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顾名思义,乃是受命于天治理天下的天之元子,权由神授,天人感应,方才坐上龙椅,坐拥九州。
民间传说,凡天子降世,尤其是开国之君出生之时,必会有祥瑞想伴。而天子驾崩之时,河山也定将为之色变。
汉帝刘协,虽登基以来,便空有天子之名,而无天子之权,更像是一个提线木偶般任由一个又一个的权臣摆布。但无论如何,他的身上毕竟有着最纯正的皇室血统,也是这些年来大汉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
最重要的是,刘协之死,属于是死不瞑目的横死。因此就在他倒下的那一瞬间,天边突然响起了一个炸雷,紧接着整个天空都变得漆黑一片,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
袁胤一愣,随即狂笑出声透过密密的雨幕手指着于禁得意洋洋道:“天要助我,你便是有十万,百万雄兵又能奈我何?”
曹纯担忧地看了一眼神思不属的于禁,轻咳一声建议道:“文则兄,要不,还是暂且鸣金收兵吧?”
于禁眼神茫然地点了点头,喃喃道:“好,那就先撤回来吧。”
天子的死,与自身的安危相比,袁胤显然更加地看重后者,所以他才会激动之下肆无忌惮的大笑出声。
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轻咳一声,掩住笑容,表情沉重地道:“于禁弑君谋反,人神共愤,苍天悲泣,厚土哀歌,我袁胤今日当众发誓,终有一日会将那于禁千刀万剐为陛下复仇雪恨!”
袁胤直挺挺地跪在刘协的尸身前面,满脸的雨水给了他最好的掩护,让他的悲痛不需要太高的演技便能表现的淋漓尽致。
要不是,心里面还在暗自庆幸,自己死里逃生的丛曹军不可阻挡的弓弩下捡回了一条性命,袁胤说不定会真的相信自己因天子的驾崩而肝肠寸断,悲痛欲绝。杨弘和阎象,或许是袁术最器重的人,但要说袁术最信任的人,一定非袁胤莫属。他心里很清楚,袁术早就看这个小皇帝不顺眼了,只不过不敢轻易提出废立罢了。今日于禁的这一箭,正可谓是天赐良机,让袁术心中那个不能说出口的梦想,变得不再是那么遥远了。
“文先公,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然大行皇帝却并无子嗣存世,不知公有何意见?”
哭戏演罢,便是肉戏了。
袁胤装模作样地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却兀自抽泣着问身旁的杨彪道。
弘农杨氏,和汝南袁氏并成为当今天下的两大世家。四世清德,海内所瞻,祖孙四代皆任三公之职,再加上他本人德行操守也是誉满天下,因此如果能让他站出来为袁术说一句话,那么或许离成事之日就很近了。
杨彪会站出来为袁术说话么?
有可能会,毕竟两个人可不只是普通的同僚关系,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姻亲。杨彪可能对嫡亲小舅子的事不管不问不帮忙吗?
但也有可能不会,因为根据袁胤自己的观察,杨彪对于大汉还是非常忠诚的。
所以,袁胤必须要试探一下杨彪的口风,如果他也和自己想到了一块去,那自然万事大吉。如果没有,那也可以提前做好准备不是?
因为袁术用大将军和司徒的职位换来了和韩俊,袁绍的结盟,所以原任司徒的杨彪,只能被牺牲掉挪到了太常的位子上。
这些年来,兜兜转转,杨彪几乎已经将大汉朝堂上的椅子换了个遍。所以对此也并无不适,因为他也算看明白了,如今这个世道,屁股下面的那把椅子有多高都是假的,唯有手上攥着刀,说出来的话才会有人听。
太常,九卿之首,掌宗庙礼仪,礼乐社稷,非德高望重者不可担任。而推举新君这样决定着天下命运的大事,本就在杨彪的职责范围之内。
人老成精的杨彪,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眼中的寒芒一闪而过,随即又变得如以前一般混浊无光了。
杨彪和袁术虽名为亲戚,但平素里却鲜少往来走动,不是因为要避嫌,而是两人之间,实在没有多少共同话题可谈。但是树老成精人老成妖,宦海沉浮数十年的杨彪,阅尽了人生百态,看遍了世态炎凉,对于袁术那不可告人的野心,早已经了然如胸。
所以,袁胤的这个问题,他没办法回答。
年轻时的杨彪,也曾经满身正气,铁骨铮铮,敢为不平之事挺身而出,而不顾惜自身安危。但是,随着年纪的增长,随着他经历的越来越多,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刀斧加身而色不改的杨文先了。
何进,董卓,韩俊,李儒,袁术……
杨彪已经和太多的权臣共事过了,但是妄想着取而代之并且表露出来的,却仅有袁术一人而已。
而偏偏在这其中,袁术想要改朝换代的难度又是最大的,哪怕,有自己的支持,一样也是水月镜花般遥不可及。
袁氏五世三公不假,杨氏四世三公也不假,袁杨两家加在一起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也不假,可那又能怎样?乱世之中,比拼的可不是家世才学,而是谁的拳头更硬!那袁术的拳头足够硬吗?
