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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制造厂假札赚优差 仕学院冒名作枪手

却说海州州判同了翻译从洋船上回到自己衙门,急于要问所递衔条,洋提督是否允准出信。当下翻译先说洋提督如何不肯,经他一再代为婉商方才应允,并且答应信上大大的替他两人说好话。州判老爷听了,非凡之喜。一宵易过,次日又跟了同寅同到海边送过洋提督开船方才回来。萧长贵亦开船回省。

过了一日,梅飏仁果然发了一个禀帖,无非又拿他办理交涉情形铺张一遍,后面叙述拿获大盗,所有出力员弁,叩求宪恩,准予奖励。等到制台接到梅飏仁的禀帖,那洋提督的信亦同日由邮政局递到,立刻译了出来。信上大致是谢制台派人接他,又送他土仪的话,下来便叙“海州文武相待甚好,这都是贵总督的调度,我心上甚是感激”。末后方叙到“海州州判某人及翻译某人,他二人托我求你保举他俩一个官职,至于何等官职,谅贵总督自有权衡,未便干预。附去名条二纸,即请台察”各等语。制台看完,暗道:“这件事情,海州梅牧总算亏他的了。就是不拿住强盗,我亦想保举他,给他点好处做个榜样,如今添此一层,更有话好说了。至于州判、翻译能够巴结洋人写信给我,他二人的能耐也不小,将来办起交涉来一定是个好手。我倒要调他俩到省里来察看察看。”当日无话。

次日司、道上院见了制台。制台便把海州来禀给他们瞧过,又提到该州州判同翻译托外国官求情的话。藩司先说道:“这些人走门路竟走到外国人的门路,也算会钻的了。所恐此风一开,将来必有些不肖官吏,拿了封洋人信来,或求差缺,或说人情,不特难于应付,势必至是非倒置,黑白混淆,以后吏治,更不可问。依司里的意思:海州梅牧获盗一案,亟应照章给奖;至于州判某人,巧于钻营,不顾廉耻,请请大帅的示,或是拿他撤任,或是大大的申斥一番,以后叫他们有点怕惧也好。”谁知一番话,制台听了,竟其大不为然,马上面孔一板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朝廷正当破格用人,还好拘这个吗?照你说法,外国人来到这里,我们赶他出去,不去理他,就算你是第一个大忠臣!弄得后来,人家翻了脸,驾了铁甲船杀了进来,你挡他不住,乖乖的送银子给他,朝他求和,归根办起罪魁来,你始终脱不掉。到那时候,你自己想想,上算不上算?古语说得好:‘君子防患未然。’我现在就打的是这个主意。又道是:“观人必于其微’,这两人会托外国人递条子,他的见解已经高人一着,兄弟就取他这个,将来一定是个外交好手。现在中国人才消乏,我们做大员的正应该舍短取长,预备国家将来任使,还好责备苛求吗?”藩台见制台如此一番说话,心上虽然不愿意,嘴里不好说什么,只得答应了几声“是”,退了出去。

这里制台便叫行文海州,调他二人上来。二人晓得是外国信发作之故,自然高兴的了不得,立刻装束进省,到得南京,叩见制台。制台竟异常谦虚,赏了他二人一个坐位。坐着谈了好半天,无非奖励他二人很明白道理。“现在暂时不必回去,我这里有用你们的地方。”两人听说,重新请安谢过。次日制台便把海州州判委在洋务局当差,又兼制造厂提调委员。那个翻译,因他本是海州学堂里的教习,拿他升做南京大学堂的教习,仍兼院上洋务随员。分拨既定,两人各自到差。海州州判自由藩司另外委人署理。海州梅飏仁因此一案,居然得了明保,奉旨送部引见。萧长贵回来,亦蒙制台格外垂青,调到别营做了统领,仍兼兵轮管带。都是后话不提。

且说海州州判因为奉委做了制造厂提调,便忙着赶去见总办,见会办,拜同寅,到厂接事。你道此时做这制造厂总办的是谁?说来话长:原来此时这位当总办的也是才接差使未久,这人姓傅,号博万。他父亲做过一任海关道,一任臬司,两任藩司。后首来了一位抚台,不大同他合式,他自己估量自己手里也着实有两文了,便即告病不做,退归林下。傅博万原先有个亲哥哥,可惜长到十六岁上就死了。所以老人家家当一齐都归了他。人家叫顺了嘴,都叫他为傅百万。其实他家私,老人家下来,五六十万是有的,百万也不过说说好听罢了。只因他生得又矮又胖,穿了厚底靴子,站在人前也不过二尺九寸高;又因他排行第二,因此大家又赠他一个表号,叫做傅二棒锤。傅二棒锤自小才养下来没有满月,他父亲就替他捐了一个道台,所以他的这个道台,人家又尊他为“落地道台”。但是这句话只有当时几个在场的亲友晓得,到得后来亦就没有人提及了。后来大众所晓得的只有这“傅二棒锤”一个绰号。

