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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慎邦交纡尊礼拜堂 重民权集议保商局

却说江南官场上自从这位贤制军一番提倡,于是大家都明白他的宗旨所在,是见了洋人,无论这洋人如何强硬,他总以柔媚手段去迎合他,抱定了“衅不我开”四个字的主义,敷衍一日算一日,搪塞一朝算一朝。制台如此,道、府自不得不然;道、府如此,州、县越发可想而知了。

几个月前头,不知那里死掉一个外国有名的教士。这教士在中国岁数也不少了,一年到头,劝人为善,却着实做些好事。偶尔地方上出了什么民教不和的案件,只要这位教士到场,任你事情如何棘手,亦无不迎刃而解的。所以各省的大吏亦都感激他。后来奏闻朝廷,不但屡次传旨嘉奖,而且还赏过他顶戴、匾额。由外洋进来传教的,总算数一数二的了。谁知皇天不佑好人,他年纪并不大,忽然得了一病,就此呜呼哀哉。他们在教的人开什么追悼会、纪念会,自有一番典礼,不用细表。单说这位制台大人,从前因办交涉也受过他的好处,此时听见他的凶信,立刻先打了一个电报,足足有好几百字,去慰唁他的夫人、儿子;又特地派了自己的二少爷同着本省洋务局老总胡道台,带了吊礼,坐了轮船,前去吊唁。一直等到送过教士的夫人、儿子回国,方才回来。自有此一番举动,大众愈加晓得,不但同在世的洋人往来酬应必不可少,就是吊死送葬一切礼信也不能免的。因此便有些州、县望风承旨,借着应酬外国人以为巴结制台地步。

目下单说江宁府首府该管的一个六合县。这六合县在府北一百一十五里,离着省城较近,自然信息灵通。此时做这六合县知县的乃是湖南人氏,姓梅,名飏仁,号子赓,行二。这人小的时候,诸事颟颟顸顸,不求甚解。偶然人家同他说句话,人家说东,他一定缠西;人家说南,他一定缠北。因此大家奉他一个表号,叫他做“梅二缠夹”。幸喜他凡事虽然缠夹,只有读书做八股却还来得,居然到二十岁上挣得一名秀才,到二十七岁上又挣得一名举人。有人说:他前一科就该得意的了,只因为一首八韵诗,是“平平平仄仄”平起的,后四韵忘记了,却又闹了个“仄仄平平仄”,变成功仄起的了。因此,房官看到那里,圈不下去,就打了下来。批语上拿他三篇文章赞他天花乱坠,只可惜诗上倒了韵,不能呈荐,着实替他惋惜。等到出榜之后,梅飏仁领出落卷来一看,见是如此,不禁气愤填膺。不怪自己错了韵,反骂主司去取不公,叹自己“文章憎命”。当时有他一个同窗听了他的话,便驳他道:“子赓,你的文章并没有荐到主司跟前,也不是你文章做得不好,是你诗上弄错了韵,出了岔子,是怪不得别人的。”梅飏仁至此方才明白过来,晓得自己粗心所致。只是他命中注定有个举人,到了下一科,便是他发达的那年,自古道:“福至心灵。”三场完毕,没有出岔子,等到出榜,居然高高的中了。

梅飏仁的父亲单名一个蔚字,是个候选通判。此时正跟了一位出使英国大臣凤大人做随员在上海。没有等到听见儿子的喜信,十天前头,就跟了钦差坐了公司船起身。他父亲的为人生性爱小,欢喜占便宜。离了上海还没有三天,这日正值风平浪静,他一人饭后无事,便踱出来到处闲逛。后来走到一间房舱门里,齐巧这舱里的外国客人,因事到隔壁舱里同别的客人谈天,忘记把自己舱门带上。这梅蔚看了看舱内无人,又见那张外国床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皮包。他晓得外国人每逢出门,凡是紧要的东西以及银钱等类都是放在这皮包里头的,他便动了垂涎之念。也不管自己是何职分,并是何身价,且忘记自己这趟跟着钦差出洋还是替国家增光来的,还是替国家丢脸来的,此时都不在念,一心一意只想偷他一票,以为:“我此时身在外洋,就是破了案,也没有人认得是我的。”主意打定,便蹑手蹑脚掩入房中,把个皮包提了就走。一提提到自家那间舱内,急忙将门掩上,想把皮包打开来看,谁知又是锁着的,后来好容易拿小刀子把皮包划破了,把里面的东西一齐抖出,谁知这皮包内只有一卷字纸、几本破书、两个“金四开”,此外一无所有。他看了虽然失望,因想两个“金四开”也值得好几文钱,总算意外之财,这趟买卖未曾白做,便也甚是开心。后来那个失落皮包的客人当时虽然也着实寻找,后来找不着,又因所失甚微,随亦没有追究,所以未曾破案。

