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封素萍出家的消息时,我难以描述自己的感受,唯有一声叹息。她刚嫁到我们弓家时的娇美样子,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了,脑子里只剩下了她的狰狞狠厉。开始的两年,她脾气虽然不好,霸道蛮横,目中无人,我其实并不讨厌她。我体谅她下嫁的委屈,远离京城繁华地的失落,总是尽量纵着她。
那日,好像是深秋的一天,桂花正开的时候,满院子香气。我忙了一天,回到听荷院,刚踏入院门,就听到一声声凄厉而痛苦的呻吟声,让闻者心惊胆战。我冲入传出声音的西厢房——两个丫鬟头抵着头,站在正堂里瑟瑟发抖;内室里,一个洗澡的大桶还冒着热气;床上躺着的,就是那个发出凄厉呻吟的人,一身丫鬟服饰已经尽湿,兀自冒着热气,脸上、手上,只要露出衣衫外的皮肤满布大颗大颗的水泡……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床上那人听到我的声音,忽然停止喊叫,浑身颤抖着嚎叫:“二爷?二爷!您要给奴婢报仇啊——,封素萍害我——”她声音未落,金嬷嬷忽然冲进来吼道:“闭嘴!你自己不小心跌进了桶里,竟然黑心肠地诬陷二奶奶!来人啊——,给我堵上这个贱蹄子的嘴!”
我脑子里嗡嗡响成一片,无法接受眼前看到的,听到的。待正堂里的两个丫鬟进来,真的要堵床上人的嘴时,我才反应过来,“金嬷嬷,你不去张罗着请大夫,反而心虚地堵她的嘴?莫非,她说得是真的?”
“二爷——!她昏了头,蒙了心啦!这话能相信吗?一个下贱的婢子,够格让二奶奶费心思吗?这院子里的人都能证明,是她自个提的热水。”金嬷嬷不由分说,指挥着丫鬟堵上了床上人的嘴。
我活到二十岁,从未见过这种粗暴。生意场上,自然也是硝烟弥漫,撕破脸跳脚大骂的对手,不是没见过,更多的还是表面上和气一团的。而且,我父亲自小教导我,万不可逼人至绝境。现在,我的家里,竟然让我见到了如此人间惨象!战场上的厮杀也没这么惨吧?
我颤抖着一把推开金嬷嬷,扯掉床上人口里的帕子,踉跄着奔出房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感觉胸口闷得要命。大年,那时还小,虽然没有进屋,但一声声的惨叫让他苍白了脸色。他扯扯我的袖子,问:“二爷,要,要,请大夫吗?”
不知何时,我的眼睛模糊起来,胡乱点点头。
封氏出了正屋,走到我身边,牵住我的胳膊往正屋里拉,“二爷,二婶把这个珮儿送过来,说给你做个通房。你是没看到,珮儿的嘴呀,笑得就没合上过。我把西厢房拨给她住。她一整天啊,都在打扮自己。打扮完了,才想起洗浴来。这不,一桶一桶的热水往浴桶里倒。人家洗澡,都是先倒冷水,然后加热水调。估计她是高兴昏头了,竟然先倒热水。不知怎么的,结果,她滑进了浴桶里。”她说完,轻蔑地笑笑,嘲讽神态刺人眼睛。要知道,珮儿正在她耳边痛苦地呻吟呢,她怎么笑得出来?一个活生生的同类受着煎熬,不求她感同身受,同情心总该有点吧?
我反手抓住她的手腕,盯住她的眼睛,极力想看清楚她的内心,“她说,是你害她——”
封氏忽然暴怒,粗鲁地甩掉我的手,尖叫道:“弓楠!你竟然相信一个贱婢的话,不相信我?!一个贱人!就算我打死她,又算得上什么事?!是她自己滑进去的!就是她自己滑进去的!”她一扭身,愤愤地进了正屋。
我的胸口忽然剧痛了一下,如轱辘碾过一样。天空在转,地也变得虚软,感觉无法找到一块实地来支撑自己的身子。我努力保持身形,不让自己可笑地倒下去。
这就是我娶的豪门妻子!一个娇美的贵族小姐!对生命如此漠视!
我不敢想,是不是她下得手。我接受不了睡身边的人心如蛇蝎。
大夫来后,用针刺破珮儿身上的水泡,给她满身都涂了药。大夫说,即便能活命,容颜也毁了。
我安慰珮儿,让她不必担心,等她好了,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珮儿除了痛苦地呼号,就是不停地让我给她报仇。
半夜,她就死了。到死,她的痛苦都没有减轻一分。
她的呼号、呻吟长久地留在我脑子里,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
大概一个月后,院子里的粗使婆子躲躲闪闪地来见我,见了面就跪在地上,求我准许她回家养老。
她应该去找二婶或封氏说这件事才对。
我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二爷,老奴太怕了,每天都怕得很。老奴没办法再伺候二爷了。”
“怕什么?”
她跪在地上哭起来,哭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珮儿姑娘的声音一直在老奴耳边响……老奴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吃饭也吃不下了。”
“嗯。”
她听到我这样的回答,愣了一下,吃惊地抬起泪眼望向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放缓了声音,问:“你知道珮儿怎么死的,对吧?说出来!说出来,你就能吃得下,睡得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