且说傅二棒锤先前靠着老人家的余荫,只在家里纳福,并不想出来做官,在家无事,终日抽大烟。幸亏他得过异人传授,说道:“凡是抽烟的人,只要饭量好,能够吃油腻,脸上便不会有烟气。”他这人吃量是本来高的,于是吩咐厨房里一天定要宰两只鸭子:是中饭吃一只,夜饭吃一只;剩下来的骨头,第二天早上煮汤下面。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此。所以竟把他吃得又白又胖,竟与别的吃烟人两样。他抽烟一天是三顿:早上吃过点心,中饭、晚饭,都在饭后。泡子都是跟班打好的,一口气,一抽就是三十来口,口子又大,一天便百十来口,至少也得五六钱烟。等到抽完之后,热毛巾是预备好的,三四个跟班的,左一把,右一把,擦个不了,所以他脸上竟其没有一些些烟气。擦了脸,自己拿了一把镜子,一头照,一头说道:“我该了这们大的家私,就是一天吃了一两、八钱,有谁来管我!不过像我们世受国恩的人家,将来总要出去做官的,自己先一脸的烟气,怎么好管属员呢。”有些老一辈人见他话说得冠冕,都说:“某人虽有嗜好,尚还有自爱之心。”因此大家甚是看重他,都劝他出去混混。无奈他的意思,就这样出去做官,庸庸碌碌,跟着人家到省候补,总觉不愿。总想做两件特别事情,或是出洋,或是办商务,或是那省督、抚奏调,或是那省督、抚明保,做一个出色人员,方为称意。但是在家纳福,有谁来找他?

谁知富贵逼人,坐在家里也会有机会来的。齐巧有他老太爷提拔的一个属员,姓王,现亦保到道员,做了出使那一国的大臣参赞。这位钦差大臣姓温,名国,因是由京官翰林放出来的,平时文墨功夫虽好,无奈都是纸上谈兵,于外间的时务依然隔膜得很。而且外洋文明进步,异常迅速,他看的洋板书还是十年前编纂的,照着如今的时势是早已不合时宜的了,他却不晓得,拾了人家的唾余,还当是“入时眉样”。亦幸亏有些大老们耳朵里从没有听见这些话,现在听了他的议论,以为通达极的了,就有两位上折子保举他使才。中国朝廷向来是大臣说什么是什么,照便奉旨记名,从来不加考核的。等到出使大臣有了缺出,外部把单子开上,又只要里头有人说好话,上头亦就马上放他。等到朝旨下来,什么谢恩、请训都是照例的事。就是上头召见,问两句话,亦不过拣可对答的回上两句,余下不过磕头而已。列位看官试想:任你是谁,终年不出京城一步,一朝要叫你去到外洋,你平时看书纵虽明白,等到办起事来,两眼总漆黑的。

闲话少叙。且说这个温钦差召见下来,便到各位拿权的王大臣前请安,请示机宜,以为将来办事的方针。这些大人们当中有关切的,便荐两个出过洋、懂得事务的,或当参赞,或充随员,以为指臂之助。还有些汲引私人的,亦只顾荐人,无非为三年之后得保起见。当下只傅二棒锤父亲所提拔那位属员王观察,已有人把他荐到温钦差跟前充当参赞。幸喜钦差甚是器重他。他便想到从前受过好处的傅藩台的儿子。亦是傅二棒锤有出山的思想,预先有过信给这王观察。王观察才干虽有,光景不佳,既然出洋,少不得添置行头,筹寄家用。虽有照例应支银两,无奈总是不敷,所以也须张罗几文。心上早看中这傅二棒锤是个主儿,本想朝他开口,齐巧他有信来托谋差使,便将计就计,在温钦差前竭力拿他保荐,求钦差将他携带出洋。钦差应允。王观察便打电报给他,叫他到上海会齐。等到到得上海,会面之后,傅二棒锤虽然是世家子弟,毕竟是初出茅庐,阅历尚浅,一切都亏王观察指教,因此便同王观察十分亲密,王观察因之亦得遂所愿。两人遂一块儿跟着钦差出洋。王观察当的是头等参赞。因为这傅二棒锤已经是道台,小的差使不能派,别的事又委实做不来,又亏王观察替他出主意,教他送钦差一笔钱,拜钦差为老师,钦差亦就奏派他一个挂名的差使。

温钦差自当穷京官当惯的,在京的时候,典质赊欠,无一不来。家里有一个太太,两个小姐。太太常穿的都是打补钉的衣服。光景艰难,不用老妈,都是太太自己烧茶煮饭,浆洗衣服。这会子得了这种阔差使,在别人一定登时阔绰起来,谁知道这位太太德性最好,不肯忘本,虽然做了钦差夫人,依旧是一个人不用,上轮船,下轮船,倒马桶,招呼少爷、小姐,仍旧还是太太自己做。朋友们看不过。告诉了钦差,托钦差劝劝他。他说道:“我难道不晓得现在有钱?但是有的时候总要想到没有的时候。如今一有了钱,我们就尽着花销,倘或将来再遇着难过的日子,我们还能过么。所以我如今决计还要同从前一样,有了攒聚下来,岂不更好?”钦差见他说得有理,也只得听他。好在也早已看惯的了,并不觉奇。

傅二棒锤既然拜了钦差为老师,自然钦差太太也上去叩见过。太太说:“你是我们老爷的门生,我也不同你客气。况且到了外洋,我们中华人在那里的少,我们都是自己人一样。你有什么事情只管进来说,就是要什么吃的、用的亦尽管上来问我要,我总拿你当我家子侄一样看待,是用不着客气的。”傅二棒锤道:“门生蒙老师、师母如此栽培,实在再好没有。”说着,又谈了些别的闲话,亦就退了出来。

这一帮出洋的人,从钦差起,至随员止,只有这傅二棒锤顶财主,是汇了几万银子带出去用的。虽然不带家眷,管家亦带了三四个。穿的衣裳,脱套换套。他说:“外国人是讲究干净的。”穿的衬衣衫裤,夏天一天要换两套,冬天亦是一天一身。换下来的,拿去重洗。外国不比中国,洗衣裳的工钱极贵,照傅二棒锤这样子,一天总得两块金洋钱工钱,一月统扯起起来,也就不在少处了。

