起,由头顶直凉到了心头,真说不出是酸是辣是苦。伤心至极,忍不住眼皮一酸,泪珠儿似泉涌一般,扑簌簌落将下来。
正在哀情愤郁,顾影苍茫,悲苦莫诉之际,忽听身后似乎一人微微慨惜之声。先时喜讯一传,只见同来诸人纷纷喜跃,狂奔而去,本当人已走尽,不料还有人在。忙侧转脸一看,正是素常憎为俗物的崔文和站在身后,两手微微前伸,满脸俱是愁苦之容。见畹秋一回头,慌不迭地把手放下,神态甚是惶窘,好似看见自己悲酸,想要近前抚慰,又恐冒犯触怒,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景。畹秋见他潜伺身后,不禁生气,正要发话,秀目一瞪,大颗泪珠落将下来,正滴在手臂之上。猛想起适才心迹,必被看破,心一内愧,气一馁,嘴没张开。同时看出他眷注自己,情深若渴之状,在自己万分失意之余,忽然有人形影相随,不与流俗进退,又是这等关心,心便软了好些。不禁把头一低,满腹情绪,繁如乱丝,也不知说什么好。
崔文和虽然才能不及萧逸,只是畹秋眼界太高,不作第二人想,因而看他不起。论人品本非庸俗一流,加以天生情种,心思甚细,惯献殷勤,哪还会有看不透的道理。众人闻喜散去,独留原具深心。他苦恋黄畹秋已非朝夕,只为萧逸珠玉在前,明知非敌,尚欲以坚诚毅力排除万难,相与逐鹿,何况有机可乘,哪能不喜出望外。先见畹秋悲苦不胜,知她情场失意,立时动了心机。这些举动,固是情发于中,却也不免有一半做作在内。初意此虽绝世良机,但是畹秋素来厌薄自己,并看出今日相约偕游,假以辞色,明明另有作用。这一下能否将她打动,尚不可知。表面上做那诚惶诚恐之状,暗地却用目偷觑。心中本在怦怦乱跳,乍见畹秋秋波莹活,妙目含瞋,春添两颊,大有怒意,心方吃惊,暗忖不好。又见畹秋瓠犀微露,樱唇启阖之间,星眼动处,珠泪潸潸,颗颗匀圆,玉露明珠,联翩而下。倏地怒容尽敛,粉颈低垂,雾环风鬓,婷婷楚楚,越令人又爱又怜,甘为情死。知道女子善怀,欲嗔不嗔,似怒未怒,已是情场中最紧要的关头,千万不可错过。便吞吞吐吐,凑近前去,说道:“人贵知音,畹秋何必悲苦?保重玉体要紧。”畹秋闻言,突地玉容一变,微愠答道:“干你的……”底下“甚事”二字未说出口,竟然抽抽噎噎,哽哽咽咽,低声哭了起来。崔文和见她伤心,更不再说别的,也跟着潸然不止。两人泪眼相看,吞声饮泣了一阵。畹秋见他相偕悲泪,似有千言万语横亘心中,欲吐不敢,神态诚恳,关切已极,不禁大为感动,忍泪说道:“我的事儿,也不瞒你。这里恐怕有人看见,能随我到那边山崖底下,痛哭一场么?”崔文和好似伤心得连话都答不出,只把头一点,伸手想扶畹秋。畹秋妙目微嗔,把身子一侧,又吓得忙缩了回去。畹秋也没再怪他,当先往左侧僻静崖洞中走去。
那岸洞地界僻远,乃全村盛夏藏酒之所,轻易没有人迹,甚是幽静。二人并肩饮泣同行。刚一到达,崔文和一入洞口,便放声大哭起来。畹秋本为心伤气堵,相邀崔文和来借此地宣泄,当时一切均置度外,并未思索。行抵洞口,忽然想到孤男寡女,幽洞同悲,成甚样子?村中虽然一向不重男女防闲,究竟不可过于随便,丝毫不避嫌疑,如被人知,何以自解?崔文和又苦苦钟情于己,倘有非礼言动,虽自问拿得住他,就论本领也不比他弱,闹将出去,终是有口难辩。怎的会伤心过度,无故授人以柄?方在临门踌躇,思欲却步,不料崔文和竟比自己还要伤心,一进洞先放声大哭起来,由不得心里一慌,跟了进去,止泪问道:“文哥,我有恨事伤心,你哭些什么?”连问数声,崔文和终于似悲从中来,不可断歇。畹秋也略猜透他哭的缘故,为了劝他,自己反倒忘了因何至此。后见屡劝不住,只得佯怒道:“我没见一个男子家这等做儿女态,你倒是为了什么?说呀!”
崔文和见畹秋满面娇嗔,方始惶急,强止悲声,答了句:“畹妹,我真伤心呀!”一言甫毕,忍不住又哭起来。畹秋连声追问何故,崔文和方始哽咽答道:“我伤心不是一年半年的了。想起从小与畹妹一处长大,彼时年幼,只想和畹妹玩,不愿片刻分离,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自从年岁渐长,畹妹渐渐视我如遗;而我的愁恨,与日俱深。明知天仙化人,决不会与我这凡夫俗子长共晨夕,但痴心妄想,既是志同道合的至亲,虽不能香花供养,若能常承颜色,得共往还,于愿已足。谁知并此而不可得。每念及此,辄复意懒心灰,恨不如死。今日畹妹居然假我辞色,相约偕游,真是做梦也不曾想到。嗣见畹妹悲苦,欲劝不敢,不劝心又焦急,又恐畹妹怪我没有回避。方在惶惶,忽被畹妹看见,竟未见怪,我真感激极了。先只是畹妹难受,无法劝解,忍不住而伤心。后承畹妹约我到此作陪,一毫没有见外,想起这多年来一向闷郁在心中的苦楚,新愁旧恨,一齐勾动,不由得就发泄出来,再也按捺不住了。”说罢,依旧泣不可止。
这一条哭丧计,果然将畹秋打动。畹秋早听出言中深意,暗忖:“人贵知己,萧逸虽好,偏是这等薄情。最可恨可气的,是以自己的才貌,反比不过一个奴仆之女。想不到崔表哥如此情长,平日任凭如何冷落,始终坚诚不改,看得自己这般重法。论人才虽不及萧逸,要论多情专心和性情温和,就比萧逸强多了。同为逸民,就是天大才情,有甚用处?不如结一知心伴侣,白首同归的好。自己一时任性好强,几乎辜负了他。”越想越觉以前对他太薄。悔念一生,情丝自缚,把平日看他不起的念头,全收拾干净,反倒深深怜惜起来。已经心许,只是崔文和没敢明求,不便开口。想了想,含羞说道:“文哥呆了,我有甚好处,值得你这般看重?经你这一来,我倒不再伤心想痛哭一场了。出来太久,怕娘要找我,先送我回去,有甚话日后再说,我不弃你如遗好了。”崔文和闻言,忙把眼泪一拭,望着畹秋,惊喜交集,几疑身入梦境。畹秋见他意态彷徨,似喜似愁,似不敢言,微嗔道:“我虽女子,却不愿见这等丑态。以后再如这样,莫怪我又不理你。还不拭干眼泪,跟我快走,抄小路回去,留神给人看破。”崔文和自然诺诺,如奉纶音。两人都用衫巾把泪拭干,各把愁云去尽,同沐春风。出了崖洞,顺着田垄小径,分花拂柳,并影偕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