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无心中在缙云山中路遇,自是欣然。由研讨各人剑法起始,后来说高了兴,便各将自己飞剑放起来,互相比斗了一阵,又畅谈了片时,向、韦二人才向猿精约定了后别去。谁知这一比剑为戏,几乎给猿精又惹杀身之祸。
彼时正值许飞娘从空中路过,先并不知是谁,因看出不是峨眉一派,生心网罗,远远落下遁光,隐了身形,往前窥探。一见有游龙子韦少少在内,知他为人正直,上次慈云寺已非本愿,见面准闹个无趣,心中凉了半截,本想走去。继见韦少少等收剑同谈,悄悄在旁一偷听,正听到猿精对向、韦二人谈起前事。韦少少见闻虽广,也只知独指禅师生平大概,因无名禅师自来韬光,仍然不知底细。向善行世未久,更毋庸说了。猿精便托向、韦二人,代为访问各正派中高明之士,到底镜波寺七个新来的和尚是什么来历,上次吃的亏值与不值。自知不敌,原无复仇之想,偏被许飞娘听了去。她也不知那师徒七人是谁,只觉有机可乘。当时因听猿精口气,还难受自己被愚弄,并没露面,只在暗中尾随,到了他的洞前,便自走去。先找到五鬼天王尚和阳,问出前半根由,并知林寒日后也要归峨眉门下。又在各异派中连访带问,请教高人推算,居然被她弄了个一清二楚。只不知林寒得了玉符,游往何处。自己名声太大,怕猿精不肯合流,特意找了海南岛山寨中一个专炼旁门道法的散仙,前往福建大姥山摩霄峰绝顶猿精修道的洞前,假作游山采药,去向猿精结纳,乘间告知底细,怂恿他去寻林寒报仇。
那散仙名叫云翼,原是黎人,隐居海南岛五指山黎母岭多年,先本在山寨中闭户潜修,绝少与闻外事。许飞娘因听人说起他得过黎母真传,精通许多异术,能咒水不流,咒火不燃,咒人随意生死,慕名相访。彼此谈投了机,许飞娘便向他求教,学会驱遣六丁、假形禁制之术;并送他一口宝剑,传了炼剑之法。云翼因自己出身黎教,与别的玄门宗法不同,深以不会飞剑为憾,得剑大喜。由此两人成了莫逆。
这日受了飞娘之托,赶到峰顶,正值猿精他出,洞门紧闭。那大姥山在闽江北面,福鼎县南,与洞宫山对峙,群峰林立,孤兀挺出,与南岭诸山不相连属。猿精所居的摩霄峰,乃是山的绝顶,三面皆海,极擅洞壑之奇。去时又当九秋天气,据峰凭临,下面是千山万壑,齐凑眼底。到处丹枫黄橘,映紫流金,经霜欲染。上面是高雯云净,中天一碧,日边红霞,散为纨绮。再往远看出去,又是海阔天空,波澜浩瀚,涛声盈耳,一望无涯。真个是秋光明丽,冷艳绝伦,气象万千,应接不暇。云翼赏玩了一阵,见暮霭苍然,暝色四合,以为猿精必是远出,不会归来,正欲走去,忽听远远一声猿啸,接着便见遥天空际,隐隐飞来一溜火光。情知猿精归洞,便停了步,负手望海,故作未觉。
不一会儿,便听破空之声,直落峰顶,洞门忽然开放。回身一看,猿精已经进洞,只见到一个背影,已闻洞内有猿猴呼啸之声。云翼见猿精没来搭理,无法交谈,又不便做不速之客,直闯进去相见,引他起疑。只得索性装到底,再待一会儿,看他如何。方在面海踌躇,也是合该有事。猿精一到,便看出他不是正经路数,本想闭洞不理,由他自去。偏生近年来收了两个有根器的小猿,俱都好事,早从洞隙外望,看了个清楚。争着和猿精说洞外那人,从午后便来,先向洞端详了一阵,从身旁取出鸡骨,像是排了一卦。末后又掐指算了算,到处东张西望。虽未入洞相犯,已在洞前逗留了好些时辰,神情甚是鬼祟,定非好人。适见他意似要走,闻得啸声,又复停止等语。猿精闻言,料知来人不是因见本峰景物雄奇,想夺洞府,便是有为而来。如若闭户不理,不特示弱于人,他也决不就此罢手。想了想,还是先礼后兵,问明来意再说。因想试试来人深浅,轻悄悄闪出洞去,正要行法相戏,云翼已经觉察,回过身来。猿精不及施为,只得向前施礼问道:“道友日午便到荒山,至今未行,可是有甚见教么?”云翼知它灵慧异常,笑答道:“贫道乃五指山黎人云翼,因往洞宫采药,望见此峰高出天表,偶然随兴登临,颇喜此峰清丽雄奇,以为没有主人,一时贪玩景物,未舍遽去。今见道友仙骨清异,丰矩夷冲,道行必然深厚,高出贫道十倍。可能恕我愚昧,见教一二么?”