钦差幸亏有太太,他一家老少的衣衫,自从到得外洋,一直仍旧是太太自己浆洗。在外国的中国使馆是租人家一座洋房做的。外国地方小,一座洋房总是几层洋楼,窗户外头便是街上。外国人洗衣服是有一定做工的地方,并且有空院子可以晾晒。钦差太太洗的衣服,除掉屋里,只有窗户外头好晾。太太因为房里转动不开,只得拿长绳子把所洗的衣服一齐拴在绳子上,两头钉好,晾在窗户外面。这条绳子上,裤子也有,短衫也有,袜子也有,裹脚条子也有;还有四四方方的包脚布,色也有蓝的,也有白的,同使馆上面天天挂的龙旗一般的迎风招展。有些外国人在街上走过,见了不懂,说:“中国使馆今日是什么大典?龙旗之外又挂了些长旗子、方旗子,蓝的,白的,形状不一,到底是个什么讲究?”因此一传十,十传百,人人诧为奇事。便有些报馆访事的回去告诉了主笔,第二天报上上了出来。幸亏钦差不懂得英文的,虽然使馆里逐日亦有洋报送来,他也懒怠叫翻译去翻,所以这件事外头已当着新闻,他夫妇二人还是毫无闻见,依旧是我行我素。

傅二棒锤初到之时,衣服很拿出去洗过几次,便有些小耳朵进来告诉了钦差太太,说傅大人如何阔,如何有钱,一天单是洗衣服的钱就得好几块。钦差太太听了,念一声“阿弥陀佛”:“要是我有了钱,决计不肯如此用的。我们老爷、少爷的衣服统通是一个月换一回,我自己论不定两三个月才换一回,那里有他阔,天天换新鲜。他一个月有多少薪水,全不打算打算。照这样子,只怕单是洗衣服还要去掉一半。你们去同他说:横竖一天到晚空着没有事情做,叫他把换下来的衣裳拿来,我替他洗。他一天要花两块钱的,我要他一天一块钱就够了,他也好省几文。我们也乐得赚他几文,横竖是我气力换来的。”当下,果然有人把这话传给了傅二棒锤。傅二棒锤因为他是师母,如把裤子、袜子给他洗,终觉有些不便,一直因循未果。后来钦差太太见他不肯拿来洗,恐怕生意被人家夺了去,只得自己请傅二棒锤进来同他说。傅二棒锤无奈,只得遵命,以后凡是有换下来的衣服,总是拿进来给钦差太太替他浆洗。头两个月没有话说,傅二棒锤因为要巴结师母,工价并不减付,仍照从前给外国人的一样。钦差太太自然欢喜。

有天有个很出名的外国人请钦差茶会,钦差自然带了参赞、翻译一块儿前去。到得那里,场子可不小,男男女女,足足容得下二三千人。多半都是那国的贵人阔人,富商巨贾,此外也是各国的公使、参赞,客官商人。凡是有名的人统通请到。傅二棒锤身穿行装,头戴大帽,翎顶辉煌的也跟在里头钻出钻进。无如他的人实在长得短,站在钦差身后,垫着脚指头想看前面的热闹,总被钦差的身子挡住,总是看不见;夹在人堆里,挤死挤不出,把他急的了不得,只是拿身子乱摆。齐巧他身子旁边站了一个外国绝色的美人。外国的礼信:凡是女人来到这茶会地方,无论你怎样阔,那女人下身虽然拖着扫地的长裙,上半身却是袒胸露肩,同打赤膊的无异。这是外国人的规矩如此,并不足为奇的。傅二棒锤站在这女人的身旁,因为要挤向前去瞧外面的热闹,只是把身子乱摆,一个脑袋,东张西望,赛如小孩摇的鼓一般。那女人觉得膀子底下有一件东西磕来碰去,翠森森的毛,又是凉冰冰的,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凡是外国人茶会,一位女客总得另请一位男客陪他。这男客接到主人的这副帖子,一定要先发封信去问这女客肯要他接待与否,必须等女客答应了肯要他接待,到期方好前来伺候。倘若这女客不要,还得主人另请高明。

闲话休叙。且说这天陪伴这位女客的也是一位极有名望的外国人,听说还是一个伯爵,是在朝中有职事的。当时那外国女客因不认得那件东西,便问陪伴他的那个伯爵,问他是什么。幸亏那位伯爵平时同中国官员往来过几次,晓得中国官员头上常常戴着这翠森森、凉冰冰的东西,名字叫做“花翎”,就同外国的“宝星”一样,有了功劳,皇上赏他准他戴他才敢戴,若是不赏他却是不能戴的。那位伯爵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却把银子可捐戴的一层没有告诉了他。这也是那位伯爵不懂得中国内情的缘故,休要怪他。当下那外国女客明白了这个道理,便把身子退后半尺,低下头去把傅二棒锤的翎子仔细端详了一回,又拿手去摩弄了一番,然后同那伯爵说笑了几句,方始罢休。