船上因为他是中国钦差的随员,每逢吃饭,都叫他跟着钦差一块儿吃大菜。用的家伙,什么刀叉等类,有些都是金子打的,黄澄澄的着实可爱,而且也很值钱。他看了这个,又舍不得了,每逢吃饭,总要偷人家一两件小家伙。而且非但他一个,连他的同事,一位候选知府,也同他一个脾气。当时船上因为差的东西多了,查来查去,方才查出是中国钦差随员老爷们干的事。那船上的洋人便气极了,不准他们再到大餐间里去吃饭。钦差也晓得了,面子上很难为情,私底下叫了他二人过来,着实申饬他二人一顿。梅飏仁的父亲还不服,说道:“咱们中国的钱被他们外洋弄去的也不少了,趁此拿他点东西也乐得的。”钦差听了格外生气。到了伦敦,就想咨送他回国的,因为接到电报,晓得他的儿子中举,因此才搁了下来。后来还闹出许多笑话,下文再表。

目下单说这梅飏仁中举之后,接到他父亲从英国寄回来的家信,自然有一番欢喜说话;接着又勉励他,无非叫他潜心举业,预备明年会试。末后说到自己,还要自己信口胡吹,说他自到外洋办理交涉,同洋人如何接洽,洋人如何相信他,钦差如何倚重他。好在没有对证,骗骗自己的儿子罢了。”信上还说:“我的底子不过通判,将来保举虽然可靠,然而一保同知,再保知府,三保道员,其中甚费周章,而且耽误时日。”意思想叫儿子把家里的几亩薄田,还有几处市房,一齐盘给人家,拿出钱来,等儿子明年上京会试的时候,替他上兑捐一个分省补用知府。如此一保便成道员,似乎来的快些。梅飏仁得信之后,遵照办理。

等到事情办妥,已经过了新年,急急起身,跟了大帮举子上京会试。头二场幸喜没出岔子。到了第三场,他每策只限定三百字,不知怎么一个不留心,多拽了一张,闹了一个曳白。他急了,便胡凑乱凑,把这条策多凑了一页。虽然没有被帖,然而每篇都是三百字,这篇闹了个“大肚皮”,文理又不甚贯串,自然就吃了这大肚皮亏了。等到出榜,名落孙山,心上好不懊恼。一面急忙忙想替老人家把官捐好,便即出京。

齐巧这年山西闹荒,开办急赈。忽有人同他说起:“目下只要若干银子,捐一个大八成知县,马上就得了缺。”他听说不觉心上一动,说:“老人家的保举总在三年之后,等到开保的前头再给他报捐也不为迟,何如我此刻先拿这钱自己捐个大八成知县?倘或选得一个好缺,这两年之内,先赚上几万银子,也未可知。”主意打定,便把老子的事情搁起,先办自己的事。果然天从人愿,不到半年,便选到江南做实缺知县去了。总算他官运亨通,一选就选到江南六合县知县。到省的时候还是前任制台手里。前任制台是个老古板,见面之后,问了几句话,梅飏仁都是老老实实回答的。前任制台喜欢他,说他是书生本色,因此并不留难,马上就叫藩台挂牌,饬赴新任。到任之后,公事一切尚称顺手,过了半年,无甚差错。制台既是古板,有些性情,同洋人交涉的事件,自不免就要据理直争,不肯随便了事,因此洋人在他手中不甚得意。上宪既如此,做下属的也想以气节自见,都要批驳洋人一两件事情,以为表见之地。

