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清晨,阳光驱散大雾,边地小集市上,已是人来人往。
一名南疆女盯着站在自己货物面前认真挑选的客商,目光大胆而热烈。
也不怪她如此,这客商男子生得高大修长,英眉凤目,英俊而洒脱,就是旁边也有频频打量的。
那男子被人看着,自若如常,反倒是他身后的仆人有些无奈。
不远的路口,停着一辆马车,两旁几名仆人陪着等候。
生得俏丽的南疆女追上男子,硬是把一枚香囊和一篓的塞给他。男子回头看了看马车,笑着谢了接过来,往回走。
萧重岚放下帘子,又有些懊恼,自己只是好奇四处看看,不巧看到而已,这么一躲倒显得有些心虚。
她往马车前面看去,一片开阔的场地,两边各有许多等着交易的人。
这里是边关互市的旧址。周国与西戎曾在这里通商,那还是西戎未曾统一的时候,与周国没什么大冲突的部落,集结了商人来这边与周国的商队做交易。
中间虽然少不得官府的盘查抽税,却能大量交换两边的必需品。
等到蒙卜统一了西戎,大举进攻边关,关市自然就关闭了。民间小型的集市交易却一直都没有断,也断不了。
因为周人茶、盐都是戎人的必需品,还有布料、木器和瓷器;而周人也需要戎人的马匹,兵器和宝矿。
只是这样的交易如今都需暗中进行,再过半个时辰,这里就会人烟一空。
萧重岚听到洛迟砚走近的脚步声,一会儿他已经满面笑容站在马车前,道:“雾都散了,你想不想下来看一看?”
萧重岚早就想出去走走。马车一路走了五六天,多数的时间她都只能在车上,或者傍晚找地方歇息才能下来,夜里寒凉,她也出去不得。
听到洛迟砚问,她又有些迟疑。
那个南疆女子,让她想起了珠惹。贺铸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珠惹会不会受她牵连。
这还罢了,那一天放走贺铸的前后事情,她反复回想,总觉得洛迟砚的问话有些奇怪。
难不成他知道了什么,或者在怀疑什么?
只是这之后,他一反常态,不仅不再逼问,对她可以说是极尽耐心和周到,态度也极好,就是她冷言冷语也依旧满面笑容以对。
到这互市通商的地方来,也是她与青梅闲话,偶尔问起来,他知道了,特意绕道一趟,还亲自带她过来。
他这般举动,令萧重岚更加警惕。
洛迟砚见她不语,摸了摸下巴,耐心道:“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再走个五六天,进了古县,可就看不到了。”
洛迟砚不习惯蓄须,只是他这张脸太显眼,多引行人注目,他就干脆留起了胡须。几天的时间,半张脸都是短短的胡茬,风雅之气淡了,倒是多了几分英武不羁。
萧重岚本欲拒绝,可洛迟砚说的又让她心动。她跟着爹往这西北边关走,还是近十年前的事情。
洛迟砚见她意动,将她一拉:“来。”带着她往热闹处走。
萧重岚缩手,他却抓得极紧。他的手指温热而有力,萧重岚只觉得那热意从手上一直蔓延到脸上去。
这也是她恼恨的地方——他笑得再温和,要做的事就不许人拒绝。
挣不开也只好跟上。萧重岚披着斗篷,两人挨得近些不易看得出来牵着手。
那南疆女子卖光了货物,背着篓子正要走,看到洛迟砚走过来,笑得一脸灿烂,待要迎上来,才看到他身后还有一名女子。
南疆女子立刻冷下脸来打量。这女子看着身子单薄,一张巴掌大小的脸,却是莹润如玉,明媚精致,不由她不承认是个大美人。
洛迟砚对着女子点了点头,再说一次:“多谢你送的香囊和花。”
他也不理会女子沮丧地神情,拉着萧重岚逛过去,一直走到了场地的尽头。
此处他们面前是一道峡谷,二人并肩而立。
旭日突破云层乍然而现,霞光万道,满谷满山的树木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浓绿翠荫之间,一道闪烁的光带蜿蜒消失在森林尽头。
萧重岚故地重游,看着那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河流,感慨万千。
曾经那里并没有水流穿过,而昔日的浅滩也成了大河,这就是爹说过的沧海桑田变幻无常?