杨彪在心里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所以,他说什么都不可能把自己,把杨家绑在袁术这辆根本走不出多远去的破车上。
“文先公有何打算?”
袁胤见杨彪不语,便提高声调皱着眉头又问了一遍。
杨彪依然没有开口,而且也没办法再开口了,因为就在袁胤的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跪在漂泊大雨中的杨彪,身子突然一晃,白眼一翻,干脆利落地昏倒在地。
心里明镜一般的清楚,杨彪是在装病,以此来逃避自己的追问,可是袁胤却毫无办法,只能是咬着牙恨恨地挥了挥手,让仆从手忙脚乱地将杨彪送下城去了。
“虽然因天降大雨,曹军暂退,但于禁既已做出弑君之举,定然不会就此罢兵。而且我最担心的,便是于禁为遮掩其犯下的滔天大罪,不惜铤而走险杀人灭口!那么他会灭谁的口?只是我们这些人吗?不可能的!曹军最擅长的,便是赶尽杀绝!徐州数十万无辜生灵,只因曹操一人之怒,便惨遭屠戮尸横遍野。”
“难道,于禁还敢屠城不成?”
太仆赵岐,已经年过八旬,须发皆白,但精神头却是极好,嗓门也远比大多同龄人要洪亮的多。
袁胤冷笑一声,“太仆可知道,当日徐州屠城,杀人最多,为祸最重的是哪一路曹军?”
赵岐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城下看了一眼。
袁胤抚掌笑道:“太仆猜得没错,造孽最重的,正是城外的于禁,以及他统帅的青州兵!试想,在这群灭绝人性的禽兽眼里,难道还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做的吗?于禁已经犯下了遗臭万年的罪行,他还会有半分畏惧之心吗?”
赵岐怒气冲冲地挥起拳头来砸在了城墙上,咬牙切齿地骂道:“如此丧心病狂,他日必遭天谴!”
袁胤冷笑道:“他日之事,自有他日之法。可是今日之事,我却可以断言,如果不能守住宛城,凡城内生灵,无分老幼男女,士农工商,无一幸免都必将丧生于乱贼屠刀之下!”
所有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想到曹军之前糟糕的名声,不由得头皮发麻,四肢颤抖。
而这,正是袁胤想要达到的目的。
“所以,哪怕只是为了我们自己,这宛城都必须要坚守到底!”
袁胤陡然提高了声调,满脸的激情慷慨之色,“但有一人可战能战,也务必要战斗到底!以我血肉之躯,保宛城固若金汤!”
“以我血弱之躯,保宛城固若金汤!”
所有人,包括老迈的赵岐等高官显贵,都随着袁胤挥舞着的胳膊,下意识地跟着高声喊了出来。
袁胤本没有这么强的号召力,但是怎奈皇帝归西之后,人心惶惶,又被他这一番半真半假的恐吓之下,羊群效应出现,稀里糊涂的就把他当成了领路人。
袁胤满意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却浮现出了一丝古怪的神情。
宛城以南百余里,云台二十八将之首,东汉开国第一功臣邓禹的故乡,有一座不大的县城叫做新野。
新野虽然隶属于南阳郡治下,但如今却并不在袁术的掌控范围之内,而是荆州牧刘表抵挡袁术南侵的最前线。
大概三个月以前,原先的新野令被调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从北方逃过来,据说是州牧刘表的同族兄弟,一个大耳长手的中年人。
这个人,正是丛徐州辗转至此的刘备。
徐州一败,刘备几乎丢掉了这些年来积攒下来的所有老本,甚至就连他自己,都差一点命丧其中。
出现在刘表面前的他,骨瘦如柴,形容憔悴,完全了没有了一方诸侯应有的风采,这也就直接导致了刘表对他的第一印象极坏,若不是顾念自己的名声,恐怕当场就会把刘备赶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