这天傅二棒锤跟了钦差辛苦了几个时辰,人家个子高,看得清楚,倒见了许多世面;独有他长得矮,躲在人后头,足足闷了一天,一些些景致多没有瞧见。因此把他气的了不得,回到使馆,三天没有出门。第四天,有个出名制造厂的主人请客,请的是中国北京派来考查制造的两位委员。这两位委员都是旗人,一名呼里图,一名搭拉祥,都是部曹出身。到了外洋,自然先到钦差衙门禀到,验过文书,却与傅二棒锤未曾谋面。这晚厂主人请那两位委员,却邀他作陪。傅二棒锤接到了信,便一早的赶了去,见了外国人,寒暄几句。接着那两位委员亦就来了。进门之后,先同外国人拉手,又同傅二棒锤厮见,问傅二棒锤:“贵姓?台甫?贵处?贵班?贵省?几时到外洋来的?”傅二棒锤一一说了。他俩晓得是钦差大人的参赞,不觉肃然起敬。傅二棒锤仔细看他二人:一个呼里图,满脸的烟气,青枝枝的一张脸;一个搭拉祥,满脸的滑气,油幌幌的一张脸。年纪都在三十朝外,说的一口好京话,见了人满拉拢。傅二棒锤亦问他二人官阶一切。呼里图说是:“内务府员外郎,现在火器营当差。”搭拉祥是:“兵部主事,现蒙本部右堂桐善桐大人在王爷跟前递了条子,蒙王爷恩典派在练兵处报效。”“是咱俩商量:凡是人家出过洋的回来,总是当红差使。所以咱俩亦就禀了王爷,情愿出洋游历,考查考查情形,将来回来报效。王爷听了很欢喜。临走的这一天,咱俩到王爷跟前请示。他老人家说:‘好好好,你们出去考察回来,一家做一本日记,我替你们进呈,将来你俩升官发财都在这里头了。’傅二哥,你想,他老人家真细心!真想得到!咱俩蒙他老人家这样栽培,说来真真也是缘分。”傅二棒锤听了他二人这一番说话,默默若有所悟,听他说完,只得随口恭维了两句。

接着便是本厂的主人同他二人说话,两边都是通事传话。厂主人问他二位:“在北京做些什么事情?想来一定忙的?”呼里图说是:“吃钱粮,没有别的事情。”外国人不懂。通事又问了他,才晓得他们在旗的人,自小一养下来就有一份口粮,都是开支皇上家的。厂主人方才明白。又问搭拉祥,搭拉祥说:“我单管画到。”厂主人又不知什么叫“画到”。搭拉祥说:“我们当司官的,天天上衙门,没有什么公事,又要上头堂官晓得我们是天天来的,所以有本簿子,这天谁来过,就画上个‘到’字。我专当这差使。除掉自己之外,还有些朋友,自己不来,托我替他代画的。所以我天天上这一趟衙门,倒也很忙。”厂主人又问他二人:“这遭出来到我们这里,可要办些什么枪炮机械不要?”搭拉祥正待接腔,呼里图抢着说道:“从前咱们火器营里用的都是鸟枪,别的枪恐怕没有比过他的。至于炮,还是那年联兵进城的时候,前门城楼上架着几尊大炮,到如今还摆着,咱瞧亦就很不小了。”当下厂主人见他说的话不类不伦,也就不谈这个,另外说了些闲话。等到吃完客散,傅二棒锤回到使馆,心想:“现在官场只要这人出过洋,无论他晓得不晓得,总当他是见过世面的人,派他好差使。我这趟出洋总算主意没有打错,将来回去总得比别人占点面子。”

一个人正在肚里思量,不提防接到家里一个电报,说是老太太生病,问他能否请假回去。他得到这个电报,心上好不自在。要想留下,究竟老太太天性之亲,一朝有病,打了电报来,要说不回去,于名分上说不下去。如果就此请假回国,这里的事半途而废,将来保举弄不到,白吃一趟辛苦,想想亦有点不合算。左思右想,不得主意。后来他这电报一个使馆里都传开了,瞒亦难瞒。钦差打发人来问他,老太太犯的是什么病,要电报去看。他一想不好,只得上去请假,说要回国省亲。又道:“倘若门生的母亲病好了,再回来报效老师。”温钦差道:“我本想留下你帮帮我的,因为是你老太太有病,我也不便留你,等你回去看看好放心。老弟几时动身?大约要多少川资?我这里来拿就是了。”傅二棒锤一想:“这个样子,不能不回去的了,眼望着一个保举不能到手。至于回国之后,要说再来,那可就烦难了。”踌躇了一回,忽然想到前日呼里图、搭拉祥二人的说话,只要到过外洋,将来回去总要当红差使的,于是略略把心放下。又想:“他们到这里游历的人都要记本日记簿子,以为将来自见地步。我出来这半年,一笔没记。而且每日除掉抽大烟,陪着老师说闲话之外,此外之事一样未曾考较,就是要记,叫我写些什么呢?回去之后,没有这本东西做凭据,谁相信你有本事呢?”

亦是他福至性灵,忽又想到一个绝妙计策,仍旧上来见老师,说:“门生想在这里报效老师,无奈门生福薄灾生,门生的母亲又生起病来,门生不得不回去。辜负老师这一番栽培,门生抱愧得很。”钦差道:“父母大事,这是没法的。你回去之后,能够你们老太太的病就此好了,你赶紧再来,也是一样。倘或真果有点什么事故,你老弟一时不得回来,好在愚兄三年任满,亦就回国,我们后会有期,将来总有碰着的日子。”傅二棒锤道:“门生蒙老师如此栽培,实在无可报答。看样子,门生的母亲未必再容门生出洋。门生的意思,亦就打算引见到省,稍谋禄养。门生这一到省,人地生疏,未必登时就有差委。门生想求老师一件事情……”钦差不等他说完,接着问道:“可是要两封信?老弟分发那一省?”傅二棒锤道:“门生想求老师赏两个札子。”钦差想了想,皱着眉头,说道:“我内地里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委你去办。”傅二棒锤道:“不是内地,仍旧在外国。英国的商务,德国的枪炮,美国的学堂,统通求老师赏个札子,等门生去查考一遍。”钦差道:“不是你老太太有病你急于回去,还有工夫一国一国的去考查这些事情吗?”傅二棒锤道:“门生并不真去。”钦差道:“你既不去,又要这个做什么?这更奇了!”

