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囡便对父母说:“原说七年期满,恩师便来接引。女儿先意,恩师一到,即可同行,否则绝食而死,自去寻找。适承师命,尚须在父母膝前承欢十载。那时女儿已十六岁了,爹妈譬如将女儿嫁在远方,或是优昙大师未曾送回,也就罢了。现在还有十年光阴,可以常承欢笑;便是他年回山之后,每年也须归省一次。此乃命数中注定,尚望多放宽心,以免女儿更增罪戾。”说罢,痛哭起来。阿福夫妻见状,越发心疼,双双抱住井囡,悲哭不止。芬陀大师道:“贫尼有事普陀,未便久羁。常言道:‘一子得道,九祖升天。’况且十年之期,岁月悠长,以后又不是不能相见,贤夫妇何必如此悲哭?请暂退出房,容贫尼传了令女禅功道法,便即去也。”井囡更在怀中低声泣诉:“如误我事,恩师一去,我便死也。”当时阿福夫妻也不知如何才好,早料井囡不是常人,今日这位老师太定又是神佛点化,不敢违抗,只得含悲忍泪,行礼走出。芬陀大师又叮嘱:“今日之事,不许在人前走漏,使令爱在此存身不得。”然后闭门传道。
一家人在房外,先听井囡转悲为喜,低声询问了几句,入后便不闻声息。从门缝中偷看,只见金光闪了几闪,益信那尼是个神佛降凡,又欢喜,又担心。延了顿饭光景,井囡开门出来,家人进房一看,哪有芬陀大师踪迹,一问才知已驾遁光飞走。行时吩咐井囡,改名杨瑾,不许泄露机密。全家惊叹,望空拜祷了一阵。好在阿福居家勤俭,身虽富有,仍守乡农本分;儿女众多,俱已成长;家中未用一个闲人,长短工俱在地里,并无外人在侧。只需叮嘱好了众儿女,均知说出于杨瑾有害,不敢传扬出去。
这些奇迹,俱看在阿珍眼里,向道之心越发坚诚。先是低首下心,再三恳求杨瑾传她道法。又禀明父母,借伴为名,终日厮守不离。挨到杨瑾遣她不去,没奈何,只得自己用功时,她也学着闭目打坐。无师之学,也不问其对否,只是一味坚苦自持。后来杨瑾见她向道心坚,一晃半年,总是随定自己起坐,毫不退缩,不由动了怜惜,才向她说明,只教她一个,每晚无人之时传授,不可向别的兄弟姊妹提起。阿珍自是喜出望外。
阿福夫妻原因杨瑾孤身独往后园,每日养静,除晨昏定省外,不愿人进她房,难得阿珍能耐心烦,与她做伴,两姊妹又极相得,自然心喜。不但不去过问,反嘱儿女:“小妹妹是神仙下凡,我家全靠伊一个人兴旺起来。现在只要阿珍陪俚,除开日常见面,大家弗要进去,搭俚多盘多话。”众儿女本来敬她如神,自是遵命不迭。这一来,杨瑾更少了俗扰,得以安心学道,又禀夙慧灵根,进境极为神速。
第二年,芬陀大师果背人降临,甚是嘉慰。杨瑾又跪代阿珍苦求,收归门下。芬陀大师道:“此女原非凡骨,去年我来时,早已看出。不过她的杀孽,较你前生尤重。我衣钵传人,只你一个,已受了如许牵累,一误岂容再误?念其道心坚诚,可暂时由你传她诸般防身道法,以为异日地步。机缘一到,自有她的遇合,不可勉强。”杨瑾便从里房唤出阿珍,上前拜谢。芬陀大师勉励了几句,便即飞去。由此,芬陀大师每年或早或晚,必来一次,传授杨瑾的道法。
杨瑾到了十二岁上,身材已亭亭玉立。再过一年,便奉了芬陀大师之命,在苏、淞、常、锡一带暗中行道。有时也带了阿珍同去,用乃师所赐的灵药济众。仗着家资富有,父兄都是好善的人,予取予携,任凭她随便施舍。由十三到十七岁这数年之间,善行义举,也不知做了多少。
杨瑾因前生道力已被封禁,所炼法宝飞剑,师父没有全数发还,最终只给了飞剑和两件防身法宝。为求道基坚厚,所学已由博近约,按芬陀大师正宗心法,从头做起。当所学尚未深造时,如遇上真正厉害的异派敌人,尚非其敌。加以前生殷鉴,日里深闺枯坐,每出总是易服夜行,举动非常慎秘。所以近十年的时间,起初苏、淞、常、锡一带只是知有一个天外飞来的黑衣仙女,专一与人排难解纷,锄强扶弱罢了。因她行踪飘忽,来无影去无踪,事完即去,从不肯留下名姓,有那好事的,便给她起了个外号,叫作“玄裳仙子”。
