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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张廷秀逃生救父(5)

你想长江中是何等样水!那水从四川、湖广、江西一路上流冲将下来,犹如滚汤一般紧急。到了镇江,直溜入海,就是落下一块砂石,少不得随流而下。偏有廷秀弟兄撇入江中,却反逆流上去。杨洪、杨江望见,也道奇怪。拨转船头赶上,各提起篙子,照着头上便射。说时迟,那时快,篙子离身不上一尺,早被三四个大浪,将二子直涌开去,连船险些儿掀翻,那篙子便不能伤。杨江料道必无活理,原移至沿口泊下。次早开船,归到苏州,回复了赵昂。赵昂心中大喜,又找了三十两银子,杨洪兀自嫌少,两下面红颈赤而别。不在话下。

且说河南府有一人唤做褚卫,年纪六十已外。平昔好善,夫妻二人吃着一口长斋,并无儿女,专在江南贩布营生。一日,正装着一大船布匹,出了镇江,望河南进发。行不上三十余里,天色将晚,风逆浪大,只得随帮停泊江中。睡到半夜,听得船旁像有物撞响,他也不在其意。方欲合眼,又像有人推醒一般,那船旁撞得越响了,隐隐又有人声。心中奇怪,爬起来,开了篷窗。打一看时,只见水面上浮着一人,只内微微有声。褚卫慌忙叫起水手,捞救上船。打起火来看时,却是十五六岁一个小厮,生得眉清目秀,浑身绑缚,微微止有一息。与他下了索子,烧起热汤,灌了几口,那孩子渐渐醒转,呕出许多清水。褚卫将干衣与他换了,询其缘故。小厮哭诉道:“小人名唤张文秀,只因父亲被人陷害在牢,哥哥廷秀来镇江按院告状,趁了个便船,说是苏州理刑差人,一路假意殷勤照顾。昨夜到了镇江,又留住在船,将酒灌醉我弟兄,双双绑入水中。正不晓得他是何人,害我等性命!今幸得遇恩人救拔,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这里是何处?离镇江多少路了?怎地送得小人归家,决不忘恩!”褚卫本是好善之人,见他说得苦楚,心下十分可怜。初时倒有送他回去之念,忽地想起镇江到此乃是逆水,怎么反淌了上来?莫非此子后来有些好处,暗中自有鬼神护佑么?我今尚无子嗣,何不留他回去,做个螟蛉之子,却不是好。”乃哄他道:“我是河南褚卫,贩布回去。这里离镇江已远,有一千余里,怎能送你归家?况昨夜谋你的,必是对头差来心腹,故此下这样毒手。今若依旧回家,必然又寻别事害你。我今又无儿子,若不弃嫌,认做父子,随我归家去。明年带你下来,访出昨夜之人,然后去告理,救你父亲,可不好么?”文秀虽然记挂父母,到此无可奈何,只得依允。就拜褚卫为父,改名褚嗣茂,带上河南不题。