这梅飏仁的为人,虽然没有什么大阅历,然而上司的意旨却也不敢不留心;既留了心,还有什么不照着办的。六合县在内地,同洋人本来没有什么交涉。一天有个教民欠了人家的钱不还,被他抓住了理,打了这教民一顿。这教民本来是个不安分的,所以教士并不来保护他。梅飏仁因此扬扬自得,便上了一个禀帖,以显他的能耐。齐巧前任制台奉旨来京,未曾来得及批他这个禀帖,已经交卸,后任就是现在这位媚外的新制台了。在接管卷内看见这个禀帖,心上老大不高兴,便说:“朝廷敦崇睦谊,视教民如赤子,不惮三令五申,叫地方官极力保护,该令岂无闻知?乃胆敢虐待教民,又复砌词渎禀,以为见好地步,实属糊涂谬妄!除严行申饬外,并记大过三次,以为妄启外衅者戒!”不伦不类,骂了下来。梅飏仁接着一看,赛如一盆冷水从头顶上直浇下来,心想:“前任制宪是如此,后任制宪又是如此,真正叫我们做属员的为难死了!但为今之计:当王者贵,少不得跟着改变从前的宗旨,或者还可立脚。”

凡是初次出来做官的人,没有经过风浪,见了上司下来的札子,上面写着什么违干、未便、定予严参等字样,一定要吓的慌做一团,意思之间,赛如上司已经要拿他参处的一般。后来请教到老夫子,老夫子譬解给他听,说:“这是照例的话句,照例的公事,总是如此写的。”头一次他听了,还当是老夫子宽慰他的话,等到二次、三次弄惯了,也就胆子放大,不以为奇了。又凡是做官的人,如在运气头上,一帆风顺的时候,就是出点小岔子,说无事也就无事。倘若正在高兴头上,有人打他一下闷棍,无论大小事件,他吃了这个瘪子,心思登时不灵,手足也就登时无措了。

目下单表这梅飏仁到任已经半年,各种世面都算见过,再加制宪垂青,公事顺手,虽然他的为人平时有点颟顸,因在运气头上,倒也并不觉得。只可惜忽然换了上司,变了局面,结结实实一个钉子碰了下来,正是上文所说的,“在高兴头上,被人打了一下闷棍”,登时弄得两眼漆黑,走投无路。一回又想做好官:“索性同上司去碰上一碰,就是革职,也博个强项声名。”一回又想:“自己巴结到这个官,也很不容易,而且缺分又好。倘或同上头闹翻了,莫说参官,就是撤任,在省里闲空起来,这是何犯着呢!况且这捐官的钱原是预备替老人家过班的,如今还没有补上这个空子,已经把功名丢掉,怎么对得住老人家呢。”有此几个讲究,少不得就要委曲下来,改换自己的宗旨。照此看来,人家虽称他为“缠夹先生”,其实他并不缠夹。但是他自从受了这个瘪子,少不得气焰登时矮了半截,不但精神委顿,举止张皇,就是说话也渐渐的语无伦次了。六合离省城最近,制台一举一动,都有耳报神前来报给他的。他见制台是如此举动,越发懊悔他自己的从前所为,只因矫枉过正,就不免闹出笑话来了。

南京城里回子顶多,因此这六合的地方也就不少。有天一个回子被一个人扭到衙门里喊冤。喊冤的人叫卢大,回子叫马二。卢大控告马二,说被马二一拳头打掉他一个门牙,淌了若干的血。同马二评理,马二不服,抡起拳头,接连又是三拳,现在腰里膀子上都受了重伤,所以扭来求大老爷伸冤。

