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表赵昂夫妇初时见王员外承继张廷秀为子,又请先生教他读书,心中已是不乐,只不好来阻当。今日见说要将玉姐赘他为婿,愈加妒忌。夫妻两个商议了说话,要来拦阻这事。当下赵昂先走入来,见王员外道:“有句话儿,本不该小婿多口。只是既在此间,事同一体,不得不说。又恐说时,反要招怪,不敢启齿。”王员外道:“我有甚差误处,得你点拨,乃是正理,怎么怪你!”赵昂道:“便是小姨的亲事,向日有多少名门巨族求亲,岳父都不应承。如何却要配与三官?我想他是个小户出身,岳父承继在家,不过是个养子,原不算十分正经,无人议论。今若赘做女婿,岂不被人笑话!”王员外笑道: “贤婿,这是不劳你过忧,我自有主见在此。常言道:会嫁嫁对头,不会嫁嫁门楼。我为这亲事,不知拣过多少子弟,并没有一个入眼。他虽是小家出身,生得相貌堂堂,人才出众,且又肯读书,做的文字人人都称赞,说他定有科甲之分。放着恁般目知眼见的不嫁,难道倒在那些酒包饭袋里去搜觅?若拣得个好的,也还有指望。倘一时没眼色,配着个不僧不俗,如醉如痴的蠢才,岂不反误了终身!如今纵有人笑话,不过一时。倘后来有些好处,方见我有先见之明。”赵昂听说,呵呵的笑道:“若论他相貌,也还有两分可听。若说他会做文字,人人称赞,这便差了。且不要论别处,只这苏州城里有无数高才绝学,朝吟暮读,受尽了灯窗之苦,尚不能够飞黄腾达。他才开荒田,读得年把书,就要想中举人进士。岳父,你且想,每科普天下只中得三百个进士,就如筛眼里隔出来一般,如何把来看得恁般容易?这些称赞文字的,皆欺你不晓得其中道理。见你这般认真,不好败兴,把凑趣的话儿哄你。如何便信以为实?”王员外正要开言,旁边转出瑞姐道:“爹爹,凭着我们这样人家,妹子恁般容貌,怕没有门当户对人家来对亲,却与这木匠的儿子为妻?岂不玷辱门风,被人耻笑!据我看起来,这斧头锯子便是他的本等,晓的文字怎么样做?我的妹子做了匠人的妻子,有甚好处!后来怎好与他相往?”王员外见说,心中大怒道:“他既为了我的子婿,传授这些家业。纵然读书不成,就坐吃到老,也还有余。那见得原做木匠,与你难好相往!我看起来,他目下虽穷,后来只怕你还跟他脚跟不着哩。那个要你管这样闲帐,可不扯淡么!”一头说,径望里边而走。羞得赵昂夫妻满面通红,连声道:“****甚事!只为体面上不好看,故此好言相劝,何消如此发怒!只怕后来懊悔,想我们的今日说话便迟了!”王员外也不理他,直至房中,怒气不息。徐氏看见,便问道:“甚事气得恁般模样?”王员外将适来之事备细说知。徐氏也好生不悦。
王员外因赵昂奚落廷秀,心中不忿,务要与他争气,倒把行聘的事搁起。收拾五百两银子,将拜匣盛了,教个心腹家人拿着,自己悄悄送与张权。教他置买一所房子,弃了木匠行业,另开别店,然后择日行聘。张权夫妻见王员外恁般慷慨,千恩万谢,感激不尽。自古道:无巧不成话。张权正要寻觅大房,不想左间壁一个大布店,情愿连房带店出脱与人,却不是一事两便!张权贪他见成,忍贵顶了这店,开张起来。又讨一房家人,与一个养娘,家中置办的十分次第。然后王员外选日行聘,大开筵席,广请亲朋。虽是廷秀行聘,却又不放回家。止有赵昂自觉没趣,躲了出去。瑞姐也坐在房里,不肯出来,因是赘婿,倒是王员外送聘,张权回礼。诸色丰盛,邻里无不喝采。自此之后,张权店中日盛一日,挨挤不开,又雇了个伙计相帮。大凡人最是势利,见张权恁般热闹,把张木匠三字撇过一边,尽称张仰亭。正是:
运退黄金无色,时来铁也增光。