日子一久,远近哄传,本地平民,公道人家,都把她当作仙佛供起。那些强暴绅豪,土棍恶霸,虽因不时受了惩治,稍稍敛迹,可是个个谈虎色变,恨她入骨。也曾多次秘请能人,与她对抗,无奈均不是她对手。人不请还可,人才请到,她必飞来。虽不轻易杀人,大都使来人断臂折骨而去。有的还不甘心,径去官府控告,诬赖是仇家所遣。状子上去,不等传签出衙,官府同时也受了她的飞帖警告,除不许牵累无辜外,并把告状人诸般恶行缕指出来,转要官府按律惩办。官府害怕,对那财势小的原告,少不得还要办几个来应付她,以求自免;财势大的,无法办理,只得背人祷告,说出自己苦衷,请求鉴谅。一面暗把她的飞帖与原告看,说此女几同飞仙,不特非人力所及,便是你也还要向她悔过祷求,才能免祸呢。原告人一听无法,不敢再控,只得忍气吞声,依言办理。好在杨瑾这次重生,宽大为怀,除极恶穷凶、罪在不赦的人外,只要认错改悔,勉为善人,倒也不究前非。渐渐恶人也把她当作仙女降罚,不敢胡作非为。三两年一过,德威所被,那一带的恶人,几渐绝迹。剩下的只是施财施药行善,事更好办多了。
间也难免有求亲的,因阿福夫妻说乃女生具善根,早已吃斋念佛,闭门自修;自己因全家席丰履厚,全由她得来,这几年又救了父母重病,全家灾厄,不忍违逆其志,只等长大,便放她出家了。去的人先还以为她的年纪尚轻,父母择配太严,意欲有待。及听阿福言语坚决,有时说急了,竟当众起誓;并且好些大富大贵人家来求,也都一样碰了回去;她本人更连至亲戚友,都极难见到一面。知道无望,代她可惜几声,也就罢了。直到十年期满,谁也不知那许多惊人奇事,是杨家幼女所为。
杨瑾知为期将届,悄悄请进父母兄姐,说明要与阿珍随师同行,用婉言一再安慰。阿福夫妻虽然不舍,知已无法挽回,为了多聚些时,全家每日都在一处。杨瑾因长行在即,也不再出门,镇日陪侍着父母兄姐,以待时至即行。
这日芬陀大师驾到。阿福夫妻因年轻时劳苦过甚,留下疾病,有一次全家又染了瘟疫,全仗杨瑾预先向师父求得灵丹,不但全家消灾免难,还救了些生灵。芬陀大师每来,俱未得请见,况又要将二女携走,也须辞谢,预告杨瑾求见,蒙允全家相会辞别。阿福率领全家人等,行礼之后,芬陀大师因他全家好善,始终力行不懈,甚为嘉许,说照此下去,家道隆昌,方兴未艾。阿福全家重又谢了。芬陀大师命杨瑾跪辞父母家人,并代定下翌年归省之约,径自作别。一举手间,满室金光闪耀,再看她师徒三人,已不知去向。全家都恋恋不舍,望空拜倒。不提。
且说芬陀大师带了杨瑾、阿珍,飞往当年凌雪鸿学道的川边倚天崖龙象庵,传授杨瑾禅门心法,杨瑾劫后回生,具大智慧,只三年工夫,便将道基立定,然后再从大师重练剑术及伏魔之法。其在庵中练了三十三年,除每年一次归省外,从不轻与外事。
这时阿福夫妻年近期颐,子孙同堂,已逾五代。仗着杨瑾每次归来,总给父母兄姐们一些灵丹,不特两老夫妻身子康强,全家俱都清健,绝少疾病伤亡。加以家资巨富,子孙读书入仕的也很多,真是享尽人间大福。
只六女阿珍,自随杨瑾上山,仅回家两次,第三次便未同来。问起杨瑾,说是在归省前两月,阿珍因向恩师苦求传授,恩师说她另有机缘,不是本门中人,只能在庵中暂居,随学一点剑术,以为防身之用,时至自有遇合。后经自己代她苦求,恩师才赐了一口天龙剑。过没几日,这日恩师出外云游,自己也正在用功,她往隔山雨花崖采黄精,一去不归,当时遍寻不见。恰值恩师回庵说起,才知她已被一个魔教中的长老收为门下,要有三十多年分别,才得投入峨眉门下相见。两老知魔教是旁门异端,如今全家享福,只她一人受苦,多年来连家都未回过,闲常提起,甚是怜念。