其时,正值梅大老爷早堂未散,一听是斗殴小事,便吩咐把两造带到案前跪下。梅大老爷先把名字问个明白,然后又追问为什么彼此打架。卢大尚未开口,马二先抢着说。才说得一句“回大老爷的话”,梅大老爷晓得他是被告行凶打人的人,心上先有三分不愿意,他便把眼睛一愣,拿惊堂木一拍,骂了声:“王八蛋!老爷还没有问到你,用你插嘴!”两边差役一见老爷动气,便一齐吆喝:“不准多嘴!”老爷至此,方才细问卢大端的。卢大道:“小的在南街上王公馆里管厨。王公馆的主人喜欢吃烧鸭子。这马二店里,油鸡、烧鸭子、咸水鸭子都有。小的整天上街买菜,总到他店里买半只烧鸭子。这天买了菜回来,又到他店里,小的就拿菜篮子往他柜台一摆,他就同小的翻起来了。小的同他讲理,说:‘我同你也算老主顾了,就是借你的柜台摆摆篮子也不打紧,用不着这个样子。’”梅大老爷说:“是啊,他怎么样呢?”卢大道:“他把眼睛一竖,说道:‘别的事情咱同你讲朋友,这个可来不得!’”梅大老爷道:“你怎么说呢?”卢大道:“我说:‘我的篮子摆末已经摆了,收不回去的了。你待怎么我的?’青天大老爷!这马二听到这里,也不同小的再说什么,便伸过来一拳头。小的一个不防备,早把小的的门牙打下来了,现在还在这里淌血哩。小的赶着问他为什么打人,他举手又是三拳,这可把小的打坏了。”

梅大老爷一听这话,便把惊堂木一拍,脸上露着一团怒气,指着马二骂道:“好个混帐王八蛋!他借你柜台摆摆篮子,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胆敢行凶打人,这还了得!”说着,就伸手到签筒里去抓签,想打马二的板子。那马二急了,便在地下碰头,说道:“我的老爷!你听明白了再动气,小的是在教啊。”梅飏仁上次原是因为打了教民,碰了制台钉子,这番一听“在教”二字,不觉心上毕拍一跳,忙从签筒里先把那只手收了回来,心上独自想道:“好险呀!几乎闹出点事情来!”一面拿袖子擦头上的汗,一面又吩咐马二快说。说话时,那梅大老爷的脸色已经平和了许多,就是问话的声音也不像先前之疾言厉色了。当下只听得马二回道:“大老爷明鉴:小的从老祖宗下来一直在教。”梅飏仁道:“原来你是世代在教。你们教里的规矩我晓得的。快起来,快起来,不要你跪着说话。”于是马二站立在公案西边,原告卢大倒反跪在下面。只听马二又回:“小的的柜台借给他摆摆篮子,原不打紧。大老爷可晓得他篮子里是些什么?”梅飏仁道:“是些什么?”马二道:“请大老爷问卢大。”卢大接口道:“篮子里有什么,有他妈妈的肉!”梅飏仁把惊堂木一拍,道:“公堂之上,由你信口骂人,看来就不是个安分东西。给我打嘴!”左右一声吆喝,登时几个人上来,犹如鹰抓燕雀一般,揪住卢大,打了十个嘴巴。老爷又问马二。马二道:“小的是清真教门,猪肉这件东西原是忌的。卢大篮子里又是猪头,又是猪蹄子,不干不净,就往小的柜台上一摆。小的先同他好说,叫他不要摆;不料他倒恼了,开口就骂小的,说什么‘猪爹爹’、‘驴祖宗’,可把小的气极了,顺手推了他一把是有的。小的并没有敢拿拳头打他。这都是他浑告,求大老爷的明鉴。”