猿精性傲,素喜奉承,来人一谦和,不由转了好感。虽明白他前半赏景登临,是些假话,心想:“这人虽非正派一流,倒也不甚讨厌。许是无心到此,看出行藏,特地相待一谈,并非有为,也说不定。既无不利之虞,与他谈谈何妨?”当下应允,就在峰顶磐石之上,相邀云翼坐谈。又唤洞中两小猿,将适从戴云山温谷中新采回来的大龙眼和柑柚之类佳果,取将出来待客。猿精因以前遭劫,便是受妖人连累;此人今日无故至此,又从未听说过他的姓名来历,猜不透他的心意,总觉有些可疑,并未揖客入洞。云翼知他意在防微,略谈引导、吐纳之言,便给他高帽子戴,誉如真仙一流。猿精见他容止谦冲,言词敏妙,所谈黎家道法,也是别有玄妙,自成一家,渐渐由疑转喜。
云翼适可而止,并不久留,坐到月上中天,即告归去。行时,因猿精烦他一试奇术,还故意露了一手。是夜云霁风轻,清光如昼,照到广阔无垠的海面上,波翻浪涌,闪起千千万万的金粼,一眼望不到边际,奇景无边,本就好看。云翼却嫌海涛起伏讨厌,不如碧波无纹,澄明若鉴来得有趣。难得这好明月,意欲步行回家,径由海面,赏玩这上下天光,踏月回转海南岛去。猿精因听他说过善持禁咒之术,闻言知要咒海不流,疑是卖弄幻境,假装要送他一程;就便观赏,一饱眼福。云翼知旨,立时邀了猿精,由峰顶往海面上飞去。将要到达,正值风起潮生,浪如山立,势更汹涌。云翼口诵禁咒,将手一指,海浪立时但平不动,澄波停匀,静止不流,万里海洋,弥望空明,再吃秋月一照,不特天光云影,上下同清,海中大小游鱼往来,鳍鳞毕现。人行其上,竟是又平又滑,毫不沾濡,倒影入水,毛发可数,宛然如在一片奇大无比的晶镜上行走一般。猿精再三运用慧眼谛视,除开离却两旁百里和身后来路数十丈随行随复原状外,前行二三百里的海面,直似整片玻璃修成,绝非幻境。心中好生赞服,不由倾倒。云翼想已觉出猿精慧眼,看出他不能咒遍全海,微笑说道:“旁门小术,无异班门弄斧。重劳相送,已感盛情。你我订交恨晚,改日再造仙山求教,就此告别吧。”猿精也因到了子夜用功之时,依言订了后约,脚步一停,身刚告辞飞起,眼看海面,云翼身子不动,人却似射箭一般,在无尽晶波上,往前飞驶而去。行过之处,海水随着飞起,波涛掀天比前愈猛,浪花起落之间,人已由大而小,由小而隐,逐渐消失。
猿精回峰隔了些日,云翼又来相访,才延款入洞。由此常共往还,成了密友。云翼先将猿精身世同遭劫炼魂,与无名和尚结仇经过,探个清楚,转告许飞娘。飞娘本想网罗猿精,一听他受过素因大师之害,愈发心喜,以为可以同仇敌忾,引归自己一党。便叫云翼告知劫他玉符的人,名叫林寒,乃无名和尚勾来的峨眉派门下弟子,劝他报仇,并劝他结纳飞娘等异派中人,共寻素因大师和峨眉门下作对。谁知欲速不达。
猿精当初求借玉符炼魂时,独指禅师曾经力加告诫说:“念你苦修多年,遭劫可怜,借宝成全你容易。但你要知劫数前定,如不经此一劫,不会哭啸空山,便遇不到我,永远是一异类,连鬼仙也修为不到。况且神尼优昙是我同道至交,素因是她得意门人,道力深厚,剑术高强,你就成了气候,也非对手,前往寻仇,无殊送死,岂不负我初心?”猿精再三矢口立誓,决不记仇,并多修外功,以报成全之德。平日又习闻飞娘等人罪恶滔天,胸中早有成见,交友极慎,便是守着禅师诫言。这一来,方知云翼来意不善,恍然大悟,当时暴怒,虽然未能忘情玉符,对云翼却绝了交,并令转告飞娘等异派妖邪,速息妄想,自己不过想寻林寒取回已失之宝,并无害人之念,休说与峨眉门下无仇,就有也不愿报。两下里言语失和,就在摩霄峰上变友为敌,苦斗了七天七夜。云翼虽然法术精奇,无奈猿精玄功变化,妙用非常,不特禁制不了他,初斗时反因偶然疏忽,几乎吃了猿精的大亏。后来勉强打个平手。到了末一天早上,向善和韦少少来访,三下合力,将云翼赶走。由此双方成了对头。
