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手拿着B超单,一手支着下巴朝车外看去。天空中的白云被高楼大厦分割成一块一块的,蓝天依旧那么蓝,莫名让人心静,如果能一直这样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愁就好了。上一次看天空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高中毕业那年跟顾城安一起躺在体育馆草地上的那天吧。
"趁早给我把那小子忘了,明天你舅妈介绍的那个人就要来我们家一趟,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别还是一副不懂事的样子,你要是给我搞砸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妈妈专心地开着车,两眼没朝我瞥一眼,就断定我现在脑子里是谁,我佩服地五体投地,不过她一句话里用了三个"给我",这副以自己为中心的口气我听了20年愣是没听习惯,第一反应还是顶嘴。
"那姓男的都有个三岁的小孩了,谁要那么个老男人啦,比我大了十岁诶!"我撇撇嘴,心里却很是烦闷,从未想过除了顾城安我还会嫁给谁,"再说了,我还要读书勒。"最后一句话忒是没有底气,自己也知道是屁话。
我大约是能预知妈妈的反应的,果然,在我放完屁后,妈妈明显愣了一愣,继而两眼冒火,爆发出更大的怒吼:"读书!你个脑子里哪里晓得读书啊?!你要是晓得读书现在会弄成这么一副样子啊?!看看你的检查!"妈妈腾出一只手抢过我手上的B超单子,朝我脸上用力地挥了挥,"巧克力囊肿!你这辈子算是毁了!还给我谈什么读书!"
我看着四周来来往往的车流心里一阵紧张,忙抢回B超单说道:"在高架上呢,你专心点开车!"
妈妈恨铁不成钢地挖了我一眼,嘴里还在絮絮叨叨,我却没心思跟她斗嘴了,又将脸朝向车窗。
我总觉得这是梦,从小到大都如此,每当遇到对我而言的重大事故时,我都觉得眼中的世界开始摇摇晃晃,声音都离我很远很远,问自己这是梦吧?
这是梦吧?从小到大我都结实地跟个小牛犊似的,我怎么会突然就得巧克力囊肿呢?我怎么会可能不孕呢?顾城安怎么可能不要我呢?
他怎么舍得不要我呢,他那么爱我,怎么舍得让我独自承受这个痛苦。
顾城安说:"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小依,让我好好想想,让我静静。"
他说"发生在我身上",而不是"我们"。
我在等他静一静,等了一个月,等到的是杳无音讯,手机关机,人不在家,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在干嘛。
我不怪他,毕竟他也还只是个大二学生罢了,能明天就娶我吗?
回到家,爸爸早就做好饭菜了,好好犒劳奔波了一天的妈妈和我。
我一吃完就躲进了房间,支起耳朵听客厅的动静,我怕他们聊得好好地又开始数落我。
"专家怎么说?"爸爸的声音很沉闷,我仿佛能想象出他现在的样子,一定是深深地吸一口烟,过了肺后再缓缓地吐出来,然后再皱着眉头开口说话。
"跟这里的医生说得一样,除了尽早怀孕没别的办法了,如果手术之后不能马上怀孕,两三个月就会复发,可如果不手术,囊肿就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容易不孕。"光是听声音就觉得妈妈很苦恼很忧愁,我心里一阵难受。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我想大概是爸爸发愁地把整根烟都抽完了也想不出办法了吧。
"明天我嫂子介绍的那个她妹妹的朋友来我们家吃顿饭,相看相看。"妈妈的声音有点忐忑不安,毕竟老爸对我是寄予了厚望的,结果现在却让我别读书直接嫁人,对他的打击不是一般的大。
过了好久,才听到一声闷闷的"嗯。"
这个大二的暑假,我的同学们都在忙着打工旅游谈恋爱,我却要一面忍受着病魔的煎熬,一面进行以生孩子为目的的相亲,我想,从此我就要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了,只是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幸福。
夏天的夜晚来得很迟,直到七点,天才将将暗下来,知了却不分昼夜地吱吱齐鸣。医生让我最好一天到晚躺床上,千万别累着,别熬夜,所以我早早地洗漱完,打开手机里的音乐,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左手不自觉地捂住小腹,嘴里喃喃道家心经,这是阿婆教我的方法,能减轻疼痛。
在爸妈面前我都极力控制住自己捂肚子是动作,可每当夜深人静,病魔都将我仅存的意志都吞噬干净,我疼地在床上打滚,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嘴里念着谁也听不清的自语。
天花板上贴满了我当年买言情小说随书赠送的海报,那是我最相信爱情的年纪,也是在那个年纪我遇到了顾城安。
"我每天都想你,连晚自习都静不下心来写作业,我今天的作业又是抄的......"我嘟嘴,委屈地指责顾城安这个大坏蛋,为什么我这么这么想他,他还能静得下心来学习,为什么只有我一头热啊?
"我以后可是要养你的诶,不用功点怎么行,你已经阵亡了,我还不努力一点,我们以后怎么办。"顾城安好笑地揉揉我的发顶,口气忒是温柔,他说他要养我诶?我又沉迷了,忘了讨伐他。
顾城安是文科班,我是理科班,他在五楼我在四楼,他的班恰恰好在我头顶,每天一下课我就假装不经意地靠在走廊栏杆上朝楼上望,十次有五次被我撞见他也在看我,于是另外的五次就被我欣喜地忽略掉了。
"依姐,来看未来公公啊?"猫王在旁边挤眉弄眼,把趁家长会偷溜上来的我抓个正着。
我才不害羞呢,我就是好奇顾城安的爸爸长啥样不行吗?我就是好奇顾城安那么优良的基因打哪儿来的不行吗?
"就是靠窗的那个。"猫王说完就走了,留我一个人在窗外故作镇定地张望。
突然,窗边的那个男人转过脸来,一张模糊的脸朝我笑了起来,我心里却觉得这笑容万分诡异,害怕至极,顾城安,你在哪儿呀!
"我们顾家五代单传,你以为你这种不孕的人能嫁给小安吗?!"窗边的男人越笑越大声,震地我的心头一痛。
天已经大亮了,昨晚何时睡着的我都不知道,其实,这一个月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
竟然梦到了高中的时光,心里的苦涩说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