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次回山,禅师因他外功积得很多,大为奖励,却仍不见他传戒披剃。林寒一时情急,跪伏哀求不起。禅师摇手笑道:“无须如此。我这里有两封柬帖,注有年日,到时开看自知。你既未得我禅门心法,又未得过玄门上乘真传,所学只是佛道两门中的防身御魔法术,任你练得多么精深,至多所向无敌,并不能修真了道。何况各派高人甚多,无敌二字万做不到,怎可不去求师,就此而止?你尝说随我修身不去,即此一言,已不似佛门中人口吻,何论其他?我师徒功行即日完满,你此次归来恰是时候。后日可持我第一封柬帖,往川边小崆峒倚天崖龙象庵去,叩见芬陀师伯,她看完柬帖,自有吩咐。以后便在她邻近的大雪山中潜修,一则遇事可以求助请益,二则你将来转入玄门也应在其处。余下一封,另有奇验。现值夜课,你跋涉多日,回房习静去吧。”
林寒听禅师言中之意,好似禅师圆寂在迩,不禁大吃一惊。还欲叩问,禅师把面目一沉,将手一摆,双眼便合下来。接着门下僧众也都跪伏在地诵起经来。自己跪处,正当上座大师兄明照夜课唪经之所,正自含笑相待,口中并已喃喃不辍,只得惘然礼拜起立,回房自去打坐。原意夜课毕后,再去跪请明示。打了两个时辰的坐,子夜已然过去。忽闻异香由外传来,耳听前殿梵唱之声越益严密,觉与往夜不类。抬头一看,前殿已被红光罩满。情知有异,慌不迭地飞身赶往前殿一看,禅师业已换了法衣,端坐示寂。门下众弟子共是六人,也都法衣列坐,口诵佛祖出世真言,梵唱正和,神态甚是端肃,看神气连众弟子也一齐同去。先时闻语心惊,万不料这般快法,不觉又是伤心,又是着急。忙一镇静心神,恭恭敬敬跪行入殿,匍匐在地,眼含痛泪,口称恩师。刚要往下说时,禅师忽然睁眼微笑道:“适才话已说完,你自谨慎照此做去,玄门一样也成正果,何必这般作态作甚?速去勿留。”
说完,只“咄”了一声,满殿红光金霞闪闪,花雨缤纷。众弟子梵唱尽息,各人脸上都有一片红光升起,一瞥即逝。再看禅师师徒六人,俱已化去。想起多年师父、同门相处的恩义,由不得一阵心酸,哭出声来。正瞻仰法体,抚膺悲恸间,忽听地底隆隆作响。猛想起法体已各用真火化去,并未备有盛殓缸坛。建造此殿时,距今不过两年,禅师曾有归宿于此之言,并且全殿俱仗禅师法力,运用本山空石建成。地下震动,想是早已行法,要连殿带七尊法体一齐埋入地内。那两封柬帖,也不知放在哪里。这时地下响声愈洪,震撼愈烈,明知地将陷落,满腹悲思,仍在跪伏瞻拜,兀自不舍就去。待不一会儿,倏地一道金光,起自禅师座前,猛觉一阵绝大力量迎面冲来,自己竟存身不住,由地下被它撞起,直掷出殿外老远。才一立定,金光敛处,再看殿上石门已合,又是一大团金光红霞升起,异香缭绕,沿着殿的四围陷成一圈,地底仍旧隆隆响个不住,全殿就在这百丈金霞笼罩中,缓缓落了下去。
等林寒跪叩起身,地底响声顿歇,金霞渐隐,殿已不见,变成了一片石地,毫无痕迹可寻。原存身所在,却放着两封柬帖。拜罢拾起一看,一封是与芬陀大师的,另一封不但外面标明年月,还注着开视地头。寺中连林寒一共是八人,禅师师徒七人同时坐化,剩下林寒一人,无可留恋,法体又经大师行法葬入地底。只所余殿房系经大师师徒在此苦修多年,就着本山木石泥土亲手建造。全庙共有大殿三层,俱供有佛菩萨像。此外尚有七间禅房,一个偏殿。甚是庄严坚固。自己一走,日久废置,岂不可惜?独自在寺中望空哭拜了几次,想不出两全之策。
第二日中午,正在哭拜,忽见山门外走进一伙僧人。为首一个老和尚,生得身材高大,慈眉善目,身着法衣,手持禅杖。身后随定的六个和尚,也都容止庄和,面有道气,一同缓步走来。林寒看出不是常人,方要上前请教,为首老和尚只一合掌,便率众往内层大殿中走进。林寒连忙跟入,见他师徒先朝殿中佛像礼拜了一阵,竟往禅师师徒日常打坐用功的蒲团上坐下,同把眼皮一合,打起坐来,仿佛这寺原是他们的一般。人数也恰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共是七人。林寒虽知这些和尚必有来历,总想问个明白。见他们不理不睬,公然想要占有的神气,未免有些心中不服。表面上却不露出,上前恭身请问道:“老禅师哪座名山?何处宝刹?上下怎么称呼?因何驾临荒山小寺?尚乞指示一二。”那老和尚合掌低眉,兀自坐在那里,仍好似全未听见。林寒连问三次,不听答应。暗忖:“佛门弟子,也不是全不讲理法。师父师兄们全都坐化,这寺原应自己承袭。就算我奉命离山,远行在迩,正愁此寺无人照管,你如是有道高僧,请还怕请不到,来得原好。但寺这时终是我的,和我要,也应说明来意,好言相商。怎的我越卑下,他们倒反客为主,连理也不理?”