饶是猿精这般机警明白,仍然上了飞娘的当。他自末一次上方山挫败归来,见无名禅师师徒既然如此厉害,劫符的人定是同党,也非弱者。纵然寻了去,也未必能夺取回来,徒惹麻烦。有时想起,难过一会儿,也就罢了。及至得知林寒来历,并非和尚徒弟。云翼说他本领寻常,不知真假,看他劫符以后销声匿迹,也许不是能手。况且此符原是当初独指禅师借与自己,原主不是凡人,如索还此宝,极为容易,直到坐化,并无相索之事。此符又不是佛门法宝,可知怜念自己能守戒向善,有心赐予。被人巧取豪夺,实不甘服。无论仙佛,都不能不讲道理。无名和尚已将自己擒住,不加伤害,可知是他自己理亏之故。否则自己连犯他七次,哪有如此便宜?彼以力来,我以力往,各凭道行本领高下,来决取舍,大家一样。况且自己理直,遇见能手,也有话说。等寻着林寒,如不可为,索性死了这条心,省得时常惦念不忘。
贪嗔之念一起,又活了心,先和向、韦二人说起此事。向、韦二人闻他不与飞娘等同流合污,甚是赞同。唯因他要寻林寒夺宝,觉着不妥,力劝道:“如今峨眉正在昌明之期,便是后辈中的能人也甚多,你纵理直,这事也冒决不得。不过昆仑、峨眉两派,常有同道往还,以前慈云寺虽有小隙,近来已经半边老尼调解。他们门下几辈弟子,多半知名,并没听说有林寒其人。他们正在广积外功之际,为了玉符,便匿迹不出,直似笑谈。你又不知他师长名姓,本人居处,怎可妄动?飞娘等妖邪,心存叵测,莫要中她诡计。最好不再贪得。真个不舍,也把事情打点清楚,慎秘行事为是。”
飞娘原意,是为峨眉树敌,特意加枝添叶,假说林寒现时已是峨眉门下。不料猿精听了向、韦二人之言,震于峨眉威声,临事审慎,反而迟迟不敢下手。隔了好些时,直到托人屡向峨眉派中人探听,知无林寒在内。又苦于不知所在,才亲去林寒老家,打听出林寒生辰八字,在摩霄峰洞内设坛行法,摄取林寒真魂禁制。原意摄到全神,逼他供出居处,自献玉符,即行放却,初无相害之意。谁知林寒自在雪山苦修,根基日固。猿精连祭了四十九日,好容易快将真神摄入洞内,又被逸去。同时林寒也有了觉察,慌忙赶到芬陀大师那里求救,又学会了金刚、天龙禅功。猿精不但不能再遥摄他的心神,所使招魂邪法,反被芬陀大师所传的法术破去。猿精见事不济,颇有知难而退之意。
隔了多时,猿精偶游洞庭,欲饱啖东山白沙独核枇杷,并拟择取佳种,用法术移归摩霄峰下种植。行至莫釐峰下,正是五月望夜,月光照得万顷澄波,水天一色;湖中渔火明灭,宛如残星;山寺疏钟,时闻妙音。衬得夜景甚是清旷。猿精在枇杷林中,边吃边赏玩湖中景致,不觉到了深夜。正在起劲,忽然一眼瞥见林屋山后,霞光宝气,上冲霄汉,知有宝物出现。因林屋内洞自来多有仙灵栖息,近来更听向、韦二人说洞中住着异人,飞剑厉害,道法高强,料那宝物必是异人所有,不曾在意。夏日夜短,到了子末丑初,离天明较近,那宝气仍在原处未动,越看越觉奇怪。及经再三仔细观察,竟似由山寺侧土中透出,不似洞中异人有心炫耀。先还不敢冒昧行事,一经踌躇,天已将明,宝气也逐渐而隐,愈发断定宝物埋藏土内无疑。暗忖:“这事奇怪,难道宝物近在咫尺,洞中人竟未觉察么?”想要罢休,却又不舍。天已大明,山上下居民俱已起身。湖中风帆远近,橹声欸乃,渔歌相属。猿精枇杷树尚未掘得,因恐引山民骇怪,又蹈前辙。想了想,林屋洞外表无奇,内洞金庭玉柱,深达百里,与世隔绝,相去尚远,异人不致便遇,决计多留一日,乔装前往西山宝气上升之处,看个究竟。
及至赶到西山一看,山上下居民甚多,杂以庙宇。昨晚宝气上升之处,在包山寺左近,遍地果园,并无异状。把寺左右一带踏遍,找不到丝毫痕迹,心中纳闷。猛想起汉朝仙人刘根修道莫釐峰顶,后来结坛林屋,成道后身长绿毛,门下有黑白二猿献果服役,人因呼之为毛公。闻说毛公坛在灵祐观旁,坛上还有毛公的镇坛符。既是古仙人成道遗址,必与此宝有些关联。于是连忙寻往寺后灵祐观旁一看,果有一座石坛,仙灵渺渺,遗址空存,石倾坛圯,渐废为牧童樵竖游息纳凉之所,心中感慨非常。深悔昨晚隔湖遥望,只看出宝物在左近一带埋藏,既未跟踪来此,又未升空查看准确所在,以致茫无头绪。万一今晚不再出现,或被别人捷足先得,岂非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