傅二棒锤又扭捏了半天,说道:“不瞒老师说;老师大远的带了门生到这外洋来,原想三年期满,提拔门生得个保举,以便将来出去做官便宜些。谁料平空里出了这个岔子,现在保举是没有指望。这是门生自己没有运气,辜负老师栽培,亦是没法的事。门生现在求老师赏个札子,不为别的,为的是将来回国之后,说起来面子好看些。虽说门生没有一处处走到,到底老师委过门生这们一个差使,将来履历上亦写着好看些。”温钦差听了一笑,也不置可否。你道为何?原来温钦差的为人极为诚笃,说是委了差使不去,这事便不实在,所以他不甚为然,因之没有下文。当下但问他:“几时动身?川资可到帐房去领。”傅二棒锤见钦差无话,只得退了下来,心上闷闷不乐。幸亏他父亲提拔的那位王观察此时正同在使馆当参赞,听得他这个消息,立刻过来探望。傅二棒锤只得又托他吹嘘,王观察一口应允。傅二棒锤又说:“只要钦差肯赏札子,情愿不领川资,自行回国。”王观察正是钦差信用之人,说的话自然比别人香些。钦差初虽不允,禁不住一再恳求,又道是:“傅某人情愿不领川资,况且给他这个札子,无关出入。”钦差因他说话动听,自然也应允了。

谁知傅二棒锤得到这个札子,却是非凡之喜,立刻收拾行李,叩谢老师,辞别众同事,急急忙忙,趁了公司船回国。在公司船上,足足走两个多月方才回到上海。在上海栈房里耽搁一天,随即径回原籍。老太太的病乃是多年的老病,时重时轻,如今见儿子从外洋回来,心上一欢喜,病势自然松减了许多,请了大夫吃了几帖药,居然一天好似一天。傅二棒锤于是把心放下。这趟出洋虽然花了许多冤枉钱,又白辛苦了半年多,保举丝毫无望;然而被他弄到了这个札子,心里却是高兴。路过上海时,请教了一位懂时务的朋友,买了几部什么《英轺日记》、《出使星轺笔记》等类,空了便留心观看。凡是那一国轮船打得好,那一国学堂办得好,那一国工艺振兴得好,那一国枪炮制造得好,虽不能全记,大致记得一、半成。到了台面上同人家谈天,说的总是这些话。大众齐说:“某人到过一趟外洋,居然增长了这多见识。”傅二棒锤听了,心上欢喜。仍旧逐日温习,一直等到老太太可以起床,看看决无妨碍的了,他便起身进京引见。

到得京里,会见几位大老们,问他一向做什么。他便说:“新从外洋回来,奉出使大臣某钦差的札子,委赴各国考察一切。事完正待销差,忽接到老母病电,一面电禀销差,一面请假回国。现因亲老,不敢出洋,所以才来京引见的。”大老们听了他这番说话,又问他外国的事情,他便把什么《英轺日记》、《出使笔记》所看熟的几句话演说了出来。听上去倒也是原原本本,有条不紊。大老们听了,都赞他留心时事。又问他外国景致,这是更无查对之事,除自己知道的之外,又随口编造了许多。那些大老爷有几位轮船都没有坐过,听了他话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傅二棒锤见人家相信他的话,越发得意的了不得。

引见之后,遂即到省,指的省分是江苏。先到南京禀见制台,传了上去。制台是已经晓得他的履历的了。一来他父亲做过实缺藩司,从前曾在那里同过事,自然有点交情;二来又晓得他从外洋回,南京候补虽多,能够懂得外交的却也很少,某人既到过外洋,情形一定是明白的,因此已经存了个另眼看待的心。等到见面,傅二棒锤又把温钦差派他到某国某国查考什么事情一一陈说一遍。说完,又从靴筒里把温钦差给他的札子双手递给制台过目。制台略为看了一看,便问他所有的地方可曾自己一一亲自到过。傅二棒锤索性张大其词,说得天花乱坠,不但身到其处,并且一一都考较过,谁家的机器,谁家的章程,滔滔汩汩,说个不了。好在是没有对证的,制台当时已不免被他所瞒。等他下去,第二天,同司、道说:“如今我们南京正苦懂得事的少,如今傅某人从外洋回来,倒是见过世面的,有些交办的新政很可以同他商量。他阅历既多,总比我们见得到。”司、道都答应着。

又过了几天,傅二棒锤禀辞,要往苏州,说是禀见抚台去。制台还同他说:“这里有许多事要同你商量,快去快来。”傅二棒锤自然高兴。等到到了苏州,又把他操演熟的一套工夫使了出来。可巧抚台是个守旧人,有点糊里糊涂的,而且一向是谨小慎微,属员给他一个禀帖,他要从第一行人家的官衔、名字,“谨禀大人阁下敬禀者”读起,一直读到“某年月日”为止,才具只得如此,还能做得什么事情。所以听了他的说话,倒也随随便便,并不在意。傅二棒锤见苏州局面既小,抚台又是如此,只得仍旧回到南京。

此时制台正想振作有为。都说他的人是个好的,只可惜了一件,是犯了“不学无术”四个字的毛病。倘或身旁有个好人时时提醒了他,他却也会做好官的。无奈幕府里属员当中,办洋务的只仗着翻译。要说翻译,外国话、外国文理是好的,至于要讲到国际上的事情,他没有读过中国书,总不免有点偏见,帮着外国。所以这位制台靠了这班人办理外交,只有愈办愈坏,主权慢慢削完,地方慢慢送掉,他自己还不曾晓得。此外管军政的,管财政的,管学务的,纵然也有一二个明白的在内,无奈好的不敌坏的多,不是借此当作升官的捷径,便是认做发财的根源。一省如此,省省如此,国事焉得而不坏呢!