越想越没好气,正待发作,猛觉前面禅师坐化殿宇沉落的广院中,似有破空之声飞坠。接着听见两人说话的声音,枭声语气,甚是刺耳,好似以前在哪里听过。不禁心中一动,丢下那些和尚飞出,隐身二殿墙角,探头往外一看。只见故殿原址站着两个异派旁门之士:一个正是五鬼天王尚和阳;另一个中等身材,番僧打扮,秃得连眉毛都没有一根,相貌猥琐,腰佩法宝囊,背插双刀和一根幡幢。二人背向自己,正在谈话。
先听五鬼天王尚和阳道:“昨日在毒龙道兄洞中用晶球视影,察看老贼和尚近做何事,明明见他同了几个孽徒一齐坐化。后来殿中走进一个俗家少年,忽然光华涌起。底下便看不见分晓。我算定老贼师徒已然坐化,想起当年之仇,今日特地约了你来,取他们师徒的遗骨,回山炼宝,兼报前仇。怎么到了这里,全不见那座石殿影子,是何缘故?”那秃子答道:“这里并无丝毫遗迹可寻,莫非他师徒在旁的地方坐化了么?”尚和阳道:“适才我们在空中飞落时,看见全庙孤零零只有这一座殿,与晶球所见不类,原也疑心有变。下来一看,那山门情景,与院中这些树木山石,无一不与昨晚所见相合。只那座殿,却不知去向。此寺是他多年盘踞之所,从不轻易全数离开。坐化决已无疑,只不知使甚法儿,将劫灰藏起。今日好歹也须寻出他的下落才算。”
林寒想起当初五鬼天王尚和阳行经山下,劫取阴胎,被禅师赶去,救了垂死的孕妇,打了他一禅杖,几乎打死。林寒随去,虽未露面,却看得明白。知他当时侥幸逃生,仍然记恨前仇,乘着禅师师徒化去,前来报复,不禁怒从心起。本要出去会他,继一想:“后殿那七个和尚,来得甚是奇突。适才过这头层殿时,好似见老和尚用禅杖在地上略微划了一下,以为事出无心,没有在意。五鬼天王乃旁门左道中能手,同来秃子虽未见过,也似不是凡庸。全寺大小也有三层,一二十间殿房,到了他眼里,却只看见这一点地方。即使藏法体的故殿,事前有恩师法力封锁,他看不出,怎连后边殿房也自隐起?”想了想,来人已落下风,恩师必有部署,决讨不了便宜,还是暂不出去,看他有何伎俩使出来,再行相机应付。
说也奇怪,尚和阳和那秃子不住口诵番咒,两手掐诀,将魔教中极厉害的禁敕之法全使出来,院中通没丝毫动静,看神情烦恼已极。后来秃子又说:“贼和尚师徒遗蜕,许不在此地,埋藏寺外。”尚和阳道:“这绝不会,休说晶球视影,看得他明明白白,不会差错。便是贼和尚,平日以为他炼的是禅门正宗,上乘佛法,把一切释道各家门户全不看在眼里,何等自负,岂有在他去时,做那掩藏畏人之事?我想仍在此间,定是用那粟里存身的金刚禅法,将躯壳埋葬。表面上仍作为生灭都在此地,并不畏人寻掘。真个诡诈,可恨已极!今日好歹也要寻出他来,带回山去,用我本门天魔大法祭炼,叫他在炼多年已成道的元神,仍要永远受我禁制,万劫不得超生。我却添一件纵横宇宙、无一能敌的至宝。”
说到这里,忽听有人在近侧微微一笑。尚和阳疑心是秃子笑声,秃子力说无有。二人也是异派中的能手,久经大敌,情知有异。虽然有些惊疑,暗中却行使一种极恶毒的禁法,想使敌人现形受制。法使完仍无动静,方在自揣:“明明听见有人微笑,怎会听错?”秃子忽然失惊道:“道兄,我们不是遇见劲敌了吧?我两人所行之法,有绝大妙用,无上威力。就算贼和尚遗蜕没有埋藏此地,这些殿宇山墙和院中树木,如何能禁得住?岂不早成灰烬了么?”
一句话把尚和阳提醒,不禁骇然。正要开口,忽听梵唱之声起自院中地下。一会儿工夫,院后和四方八面跟着继起。顷刻间,全山远近,到处响应。尚和阳和秃子听了,兀自觉得心战神摇,不能自主,身子摇摇欲倒。知这是西方天龙禅唱,妙用无方,不知机速退,一被困住,不消个把时辰,周身骨软如棉,如痴如醉,全失知觉。先是不知转动,任何道力法术,只一使,便都破去。接着心神大乱,勾动本身真火,自化成灰。不由吓了个魂不附体,同喊一声:“不好!”连忙破空飞起。
林寒闪身殿角,本就愤怒欲出。这时方知佛法妙用,好生惊佩,犹未知是新来的老僧助力。一见敌人狼狈欲逃,哪里容得,大喝一声,方要飞出拦阻,猛觉身子被人拉住,耳听有人低语道:“何必如此急急?他逃不走,时限未至,略加警诫,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