风
洛迟砚觉察萧重岚的手指微微泛凉,转头看她,见她秀长微挑的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怅惘,目光莹莹有泪,知她想起了爹娘,难免黯然神伤。
他细细看她眉眼,实在想不起曾见过一次的陈诺是什么模样。
他最初见到萧重岚时,总觉得她的言语心态和她面貌不太一,如今知道了缘故,却又觉得她如今面容与她举止没有什么不对。
她到底是谁不重要,于他而言,她只要是他掌中握着的这个人,就够了。
萧重岚觉着手被握紧,一时回神,转头见洛迟砚垂眸静静凝视着自己,目光渐渐胶着在她唇上。
她心里一跳,如被烫着了,猛地抽手转身走开。
这一回洛迟砚没有坚持,却跟在她身后,声音里带着笑意:“你脸红什么?”
萧重岚满腹伤感都被他扰散了,抿着唇往回路走去。
“站住,臭丫头你跑什么!”山上传来一声粗吼。
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从林子里冲出来,不要命地往前跑。偏偏她跑过去的方向是绝地。
洛迟砚将萧重岚往身后一带,再看那孩子身后跟着跑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手里还抓着一捆绳子。
那孩子发现前面是山崖,转头再跑,被大汉一巴掌扇倒在地上。
那大汉抓起她衣领,孩子动作伶俐,抱着他手臂狠狠一口咬下去。
大汉吃痛,猛地缩手,对着孩子目露凶光。
萧重岚再看不下去,推开洛迟砚喊道:“住手!”
萧重岚知道边地总会有拐卖周人到戎地为奴的事情。
就像伯劳隗忽他们府中那些周人奴隶,有被掳掠过去的,也有这样被卖过去的。
那大汉转头看见萧重岚,眼睛和嘴一起张大。她背后的男人目光如冰刃刺过来,他不由瑟缩了一下,再看这二人仪态不凡,又见后面快步走过来几名护卫,立刻调整了表情,干笑道:“污了二位贵人眼睛,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萧重岚恨那些掳掠滥杀的戎人,更恨把自己同胞卖到戎地的周人。
她并不让步,冷冷道:“这孩子是你从哪拐来的?”
被卖的周人,多数在十四岁以上,这样才好使唤。而小孩,则多是拍花子偷来的,这样的送到戎地去,多数都活不下来;要么就是被一些有奇异癖好的戎贵族买下,命运更是悲惨。
这个孩子十一二岁,生得机灵,又一心要逃,只怕就是拐来的。
汉子一双贼眼珠子乱转,就是不开口。
她转身要唤青梅,洛迟砚已先叫了剑波过来,淡淡道:“这里交给你。”
他拉了萧重岚回马车,陪她坐下,萧重岚透过车帘,看到剑波叫了人押着人贩子和孩子,往他们跑来的地方走去了。
洛迟砚吩咐转回去。
萧重岚顿了顿,道:“你会怎么处理?”
洛迟砚漠然道:“这等事,不需你操心。”
萧重岚默然不语。
洛迟砚问道:“怎么,于心不忍?你顾得了一个,也顾不了其他,这样的事,今日只不过是被我们遇上了,若遇不上又能如何?”
萧重岚知道他说的意思。
她只是突然想起娘说过,为国君者,不能安民,先有内乱,再有外患。而她跟着爹出行时,就不止一次看到饥荒逃难的人,饥寒交迫,鬻儿卖女。他们一路赈济周援,却也是杯水车薪。
就在这时候传来娘因谋反而被拘禁的消息。
那个时候她就有国将大乱的预感。然后风云一变,萧珏登基,在洛迟砚的建议下大赦天下,又坚持取消了几项劳民伤财的工程,力挽狂澜于危亡之际。周国渐趋安稳。
萧重岚想到此,不由抬眼看了看洛迟砚。其实他也并非是口头表现出来那般冷漠无情吧?
萧重岚微微犹豫着,贺铸与张家勾结陷害爹娘的事情,到底是静等洛迟砚出手处理,还是自己暗中推动一下呢?
马车转回大道上,一行随从就等在路边。一位娇媚的女子翘首而立,见到洛迟砚眼睛一亮,远远就迎上来:“公子!”
洛迟砚含笑对她点点头,道一声“辛苦”,又对萧重岚道:“青梅武艺虽好,服侍人却差了些。这一路车马劳顿,还是让萍心跟着你比较好。”
萧重岚讶异。洛迟砚把萍心从京城唤过来,是让她服侍自己?
萍心也是一愣,那笑容便如烟火转瞬即逝。只是她反应也快,对萧重岚躬身礼道:“萍心一定尽心尽力服侍长公主,但有什么不当之处,敬请长公主恕罪。”
萍心垂眉恭敬,萧重岚却还是看得出来她满心失望。
早就听说洛迟砚的山庄里美姬如云,这萍心想必是最得他心意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