话分两头。且说赵昂自那日被王员外抢白了,把怒气都迁到张家父子身上。又见张权买房开店,料道是丈人暗地与他的银子,越加忿怒,成了个不解之仇。思量要谋害他父子性命,独并王员外家私,只是有不便之处,乃与老婆商议。那婆娘道:“不难!我有个妙策在此。教他有口难分,死于狱底。”赵昂满心欢喜,请问其策。那婆娘道:“谁不晓得张权是个穷木匠。今骤然买了房子,开张大店,只有你我便知道是老不死将银子买的。那些邻里如何得知,心下定然疑惑。如今老厌物要亲解白粮到京。趁他起身去后,拼几十两银子买嘱捕人,教强盗扳他同伙打劫,窝顿赃物在家。就拘邻里审时,料必实说:当初其实穷的,不知如何骤富。合了强盗的言语。这个死罪如何逃得过去!房产家私,必然入官变卖。那时老厌物已不在家,他又是异乡之人,又无亲戚,谁人去照管。这条性命,决无活理。等张木匠死了,慢慢用软计在老厌物面前冷丢,推张廷秀出门。再寻个计策,做成圈套,装在玉姐名下,只说与人有奸。老厌物是直性的人,听得了恁样话,自然逼他上路。去了这个祸根,还有甚人来分得我家的东西!”赵昂见说,连连称妙。只等王员外起身解粮,便来动手。
且说王员外因田产广多,点了个白粮解户。欲要包与人去,恐不了事,只得亲往。顺便带些玉器,到京发卖,一举两得。遂将家中事体料理停当,即日起身。分付廷秀用心读书,又教浑家好生看待。大凡人结交富家,就有许多的礼数。像王员外这般远行,少不得亲戚都要饯送,有好几日酒席。那张权一来是大恩人,二来又是新亲家,一发理之当然,自不必说。到临行这日,张权父子三人直送至船上而别。
却说赵昂眼巴巴等丈人去后,要寻捕人陷害张权,却又没有个熟脚。问兀谁好?忽地思量起来:“幼时有个同窗杨洪,闻得现今充当捕人。何不去投他?但不知住在那里。”暗想道:“且走到府前去访问,料必有人晓得。”即与老婆要了五十两银子,打作一包。又取了些散碎银两,忙忙走到府门口。只见做公的东一堆,西一簇,好生热闹。赵昂有事在身,无心观看。见一个年老公差,举一举手道:“上下可晓得巡捕杨洪住在何处?”那公差答道:“可是杨黑心么?他住在乌鹊桥巷内。方才走进总捕厅里去了。”赵昂谢声:“承教了。”飞向总捕厅衙前来看,只见杨洪从里边走出。赵昂上前,拱手道:“有一件事特来相求,屈兄一步。”杨洪道:“有甚见谕,就此说也不妨。”赵昂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两下厮挽着出了府门,到一个酒店中,拣副僻静座头坐下,叙了些疏阔寒温。酒保将酒果嘎饭摆来。两人吃了一回,赵昂开言低低道:“此来相烦,不为别事。因有个仇家,欲要在兄身上,分付个强盗扳他,了其性命,出这口恶气。”便摸出银子来,放在桌上,把包摊开道:“白银五十两,先送与兄。事就之日,再送五十两,凑成一百。千万不要推托。”自古道: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血。那杨洪见了雪白的一大包银子,怎不动火!连叫:“且收过了说话,恐被人看见,不当稳便。”赵昂依旧包好,放在半边。杨洪道:“且说那仇家是何等样人?姓甚名谁?有甚家事?拿了时,可有亲丁出来打官司告状的么?”赵昂道:“他名叫张权,江西小木匠出身,住在阊门皇华亭侧。旧时原是个穷汉,近日得了一注不明不白的钱财,买起一所大房,开张布店。止有两个儿子,都还是黄毛小厮。此外更无别人,不消虑得。”杨洪道:“这样不打紧。前日刚拿五个强盗,是打劫庞县丞的。因总捕侯爷公出,尚未到官。待我分付了,叫他当堂扳出,包你稳稳问他个死罪。那时就狱中结果他性命,如反掌之易了。”赵昂深深作揖道:“全仗老兄着力。正数之外,另自有报。”杨洪道:“我与尊相从小相知,怎说恁样客话!”把银子袖过。两下又吃了一大回酒,起身会钞。临出店门,赵昂又千叮万嘱。杨洪道: “不须多话,包你妥当!”拱拱手,原向府内去了。赵昂回到家里,把上项事说与老婆知道,两人暗自欢喜。