原来梅飏仁一时糊涂,只认做中国人吃了教便称“在教”,并不曾想到回子也称“在教”。虽是马二供了出来,他还是执迷不悟,连说:“你们教里规矩,自然是吃了教就得念经,念了经就得吃素,什么荤腥原不准进门的。这件事是卢大不是。依我老爷的意思,卢大就先该打。”卢大一听老爷要打他,连忙分辩道:“他的教并不是人家吃的那个教,用不着吃素,他自己还宰鸡鸭哩。”梅飏仁道:“无论他那一教,都是一样,本县皆有保护之意,断不容你们这些刁民欺负他的。”说着,又喝令:“拖下去打!”卢大急了,拼命的磕头,说:“求老爷的恩典!”梅飏仁道:“你这东西可恶,不能如此便宜你!你还是愿打呢,还是愿罚?”卢大又磕头道:“大老爷的恩典!小的一个当厨子的,那里有许多罚呢?”梅飏仁道:“不罚不成功!现在姑念你初次,我老爷格外加恩典给你,你拿出三十块钱给马二重修柜台,就此完案。如果不罚,打八十大板,枷在马二店门口三个月。你自己想,还是走那一条路好?”卢大又磕头道:“三十块实在罚不起。”后首求来求去,减到十二块洋钱,当天还没有。梅飏仁便吩咐拿他交保出外措资,限三天交案。随嘱咐马二到第三天当堂来领。马二打了人,倒反打了赢官司,好不兴头。可怜卢大挨了马二一顿打,老爷非但不给他伸冤,还要罚他出钱,真正晦气!

闲话休表。且说转眼之间,三天限期已到。卢大怕打,早已连借带当,凑了十二块洋钱送到衙门里来。此时老爷正坐在堂上理事,卢大把洋钱交了上去,老爷吩咐他一旁静候,等到马二到案具领,准予销案。卢大无可奈何,只得息心屏气,等在外面。谁知一等等到散堂,那马二还没有来。老爷没有工夫等他,早已退堂。卢大却不敢就走。后来好容易等到上了灯,马二才来。老爷叫原差出来,问他为什么到此时才来。他说他的老师父死了,前去帮忙,所以到这会才来的。原差据情禀复。老爷便问:“可是他教里的老师父?”原差道:“正是。”梅飏仁心上盘算道:“上回我打了那个吃教的,他们教帮中一定是恨我了,如今我何不借着这件事情同他们联络联络,不但可以解释前嫌,而且叫上头制台瞧着心上也欢喜。况且近来不多几时,那一省死掉一个教士,制台还派了自己的二少爷前去吊孝。我的官比不上他,总得自去走一趟,叫人家看着也郑重些。”想定主意,仍叫原差出来问马二,问他们的老师父在那里死的。马二照说一遍。梅飏仁又叫原差出来留住马二,说:“老爷要去上祭,叫你领路,一块儿同去。”马二自然遵命。梅飏仁便吩咐大厨房里立刻备一桌祭席,叫人挑着,自己亦就顶冠束带,出来上轿。马二在前领路,一领领到清真寺门口,歇下轿子。老爷出轿,其时已是深夜,亦看不出上面写的是几个什么字。梅飏仁还疑心他们是个礼拜堂,连忙踱到里面,忙着叫跟来的人摆设祭筵。那马二却早已去找老师父的家小以及他们那般在教的,霎时男男女女,亦就聚了七八十个人。有些都是听说大老爷来上祭,赶着来瞧热闹的。但是聚了一屋子人,梅大老爷举目四看,并不见一个外国人。心想:“教士的家小总应该是洋婆,怎么如今来的全是些中国人呢?”

正在心上疑疑惑惑,不提防那桌祭筵才摆得一半,已被那些回子打了一个空,登时人声鼎沸起来。还有人提起一个猪头摔到梅大老爷这边来,一齐嚷着说:“不要放掉了那狗官!他不是来上祭,竟是拿我们开心来的!”原来此番梅飏仁来的孟浪,只听了“在教”二字,便拿定他是外洋传教的教士,并不晓得是回子,倒反备了猪头三牲来上祭,岂知越发触动众回子之怒,闹了个沸反盈天!梅飏仁幸亏马二保护着,从人丛里逃出来。走了几步,跟班的差役们方才慢慢的跟了上来。