且说张廷秀被杨洪捆入水中,自分必死。不想半沉半浮,被大浪直涌到一个沙洲边芦苇之旁。到了天明,只见船只甚多,俱在江心中往来,叫喊不闻。至午后,有一只船旁洲而来,廷秀连喊救命。那船拢到洲边,捞上船去,割断绳索,放将起来,且喜得毫无伤损。廷秀举目看船中时,却是两个中年汉子,十来个小厮,约莫俱有十六七岁。你道是何等样人?元来是浙江绍兴府孙尚书府中戏子。那两个中年人,一个是师父潘忠,一个是管箱的家人,领着行头,往南京去做戏,在此经过。恰好救了廷秀,取几件干衣与他换了,问其缘故。廷秀把父亲被害,要到按院伸冤,被船上谋害之事,哭诉一遍。又道:“多蒙救了性命。若得送我回家,定然厚报。”那潘忠因班中装生的哑了喉咙,正要寻个顶替。见廷秀人物标致,声音响亮,却又年纪相仿。心下暗喜道:“若教此人起来,倒好个生脚。”心下怀了这个私念,就是顺路往苏州去,谅道也还不肯放他转身,莫说如今却是逆路。当下潘忠道:“我们乃绍兴孙尚书府中子弟,到南京去做生意,那有工夫拗转去,送你回家?我如今到京已近,不如随我们去住下,慢慢觅便人带你归家。你若不肯时,我们也不管闲帐,原送你到沙洲上,等候别个便船来带回去罢。”廷秀听得说出这话,连忙道:“既然不是顺路,情愿随列位到京。”潘忠道:“这便使得。”廷秀自己虽然得了性命,却又想着兄弟,必定死了,不住流泪。那日乃是顺风,晚间便到南京。次早入城,寻寓所安下。那孙府戏子原是有名的,一到京中,便有人叫去扮演。廷秀也随着行走。过了数日,潘忠对廷秀道:“众人在此做生意,各要趁钱回去养家的,谁个肯白白养你!总然有便带你回家,那盘费从何而来?不如暂学些本事,吃些活饭,那时回去,却也容易。”廷秀思想:“亏他们救了性命,空手坐食,心上已是过意不去。”又听了潘忠这般说话,愈觉羞惭。暗道:“我只指望图个出身日子,显祖扬宗,那知霹空降下这场没影奇祸,弄得家破人亡,父南子北,流落至此。若学了这等下贱之事,还有甚么长俊。如不依他,定难存住。”却又想道:“昔日箕子为奴,伍员乞食,他们都是大豪杰,在患难之际,也只得从权。我今日到此地位,也顾不得羞耻了,且暂度几时,再做区处。”遂应承了潘忠,就学个生脚。他资性本来聪慧,教来曲子,那消几遍,却就会了。不够数日,便能登场。扮来的戏出人意表,贤愚共赏,无一日空闲。在京半年有余,积攒了些银两。想道:“如今盘缠已有,好回家了。”谁想潘忠先揣知其意,悄悄溜过了他的银子。廷秀依旧一双空手,不能归去。潘忠还恐他私下去了,行坐不离。廷秀脱身不得,只得住下。这叫做: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话分两头。却说陈氏自从打发儿子去后,只愁年幼,上司衙门利害,恐怕言语中差错,再不想到有人谋害。已到十日之外,风吹草动,也认做儿子回来,急出门观看。渐渐过了半月二十日,一发专坐在门首盼望。那时还道按院未曾到任,在彼等候。后来闻得按院镇江行事已完,又按临别处。得了这个消息,急得如煎盘上蚂蚁,没奔一头处。急到监中对丈夫说知,央人遍贴招贴,四处寻访,并无踪迹,正不知何处去了。夫妻痛哭,懊悔道:“早知如此,不教他去也罢!如今冤屈未伸,倒先送了两个孩儿。后来倚靠谁人?”转思转痛,愈想愈悲。初时还痴心妄想,有归家日子。过了年余,不见回来,料想已是死了。招魂设祭,日夜啼啼哭哭。一个养娘却又患病死了。止留得孤身孑影,越发凄惨。正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且说王员外自那日听了赵昂言语,将廷秀逐出,意欲就要把玉姐另配人家。一来恐廷秀有言,二来怕人诽议,未敢便行。次后闻得廷秀弟兄往镇江按院告状,只道他告赖亲这节,老大着忙。口虽不言,暗自差人打听。渐渐知得二子去后,不知死活存亡。有了这个消耗,不胜欢喜。即央媒寻亲。媒人得了这句口风,互相传说开去。那些人家,只贪王员外是无子富翁,那管曾经招过养婿?数日间就有几十家来相求。玉姐初时见逐出廷秀,已是无限烦恼,还指望父亲原收留回来,总然不留回家,少不得嫁去成亲。后来微闻得有不好的信息,也还半信半疑。今番见父亲流水选择人家改嫁,料想廷秀死是实了。也怕不得羞耻,放声哭上楼去。元来王员外的房屋,却是一间楼子,下边老夫妻睡处,楼上乃玉姐卧室。当下玉姐在楼上啼哭,送来茶饭也不要吃。他想道:“我今虽未成亲,却也从幼夫妻。他总无禄夭亡,我岂可偷生改节!莫说生前人唾骂,就是死后,亦有何颜见彼!与其忍耻苟活,何若从容就死。一则与丈夫争气,二则见我这点真心。只有母亲放他不下!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想一回,哭一回,渐渐哭得前声不接后气。那徐氏把他当做掌上之珠,见哭得恁般模样,急得无法可治。口中连连的劝他:“莫要哭,且说为甚缘故?”自己却又鼻涕眼泪流水淌出来。玉姐只得从实说出。徐氏劝道:“儿,不要睬那老没志气!凡事有我在此做主。明日就差人去访问三官下落。设或真有些山高水低,好歹将家业分一半与你守节。若老没志气执意要把你改嫁,我拼得与他性命相搏。”又对丫鬟道:“快去叫员外来,说个明白。”又分付:“倘有人在彼,莫说别话。”丫鬟急忙忙的来请。谁想王员外因有个媒人说一个新进学小秀才来求亲,闻得才貌又美,且是名门旧族,十分中意。款留媒人酒饭,正说得浓酽,饮得高兴。丫鬟说声院君相请,只当耳边风,如何肯走起身。丫鬟站够腿酸脚麻,只得进去回复。