且说杨洪得了银子,也不通伙计得知。到衙门前完了些公事,回到家中,将银交与老婆藏好,便去买些鱼肉安排起来。又打一大壶酒,烫得滚热。又煮一大锅饭,收拾停当,把中门闭上。走到后边,将钥匙开了阱房。那五个强盗见他进门,只道又来拷打,都慌张了,口中只是哀告。杨洪笑道:“我岂是要打你!只为我们这些伙计,见我不动手,只道有甚私弊,故此不得不依他们转动。两日见你众人吃这些痛苦,心中好生不忍。今日趁伙计都不在此,特买些酒肉与你们将息一日,好去见官。”那些强盗见说不去打他,反有酒肉来吃,喜出望外,一个个千恩万谢。须臾搬进,摆做一台。却是每人一碗肉,一碗鱼,一大碗酒,两大碗饭。杨洪先将一名开了铁链,放他饮啖。那强盗连日没有酒肉到口,又受了许多痛苦。一见了,犹如饿虎见羊,不够大嚼,顷刻吃个干净。吃完了,依旧锁好。又放一个起来。那未吃的口中好不流涎。不一时轮流都吃遍了。杨洪收过家伙,又走进来问道:“你们曾偷过阊门外开布店张木匠张权的东西么?”都道:“没有。”杨洪道:“既没有,为何晓得你们事露,连日叫人来叮嘱,要快些了你们性命?你们各自去想一想。或者有些甚么冤仇?”众强盗真个各去胡思乱想。内中一个道:“是了,是了!三月前我曾在阊门外一个布店买布,为事等了头上起,被我痛骂了一场。想是他怀恨在心,故此要来伤我们性命。”杨洪便趁势说道:“这等,不消说起,是了。但不过是件小事,怎么就要害许多人的性命?那人心肠却也太狠!”众强盗见说,一个个咬牙切齿。杨洪道:“你们要报仇,有甚难处!明日解审时,当堂招他是个同伙,一向打劫的赃物,都窝在他家。况他又是骤发,咬实了,必然难脱,却教他陪你吃苦。况他家中有钱,也落得他使用。”又说道:“切不要就招,待拷问到后边,众口一词招出,方像真的。”众人俱各欢喜道:“还是杨阿叔有见识。”杨洪又说了他出身细底,又分付莫与伙计们得知。他们通得了钱,都是一路。”众强盗牢记在心。杨洪见事已谐,心中欢喜。依旧将门锁好,又来到府前打听,侯同知晚上回府,便会同了众捕快,次日解官。有诗为证:
只因强盗设捕人,谁知捕人赛强盗。
买放真盗扳平民,官法纵免幽亦报。
次早,众捕快都至杨洪家里,写了一张解呈,拿了赃物,带着这班强盗,来到总捕厅前伺候。不多时,候爷升堂。杨洪同众捕快将强盗解进,跪在厅前,把解呈递上,禀道: “前日在平望地方,擒获强盗一起五名,正是打劫庞县丞的真赃真盗,解在台下。”侯爷将解呈看了,五个强盗都有姓名:计文、吉适、袁良、段文、陶三虎。点过了名,又将赃物逐一点明,不多甚么东西。便问捕快道:“闻得庞县丞十分贪污,囊橐甚多,俱被劫去。如何只有这几件粗重东西?其余的都在那里?”众捕快禀道:“小的们所获,只有这几件,此外并没有了。或者他们还窝在那处,老爷审问便知。”侯爷唤上强盗问道:“你一班共有几人?做过几年?打劫多少人家?赃物都窝顿在何处?从实细说,饶你刑罚。”众强盗一一招称,只有五个,并无别人。劫过东西,俱已花费,止存这些,余外更没有窝顿所在。侯爷大怒,讨过夹棍,一齐夹起。才套得上,都喊道:“还有几名,都已逃散。只有一个江西木匠张权,住在阊门外边,向来打劫银两,都窝在他家,如今见开布店。”侯爷见异口同声,认以为实,连忙起签,差原捕杨洪等,押着两名强盗作眼,同去擒拿张权,起赃连解。那三名锁在庭柱上,等解到同审。侯爷再理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