闲话休叙。且说傅二棒锤回到南京,制台又谬采虚声,拿他当作了一员能员,先委了他几个好差使。随后他又上条陈,说省城里这样办得不好,那样办得不对,照外国章程,应该怎样怎样。制台相信了他的话,齐巧制造枪炮厂的总办出差,就委他做了总办;又拨给许多款项,叫他随时整顿。不久又兼了一个银元局的会办,一个警察局会办。这几个差使都是他说大话、发空议论骗了来的。考其究竟,还亏温钦差给了他那个考查各国的札子。他虽然一处没有去,借了这札子的力量,居然制台相信他,做了这厂的总办。那海州州判调省之后,制台拿他拨在厂里当差。其时正当这傅二棒锤初委总办,接手未久。亦是他俩官运亨通:傅二棒锤自从接差之后,诸事顺手,从未出过一点岔子,所以制台愈加相信。当了两年红差使,跟手就委署一任海关道。交卸到省,仍旧当他的红差使。那位州判老爷因为宪眷优隆,亦就捐升同知,做了“摇头大老爷”,说是遇有机会就可以过班知府。后来能否如愿,书中不及详叙。

且说彼时捐例大开,各省候补人员十分拥挤,其中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做上司的人既漫无区别,专检些有来往、有交情,或者有大帽子写信的人,照应照应,量委差缺。有些苦的,候补了十来年永远见不到上司面的人还有。因此京里有位都老爷便上了一个折子,请旨饬令各省督、抚,整顿吏治,甄别贤愚,好的留省当差,坏的咨回原籍,或是责令学习。折子上去,上头自然没有不准,立刻由军机处寄字各省督、抚照办。各省当中,有些已有“课吏馆”的,奉到这个上谕,譬如本来敷衍的,至此也要整顿起来。还有些督、抚晓得捐班当中通的人少,也不忍过于苛求。凡是捐班人员初到省,道、府大员总得给他个面子,不肯过于顶真;同、通以下以及佐杂就用不着客气了。

这些人到省,并不要他做什么策论,也不要扃门考试,同、通、知县只要他当面点《京报》。北京出的《京报》,上面所载的不过是《宫门抄》同日本的几道谕旨以及几个折奏,并没有什么深文奥义,是顶容易明白的。这时候做督、抚的人随手翻一条,或是谕旨,或是折片,只要不点“骑马句”就算是完卷。算算是并不烦难。无奈有些候补老爷仍旧还是点不断。

传说那一省有一个候补同知到省,抚台叫他点《京报》,点的是那一省的巡抚上的折子。这位巡抚是姓觉罗,他当下拿笔在手,“某省巡抚”一点,“奴才”一点,“觉罗”一点。点到这里,抚台说:“罢了!罢了!不消再往下点了!”当下那位同知还不晓得自己点错,等到众人一齐点过,退了下去,还要指望上司照应他,派他差使。那知道过了两天,挂出牌来,是叫他回籍学习。他到此急了,一时摸不着头脑。请教旁人,旁人说:“莫非你点《京报》点错了罢?”他还不服。人家问他点的那一段,他便背给人家听。又道:“旗人的名字一直是两个字的,‘奴才’底下‘觉罗”两字一定是这位抚台的名字,我点的并不错。”人们见他不肯认错,也就鼻子里冷笑一声,不告诉他,等他糊涂一辈子。但是上司挂牌叫他回去学习是无从挽回得来的,只得收拾行李,离开此省,另作打算。此外因点破句子闹笑话的尚不知其数,但看督抚挑剔不挑剔,凭各人的运气去碰罢了。

至于一班佐杂,学问自然又差了一层,索性《京报》也不要他点了,只叫他各人把各人的履历当面写上三四行。督、抚来不及,就叫首府代为面试。只要能够写得出,已算交代过排场;倘若字迹稍些清楚点就是超等。至于写不成字的往往十居六七,要奏参革职亦参不了许多,要咨回原籍亦咨不了许多。做上司的到了此时亦只好宽宏大量,积点阴骘,给他们留个饭碗罢了。

闲话少叙。目下单说湖南一省,新近换了两任巡抚,着实文明,很办了些维新事业,属下各员望风承旨,极应该都开通的了。那知开者自开,闭者自闭。当时正接着这考试属员的上谕,抚台本是个肯做事的人,当下便传两司商量办法。藩台说:“同、通、州、县,本有月课。现在考较他们,也不过同月课一个样子。”臬台说:“其实只要月课顶真些考,考得好的,拔委差缺;那不好的,自然也要巴结上进。”抚台道:“这个我岂不知?但是现在军机里郑重其事的写出信来,总得另外考试一场,分别一个去取。我的意思不光是专考捐班人员,就是科甲出身的也应一体与试。”齐巧藩台是个甲班,便道:“科甲出身人员总求大帅给他一个面子,可否免其考试?”抚台道:“这个不可。科甲人员文理虽通,但是他们从前中举人,中进士,都是仗着八股、试帖骗得来的,于国计民生毫无关系。这番考试乃是试以政事,公事明白的方可做官;倘若公事不明白,虽是科甲出身,也只好请他回家处馆。这样人倘若将来拿了印把子,怕不误尽苍生吗!”藩台听了无话。