徐氏百般苦劝,刚刚略止,又加上赵昂老婆闯上楼来,重新哭起。你道却是为何?那赵昂摆布了张权,赶逐了廷秀,还要算计死了玉姐,独吞家业。因无机会,未曾下手。今见王员外另择人匹配,满怀不乐,又没个计策阻挡。在房与老婆商议。这时听得玉姐不愿,在楼上哭,却不正中其意!故此瑞姐走来,故意说道:“妹子,你如何不知好歹?当初爹爹一时没志气,把你配个木匠之子,玷辱门风。如今去了,另配个门当户对人家,乃是你万分造化了。如何反恁地哭泣?难道做强盗的媳妇,木匠的老婆,倒胜似有名称人家不成?”玉姐听这几句话,羞得满面通红,颠倒大哭起来。徐氏心中已是不悦。瑞姐还不达时务,扯做娘的到半边,低低说道:“母亲,莫不妹子与小杀才背地里做下些蹊跷勾当,故此这般牵挂?”只这句话,恼得徐氏两太阳火星直爆,把瑞姐劈面一啐。又恐怕气坏了玉姐,不敢明说。止道:“你是同胞姐妹,不怀个好念。我方劝得他住,却走来激得重复啼哭,还要放恁般冷屁!由他是强盗媳妇,木匠老婆罢了,着你甚急,胡言乱语!”瑞姐被娘这场抢白,羞惭无地,连忙下楼,一头走一头说道:“护短得好!只怕走尽天下,也没见人家有这样无耻闺女。且是不曾做亲,便恁般疼老公。若是生男育女的,真个要同死合棺材哩。亏他倒挣得一副好老脸皮,全没一毫羞耻。”夹七夹八一路嚷去,明明要气玉姐上路。徐氏怕得淘气,由他自说,只做不听见。玉姐正哭得头昏眼暗,全不觉得。看看到晚,王员外吃得烂醉。小厮扶进来,自去睡了,竟不知女儿这些缘故。徐氏陪伴玉姐坐至更余,渐渐神思困倦,睡眼朦胧,打熬不住。向玉姐道:“儿,不消烦恼,总在明早还你个断断。夜深了,去睡罢。”推至床上,除去簪钗,和衣衾在被里,下了帐幔,又分付丫鬟们照管火烛。大凡人家使女,极是贪眠懒做,十个里边,难得一个长俊。徐氏房中共有七八个丫鬟,有三个贴身服侍玉姐,就在楼上睡卧。那晚守到这时候,一个个拗腰凸肚,巴不能睡卧。见徐氏劝玉姐睡了,各自去收拾家伙,专等徐氏下楼,关上楼门,尽去睡了。徐氏下得楼来,看王员外醉卧正酣,也不去惊动他。将个灯火四面检点一遍,解衣就寝不题。

且说玉姐睡在床上,转思转苦,又想道:“母亲虽这般说,未必爹爹念头若何。总是依了母亲,到后终无结果。”又想起:“母亲忽地将姐姐抢白,必定有甚恶话伤我,故此这般发怒。我乃清清白白的人,何苦被人笑耻!不如死了,倒得干净!”又哭了一个更次。听丫鬟们都齁齁睡熟,楼下也无一些声息。遂抽身起来,一头哭,一头捡起一条汗巾,走到中间,掇个杌子垫脚,把汗巾搭在梁上,做个圈儿,将头套入,两脚登空,呜呼哀哉!正是:

难将幽恨和人说,应向泉台诉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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