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渐渐袭来,窗户内侧已经布满水气,窗外,山山水水都归为同一个颜色,除了偶尔,近处或远处霓虹色的灯光。小雨在玻璃外拉出长长的线条。再往前一点,穿过几个隧道,便是清泉镇,多么灵动的名字。
罗茹静安静地坐在火车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她一直这样一个姿势,像个雕塑。可内心是激动的,多少次,多少趟,越靠近,越按捺不住的心情,伸出手指,想试着将水气擦拭干净。
白皙纤细的食指上,一条长长的疤痕。她看着那个疤,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它也是属于那个小镇的某段往事。
就这样,小时候生活过的那座小镇,就像一幅画一样,又那么清淅地展现在脑海里。
手指触及玻璃,先画一条寻不到尽头的河流,两边群山环绕,在清泉镇的位置,画一条支流,支流的两边既是羊肠小道,三五人家的屋子,聚在一个个小山坳里,或半山腰上,坐山朝河而居。
一座座群山连绵的山丘,披着青绿或墨绿的草皮,偶尔一丛过膝的狗尾草,迎风左右摇荡,山腰里,若隐若现的被放牧的人们长期踩踏出来的小道上,三三两两的孩子,牵着自家的牛,从各自家里出了门,随后就形成了一个支庞大的队伍。远离了村庄旁的农作物区时,一群牛便走在前面,一群孩子追打在后,可能是在玩共匪战,又或者在演宫廷剧,亦是每个人口袋里揣着家里偷出来的扑克。在约定好的,你家的石头上,或大家的“宝座上”一决雌雄。
2.
静也喜欢与大家一起享用宝座,或一棵可以爬得上去的树岔。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坐在山头,遥望南山脚下的河流,阳光好的时候,还可以看得见河里波光粼粼,几只鸭子,有可能是鸳鸯,在河里闲适地浮着,亦是睡着,当渡船靠近它们的时候,它们也只是不慌不忙地稍稍让一点点位置。
虽然山顶的视野宽广,静静也只能望见四个渡口,2角钱一位客人,船夫总是很起劲地将你送至对岸,也会看到一或两只船,栓在渡口,船夫在岸边的小店里,嗑着瓜子,与店主聊着昨天聊过的时闻。
3。
每个人都怀念第一个异乡。成人都已经体会到了这种寄居性的情感,但年少的孩子,是不懂得的,懂得的是,想念高低错落的群山,山中被一代一代孩子磨光滑的石头,像土里冒出的竹笋,又有些像一丛蘑菇,甚者像一头睡在地上的大象,一座一座,不老地召唤着你。
静静轻易地中召了,那是第一次,离开它们近二个月,某天,经过大人的同意后,她登上了去向100公里外的故乡的火车,当到达河边时,近乎天黑,已经找不到船夫,她猜可能回家睡觉了,所以大胆地上了船,解了栓,在河里自觉方向感很准地划了起来。后来,她在不对称的,另一个渡口的不远处靠岸了,但它不是真正的岸,脱了鞋卷起裤管,试探性地下了河,还好,踩到的是柔软的河沙,就这样,第一次,静静摸回了家。
寄母见到她,远远地冲了过来,蹲下身摸着她的肩膀,红着眼眶问:你怎么回来了?你一个人来的吗?你妈妈知道吗?受委曲了吗……。
静静在预料之外哽咽了起来,说家里人同意的,来给寄夫过生日。
寄母摸着眼花说:过什么生日啊,你妈最爱这一套。
其实,在静静眼里,她同母亲一样,都有点小情调的女人,当然,这也是多年后,才体会到的。
4.
静静又回到了大山上,躺在清晨还微凉的石头上,看群山环绕,山坳里,三两户人家的炊烟缓缓升起,再覆盖住整个屋顶,这是早晨的湿气太重,形成的美景,太阳还在地平线下,光已经染红了它附近的云朵。
远处,罗一仲骑着他的小牛,像张果老倒骑毛驴一样,出现了。
他总是很早就会出现在山里,手里牵着一条小牛。
确切地说,他永远都是牵着一条小牛,为此,他一直是这个小镇茶余饭后的聊资。
今天一仲又从牛背上摔到塘里去了,明天一仲追着小牛跑了三座山,牛被累得脱水。后天一仲把他的牛放丢了,找到半夜也没找到。
也许他的小牛没丢,但不知道什么情况,每家人的牛都会春天小,秋天就大了,他的牛,从淡黄色,变成深黄色,亦是一条黑不溜秋的牛,总之,永远都是一条小牛,并且总在被他征服中消失,或者征服中变温驯。
他走到静静身边,笑嘻嘻地喊到:罗茹静,我前天晚上看到你回来了。
哪只眼睛看到的?
我,我姐,我家黄驴,都看到了。
喔,
静静对于这个学习成绩太差,在学校数一数二的捣蛋鬼,提不起多大聊天的兴趣。
昨天河边的人都在说,说那个抱养的孩子,把船夫家的船弄丢了,船夫很生气,下次见到她一定要好好教育教育。
整个清泉镇的人都知道静静是抱养的孩子,只有罗一仲不知道。他也没看到她听到他的话的时候,红到耳根的脸。
静静想转移话题,便问:你姐在家干嘛,让她来找我玩啊。
远处传来拖拉机嘟嘟嘟嘟的声音,他瞬间就兴奋了,用力拉了一下正在吃草的牛,没拉动,走近踹了小牛一脚。然后牛走了两步,抬起头。
他不忘跟她说了句,先走了,先走了啊。
然后收起牛绳,一边抽打着牛屁股,一边跑远,去找他的拖拉机去了。
5.
罗一仲的姐姐叫范梦瑶,父亲因一场疾病离世后,她随着改嫁的母亲来到了这个镇上。
她是静静在镇上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一头自然卷的淡棕色的头发,用一根五粮液瓶上才有的红丝带扎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一双像是会说话的眼睛,总是很认真地看着与她话说的人。以至于在懵懂的年代,即使伙伴们对每个身世不太明朗的孩子远离三分,也不远离她。
除了漂亮,她还特别能干,洗衣做饭,缝缝补补,织毛衣,绣鞋垫,样样做得大人们都羡慕。这与奔放不羁的,全身透着傻气,只相差两岁的弟弟,完全不像是一个屋子出来的。
6.
太阳已经从地面弹出老高的一段距离,只是光线还是柔柔的,照在还有些露水的草尖上,照在北山下的村庄里,整个镇子,就真的醒了,大人吆喝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母鸡被惊吓后的咯咯声,支流里洗衣服的棒槌声,等等。
静静试着直视阳光,被它一圈一圈五彩的小光圈晃酸眼睛,罗一仲的话音还在她的耳边回旋,她其实一直都有些畏惧那些大人看她的眼神,就像好多同龄对她指指点点时的那种眼神。所以,后来她再也没享受过被船夫撑船的待遇了。心情变得有些低落,拍拍屁股,看看南山下的河水还是静静的模样,转身,往山的北面冲了下去,下山的感觉真好,只需张开双臂,以一种老鹰遇见猎物的方式,咻的就奔到了脚角下。山脚的第一户人家,便是她二鹏哥家,她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总会在上山或下山后,在二鹏哥的书房里寻一本书带走。事隔二个月,静静还是没有忘记这个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