末一年春天,全家老小聚在一起,正算计杨瑾归省之期,忽然一阵怪风,眼前一暗,堂前飞落一个面容奇丑的女子。定睛一看,正是阿珍,穿着一身非道非尼的白衣怪装,背插幡、剑,腰系花篮,见了父母,纳头便拜。两老见是多年不见的女儿,自然欢喜,连忙扶起,命全家小辈曾孙上前拜见。问她三十年别后情形,阿珍只是含糊其词,不肯明说。两老还以为她有甚玄机不可泄露。便把杨瑾每年归省,全家仗她福庇,丁多财富,子孝孙贤,疾病不生,死亡甚少等情说了。并说这一两天,该是她归省之期。去时老仙师原说三十三年期满道成,便可自由下山。这次回来,或许能留她多住些日。你来得真巧不过。说时,阿珍先是朝着满堂小辈曾孙中不住巡视,后一听到杨瑾将回,倏地面容骤变,站起身来,似要往众小孩面前走去。两老当她喜爱那些小孩,刚想唤过,未及开口,阿珍忽又停步,意似踌躇。就在这略一徘徊之际,猛听空中一声娇叱,一道金光如长虹飞射,直落庭前。同时又是一阵怪风卷起一团黑影,哧的一声,往地下钻去。全家都知那金光是杨瑾归省,好生心喜。两老俱忙着对她说:“你六姐今日回家来了。”再找阿珍,庭前好些小儿俱说六祖姑已化成黑烟,钻入地底,哪里还有踪迹。
两老方在惊惜,杨瑾愤然道:“爹妈莫想她吧,六姐自在鸠盘婆门下,因她面容丑怪,与她师父相似,大得宠爱。此次来家,对爹妈还没什么,对这些曾孙女儿,却是心存叵测。女儿来时,恩师曾说她三十年来,因在恩师门下受了三年感化,善根未泯,从未自己为恶。此次回家为害,必是受了别人主使,遇上时,只将摄走生魂夺下,不可伤她。她无成而去,也必不会再来,不久还要改邪归正,姊妹重逢。现在全家人等,并无一个失魂,想是临时天良发动,下手慢了一步,恰被女儿回来惊走,也说不定。她正在迷途,还未知返,想她作甚?”全家人等方知阿珍来意,将不利于孺子,俱都嗟叹不置。两老终是亲生,一听阿珍入了旁门,恐早晚受了天诛,再三要杨瑾设法相度。杨瑾道:“六姐原是自家骨肉,幼年时又和女儿那般亲爱,哪有不想救她之理?这些年来,已向恩师苦求多次。恩师说她求道之心本坚,只缘两生孽重,须有这三十余年混沌,借鸠盘婆旁门之力,躲过好些灾劫,才能弃暗入明,改邪归正,此时着急,也是枉然。”
说罢,又请二老屏退全家人等,说:“爹娘寿限早满,仗着多年力行善事,又得恩师时赐灵丹,才得全家俱享康宁富寿,女儿今年学道期满,恰值二老大限将至,为期不过两月,特地请准恩师,展缓行道之期,回家终养。此去必定投生富贵人家,请勿悲戚。”阿福夫妻因受女儿熏陶,本来达观,今生享受,老来寿考,已觉意外,闻言并不难过。反以每次爱女归省,为期至多两日,这次竟有两月之聚为喜。好在身后一切,早经备办,当时也没和儿女孙曾辈说起。只将出嫁的女儿孙曾接回,欢聚到了最终的一天,忽然召集全家人等,嘱咐家事,又分了一半家财专充善举。家人正不知何意,忽见杨瑾跪上前去,慌忙近前一看,二老已无疾而终。全家举哀,饰终之礼,自不消说。
首七方过,杨瑾便自飞去。回山见了芬陀大师,呈说完了家中之事。然后请训,拜别下山行道。芬陀大师除前授飞剑等防身御魔之宝外,又将她前生所用迦叶金光镜、般若刀、法华金刚轮、真如剪等本门炼魔四宝,一齐发还给她。杨瑾两世修为,炼成诸般妙用,又学会了金刚、天龙等坐禅之法。下山之后,许多异派旁门中的能手都败在她手里,真个所向无敌。她隐秘多年,忽然出世,起初在三吴、淞、锡一带行道,只有数县地面,又是繁华富庶之区,所除尽是土豪恶霸,异派中人绝少遇见,名声并未传远,道成以后,却是哪里都去,而且永远单人出动,形迹异常隐晦,赴机又极迅速,恍如神龙见首,不易追寻。对方俱知各正派中,并无这么一个女剑仙。看飞剑家数,颇与当年追云叟白谷逸的亡妻凌雪鸿相似,但是她师父神尼芬陀曾有誓言,除凌雪鸿外,决不再收徒弟。自凌雪鸿在开元寺兵解坐化,息影多年,除有时至普陀讲经外,从不听她与闻外事,决无再收门人的事。怎么查也查不出她的来路。不消两年,哄传远近,各异派旁门,恨之入骨。只是她道法精奇,遇上时不死必伤,莫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