当下,抚台便叫藩台传谕他们:自从候补道、府起至佐杂为止,分作三天,一体考试。如有规避,从重参处。倘有疾病,随后补考。这个风声一出,人人害怕,个个惊惶。不但一班候补道台怨声载道,自以为已经做了监司大员,如今还要他同了一班小老爷分班考试,心上气的了不得。至于一班科甲人员尤其不平,心想:“我们乃是正途出身,又不是银子买来的,还要考什么!”但是抚台既有这个号令,又不敢违拗,只得一个个去打听几时才考,考些什么,打听着了,以便出预先揣摩起来。

其中有位候补知府乃是一位太史公截取出来的。到省后亦委过两趟好点的差使;无奈总是办理不善,闹了乱子,撤了回来,因此也就空在省里。他虽然改官外省,却还是积习未除。他点翰林的那年,已经四十开外,五十多岁上截取出来。目下已经六十三岁,然而精神还健,目力还好。每日清晨起来,定要临幕《灵飞经》,写白折子两开方吃早点。下午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又要翻出诗韵来做一首五言八韵诗。他说:“吟诗一事,最能陶冶性灵。”然而人家见他做诗却是甚苦,或是炼字,或是炼句,往往一首诗做到二三更天还不得完。诗不做完就不睡觉。偶然得到了一句自己得意的句子,马上把太太、少爷一齐叫了来,讲给他们听。有时太太睡了觉,还一定要叫醒了他,或爬在床沿上高声朗诵,念给太太听。他自从当童生起,一直顶到如今,所有做的试帖诗稿,经他自己删汰过五次,到如今还有二尺来高,六十几本,自以为在清朝当中也算得一位诗家了。后来朝廷废去八股、试帖,改试策论,他听了大不为然。此时已经改外候补,因为得了这个信息,气的三天没有上衙门。同寅当中有两个关切的,还当他有病在家,都走来瞧他,问他为什么不出门。他叹口气,对人说道:“现在是杂学庞兴,正学将废!眼见得世界上读书的种子就要绝灭了!”自此以后,白折子写的格外勤,试帖诗做的格外多。人家问他何苦如此,他说他是为正学绵一线之留延,所以不得不如此。大家都说他痰迷心窍,也就不再劝他。

又过了些时,听见抚台有考试属员的话,又说连正途出身的道、府亦要一体考试。他听了更气的什么似的,说:“我们自从乡、会、复试,朝、殿、散馆以及考差,除掉皇上,亦没有第二个人来考过。咱如今不该做了他的属员,倒被他搬弄起来,这个官还好做吗!”说着,马上要写禀帖给抚台告病,说:“不干了!我不能来受他的气!”谁知他老人家正在闹着告病,倒说一连接到亲友两封来信:一封是他一个至好朋友,还是那年由京里截取出来,问他挪用过八百金,一直未曾归还。如今那个朋友光景很难,所以写了信来问他讨。又一封乃是他的亲家,现任户部侍郎,从前定过他的小姐做儿媳,如今儿子已经长大,拟于秋间为之完姻,以了“向平之愿”。这位侍郎公亲家乃是他一向仰仗的。想想自己女儿也不小了,留在家里无用,早晚总要出阁的。还帐要钱,嫁女儿亦是要钱,眼面前就有这两宗出款,倘若不做官,更从何处张罗?因此空发了半日牢骚。

过了一夜,第二天便出门拜见首府。因首府是他同年,彼此知己,好打听中丞这番考试属员是个什么宗旨,所考的是些什么东西。首府同他说:“听说也不过策论、告示、批判之类。”他说:“若说策论呢,对策不过翻书的工夫,乡、会三场以及殿试,我辈尚优为之。至于作论,越发不是难事,不过做一篇散体文章,况且朝考亦要作论,这些都是做过的。至于拟告示,拟批,拟判,我兄弟虽是一行作吏,但自问并不同于俗吏所为,一向于这公事上头却也不甚留心,不甚了了。骤然拿个禀帖叫我批,说桩案子叫我判,叫我写些什么呢?”首府乃是一个老滑,听了说道:“这些事情,只要准情酌理,大致不错,也就交代过去,没有什么烦难的。”他道:“总要还他格式才好。这些格式我肚子里一向没有,怎么好呢?”首府道:“就像我兄弟出来做官,何曾懂得什么格式,也不过书办拟了上来,老夫子改好之后,再送我过目,瞧着有不对的,斟酌换两个字罢了。老同年如其单要讲究格式,其实只要一书办足矣。”那位截取知府听了,喜的了不得,连忙说道:“现在我兄弟就少怎么一个人指点指点。如此就拜托同年,可否就在贵衙门里书办当中拣老成练达的赏荐一位,以便兄弟朝夕领教?也免得时刻来烦老同年。”首府被他缠不过,晓得他有痰气的,如果不答应,一定还要缠之不休,只得应允。

等他到拜客回公馆,那府里的书办也就来了。见了面磕头称“大人”,自己称“书办”。问他那一房,回说是“刑房”。这位太守公竟其异常客气,因为他姓王,就称之为王先生。又请王先生坐,王先生执定不肯。他说:“请教的事情多,坐了好商量。”原来这位太守公从前做八股的时候单练就一种工夫,是自己抄写类书,把什么“四书人物串珠”、“四书典林”、“文料触机”等类,一概自己分门别类,抄写起来。等到用的时候,自然是有触斯通,取之不竭。如今抚台要考官,他想考试都是一样,夹带总要预备的。他的意思很想仿照款式照编一部,就题个名字,叫做《官学分类大成》。将来刻了出来,不但便己,并可便人。通天下十八省,大大小小候补官员总有好几万人。既然上头要考官,这种类书,每人总得买一部。一十八省一齐销通,就有好几万部的销场,不惟得名,而又获利。看来此事大可做得。因此便把这意告诉了王先生。王先生听了,愣了一愣,说道:“案卷有几千几百宗,一时那里查得齐!况且书办管的单是刑科,还有吏、户、礼、兵、工五科的事情,再加现在的洋务、商务,一共有八九门,书办一个人怎么管得来呢?若是大人考较各种格式,依书办的愚见,外面书铺里有一种书,叫做什么《宦乡要则》,买部来看看,大约亦有个六七成。”