梅飏仁轿子是已被众回子拆散的了,只得步行回衙。一头问马二:“你们这里传教的总不止你老师父一位,别的外国人以及你老师父的家小都到那里去了?”马二到此方对他讲:“我们虽然在教,并没有什么外国人,大老爷不要弄错了。”梅飏仁又问左右。跟班的才回称:“这里是回子的清真寺,并不是什么外国人的礼拜堂。”梅飏仁怪他:“为什么不早说?”跟班的回道:“小的至今没有明白老爷到那里去,只知道老爷叫马二领路,所以一齐就跟到这里来的。”梅飏仁又问马二:“你们老师父可是那个住在堂里的神父?”马二道:“我们只叫老师父,不晓得什么神父不神父。”梅飏仁至此方才明白过来,自己没有问清,拿着回子当做了外国传教的了;但是脸上又落不下去,回衙之后,立刻坐堂,把刚才传话的原差叫上来骂了一顿,又打了二百屁股,总算替大老爷光了光脸,才把这事过去。

自此以后,梅飏仁有十几天没有出门,生怕路上碰见了回子再来打他。其实众回子当时虽然闹了个沸反盈天,当中究竟也有几个懂事的,说:“他无论如何不好,总是地方官,倘一翻脸,你们总敌他不过。”因此到了第二天,大众亦就偃旗息鼓,没有闹到衙门里去。梅飏仁听听外面没有什么动静,方才一块石头落地。

又过了些时,上头有文书下来,叫地方官提倡商务。六合是个小地方,又是内地,没有什么大生意的。梅飏仁却因上回责打了教民,碰了制台钉子,一直总想做两件仰承宪意的事,以为取悦之地。无奈越想讨好,越不讨好,以致误认教民,又被回子糟蹋了一顿,心上好不烦恼。如今得了这个题目,便想借题做一篇新鲜文章。上头的公事是叫地方官时时接见商人,与商人开诚布公,联络一气。地方有事,商为辅助;商民有事,官为保护。总令商情得以上通,永免隔阂之弊。

札子上的话是如此立意,原非不善。梅飏仁因想借此做番事业,便把札文反复细看,看了十来遍,忽然豁然贯通,竟悟出一个道理来。当时拿了札子,一直奔到老夫子书房里,对老夫子说道:“据兄弟看来,上头的意思还是重在‘地方有事,商为辅助’的一句话上。辅助什么?不过要他们捐钱而已。本来现在地方上很有些上头交办的公事,什么学堂等等,一齐都要地方官筹款,如果办不起来,还有处分。兄弟正在这里发愁,如今可巧有这件札子,我们以后的事倒有了些把握了。”老夫子接过札子,大约看过一遍,歪着头想了一回,不禁一跳就起道:“飏翁!你真可谓读书得间了!你说的一点不错,上头正是这个意思!但是话虽如此说,我们办事须有个秩序。上头既叫我们保护商人,我们如今先不说捐钱的话,先借一个地方,或是公所,或是总会,以为接待商人之所。等他们一齐来了,彼此也联络了,然后再向他们开口。人有见面之情,你开出口去,他们总得答应你的。”老夫子说一句,梅飏仁应一句。等到老夫子说完了,他又一连说了两句:“着!着!我兄弟就照你老夫子的话去办。前天兄弟看见制台辕门抄上写着省城里已经设了一个保商局,派了黄观察做总办,大约亦就是办理此事。我们姑且托他到省里打听打听章程是个什么样子,我们也照办一个,可好不好?”老夫子道:“好好好,就是如此。”

幸喜这梅飏仁是个躁性子,有了一件事,从不肯留过夜的,当天就在本城城隍庙里借了三间房子,做了一个接待商人之所。门口挂起一面招牌,上写“奉宪设立保商局”。另外两扇虎头牌,是“商局重地,闲人免入”八个大字。一面又仿照札子上的意思,请老夫子拟了告示,晓谕一切坐贾行商,叫他们都到这里来聚会。又禀明上头,委了本县典史王朝恩王太爷做了驻局的委员。县大老爷公事忙,不能常常过来问信,商人有什么事,都找王太爷说话。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当时忙了几天,就检定日子开局。恐怕开局的那天商人来的不甚踊跃,一面由梅飏仁先发帖子请客,凡是城厢内外,大大小小的绅衿,一概请到。又叫典史王太爷坐着轿子到各铺户一家家去拜,劝他们到这天来入会。谁知到了这天,做买卖的来的仍然不多。大家不晓得大老爷安的什么心,所以有些人不敢来。只有一向同地方官有来往的几家绅衿,还有两个同帐房里有首尾的一家钱庄,一家南货店的老板来了,合凑起来不到两桌人。梅飏仁甚为扫兴。客人到齐,勉强入座,一席是梅飏仁自作主人,一桌是典史王太爷代作主人。