那位截取太守公听了甚喜,听了一遍不懂,又问了一遍,把名字问明白了,立刻写了个条子,叫管家去买。不到半点钟工夫,居然买了回来。翻开一看,只见各种款式都有些。他老人家翻来覆去看了一回,说道:“原来这书竟同我们做时文的所读的《制艺声调谱》一样,只要把他读熟,将来出去做官自然无往不利了。”王先生道:“这些都是个呆的,至于其中的巧妙,在乎各人学问、阅历,书上亦载不尽许多。”截取太守公道:“这个你可办得来?”王先生道:“办虽办得来,不过几句照例的话,随便写了上去,仍旧要师爷改了才好用。”截取太守公道:“我现在只要有你的本事,我就不愁了。”两个人谈了半天,就要留王先生吃饭。王先生不肯,起身告辞,特地叫他把地名写下,以便叫人来请。

等到王先生去后,这一位太守公足足盘算一夜,想来想去,自己本事总觉有限,不可冒昧出去应考,忽然悟到:“凡是考试都可以请枪手,冒名顶替进场。等到明天,我何不把王先生找了来,就叫他充做我的跟班,一块儿混了进去,等到题目下来,可以同他商量,岂不省事。”主意打定,次日一早便派人把王先生找来,同他密商此事,答应送他若干银子,如得高等,得有差缺,另外补情。王先生听了,若笑不笑的踌躇了一回,说道:“大人既要书办去做这个,为什么昨天不说?书办今天早上已答应了别人了。”截取太守公一听大惊,心想:“人家倒比我还来得快!可见这事早已通行,在我今日并不算作创举。”想罢,便问:“请你作枪的是谁?”书办道:“是一位同知老爷,并不同大人一班。至于这位老爷的名字,书办也不便说。横竖到了那天,如其府、厅同一天考,只要书办帮完了那边,自然赶到大人这边来效力。倘若不在一天,那话更好说了。”这位太守公听了,默默无言,只得另打主意。

原来这两天所有的道员已经竭力运动,弄了什么京信,抚台答应顾全他们的面子,免其考试。府厅以下均不能免。当下已定了府、厅为一天,州、县人多分作三天,统通到课吏馆听候面试。至于佐杂各员则归首道代劳。

闲话少叙。且说到了考试府、厅的那一天,抚台因系奉旨的事,不得不格外慎重。天甫黎明,宪驾已临课吏馆。司、道大宪通同堂参与考。各官一齐翎顶辉煌,靴声橐橐,却个个手挎考篮,同应试的举子一样。当下遂一点名给卷。点完之后,司、道退出,照例封门。抚台特留下两员候补道作为场中巡绰官。当下发出题目牌。众人挤上去看时,只见上面一共写着两个题目:一篇史论,一道策。史论题目是大家晓得的,总出在《御批通鉴辑览》一部书上。策题问的是“膏捐”。这膏捐一事,有些抽大烟的老爷们或者还明白一二,至于那些不抽烟的以及平时连《申报》都不看的,还不晓得是什么事呢。一时人头簇簇,言三语四,聚了多少人商量,也有商量出道理的,也有商量不出道理的。

正在聚讼纷纷之际,忽听得一片声喧,说是拿住了枪手。只见许多穿袍子,戴帽子的老爷,扭住一个又胖又大的一个黑汉,说:“他进来冒名顶替做枪手,如今要拿他去回抚台。”后来那两个监场的道台彼此商量了一回,齐说:“这事情闹到大帅跟前,恐怕弄僵,不好收场。”便挺身出来打圆场,劝诸位放手:“把枪手交给我们二人,我们替你们禀明中丞,查明白他那本卷子是替什么人枪的。查明白了,一面撤去这本卷子,再把本人严参;一面把枪手另外一间屋子看管起来,等到开门的时候发交长沙县严办。诸位不要耽误自己的工夫。这件事统通交给我二人便了。”一众大人老爷们见这两位道台说话在理,果然把枪手交出,众人各自散去。那两位道台这才进去面禀抚台。

抚台于此举甚是顶真,一听这话,忙说:“冒名顶替,照考试定章办起来自要斩立决的。今天考试虽非乡、会可比,然究系奉旨之事,既然拿到了枪手,兄弟今天定要惩一儆百,让众人当面看看,好叫他们有个怕惧。”说着,立刻叫巡捕官传令开门,传三大营,首府、县伺候,说抚台大人今天要请大令杀人。众官不知就里,一齐奔到课吏馆。谁知等了半天,即不见抚台出来,亦没有别的吩咐。后来一打听,不料拿到的那个枪手,查出那本卷子,不是别人,正是抚台二少爷的妻舅。他因为要仰仗太亲翁的提拔,所以特地捐了一个知府,寄托宇下。正逢着抚台考官,这位大人乃是个一窍不通的,只得请了枪手,代为枪替。又有二少爷的内线,替他求求太亲翁,料想超等总有分的。那知被人拿住了破绽。抚台一时未及查问明白,闹得一天星斗,一时不好收篷。众人来了半天,巡捕上来请示,抚台只吩咐枪手发交首府,调三大营来,是恐怕再有人传递,特地叫他们来巡缉的,要杀人的话也就不提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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