坐定之后,大家喝了几杯酒,坐首座的一位绅士是北门外头大夫第,知府衔、候选同知蒋大化,先开口道:“老公祖,你这件事办的甚好啊。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治弟真拜服你。”原来梅飏仁头天晚上先在老夫子跟前叨了许多教,这回听了蒋大化的话,便摇头鼓舌说道:“这件事呢,虽不是兄弟一个人主意,然而兄弟亦早存了这个心,所以发个狠,特地趁在兄弟任上,把这件事办成了。一来上头有个交代,二来兄弟以后叨教之处甚多。到了这个地方,诸位既不须拘什么形迹,就是兄弟有什么为难之事,也可以当面商量。否则,你们诸公请想:这们一个六合县,周围百把里路的地方,又要办这个,又要兴那个,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饭,叫兄弟怎么来得及呢。”梅飏仁这番说话总不脱他将来借此筹款的宗旨。

此时在席第五座是改试策论新科发达的一位孝廉公,身上也捐了个内阁中书,姓冯,号彝斋。据他自说:旧学不见得怎样,新学他却极有工夫的。所以改试策论,马上就中。只可惜会试的卷子上有“目的”两个字,在他自己以为用的是新名词,房官看了还好,却不料到了大总裁吏部尚书塔公手里,看到这里,拿起笔墨竖了一个小小杠子,另外粘了一张纸条,注了十个字道:“以‘的’字入卷内,未免太俗。”因此就没有中得进士。等到报罢之后,冯彝斋领出落卷来一看,见是如此,气的了不得,大骂主司一场,急急收拾回家。齐巧上头派了委员下来劝捐,他就凑了千把银子捐了个内阁中书,借此可以出入公门,干预干预地方上的公事。这日请客,有他在座。他听了梅飏仁一番说话,心上老大不以为然,便想借此吐吐自己胸中的学问。于是不等别人开口,他先抢着说道:“老公祖,此言误矣!治弟很读过几本翻译的外国书,故而略晓得些外国政治。照着今日此举,极应该仿照外国下议院的章程,无论大小事务,或是或否,总得议决于合邑商民,其权在下而不在上。如谓有了这个地方,专为老公祖聚敛张本,无论为公为私,总不脱****政体,治弟不取也!”说着,又连连摇头不止。梅飏仁却也奈何他不得,彼此愣了一回。

第二座一位进士底子的主事公,姓劳,名祖意的,开言说道:“治弟有个外孙,新近从东洋游学回来,他的议论竟与彝斋相像。我们这一辈子的人都是老朽无能了,‘英雄出少年’,倒是彝翁同我们这外孙将来很可以做一番事业。”冯中书见他倚老卖老,竟把自己当作后辈看待,心上很不高兴。想了一想,说道:“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事业可以做得。除掉腹地里几省,外国人鞭长莫及,其余的虽然没有摆在面子上瓜分,暗地里都各有了主子了。否则我们江南总还有几十年的等头,如今来了这们一位制军,只怕该五十年的,不到五年就要被他双手断送!”劳主政道:“那亦不见得送得如此容易。就是真个送掉,无论这江南地方属那一国,那一国的人做了皇帝,他百姓总要有的。咱们只要安分守己做咱们的百姓,还怕他们不要咱们吗?你又愁他什么呢?”梅飏仁道:“劳老先生的话实在是通论,兄弟佩服得很。莫说你们做百姓的用不着愁,就是我们做官的也无须虑得。将来外国人果然得了我们的地方,他百姓固然要,难道官就不要么?没有官,谁帮他治百姓呢?所以兄弟也决计不愁这个。他们要瓜分就让他们瓜分,与兄弟毫不相干。劳老先生以为如何?”劳主政道:“是极,是极!”两个“是极”,直把个梅飏仁赞得十分得意,冯中书却早气得把面孔都发了青。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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