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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之二 水底的飞蛾

【米卡A.C1996】

汝汲圣洁之水充盈吾之血液,

汝凭肥沃之土构筑吾之身躯,

汝借猛烈之风驱逐吾之恐惧,

汝持炽热之火焚灼吾之罪恶。

混沌之主,宇宙之母,欧博拉,

秉承暗之利刃削琢万物之貌,

挥动光之笔刷勾勒万物之魂。

吾以纯洁之泪水以求您水之恩惠,

吾以健康之体魄以偿您土之骄宠,

吾以勇敢之心灵以报您风之护佑,

吾以慈爱之行为以慰您火之砺炼。

吾,无所有,而无所留,

吾,有所得,而有所为。

在此献上吾之灵魂,

愿吾

血液干涸,

身躯坍圮,

恐惧殆尽,

罪恶消亡之际,

绝一切之留恋,化作您永恒之仆人。

无上之主钦鉴。

——《塞浮涅训世录》第一章

自从米卡懂事起,就会背诵这段话,晚饭之前,礼拜之前,甚至入睡之前,米卡的妈妈都会阖上眼带着米卡默念一遍,像是在祷告,又像是在宣誓。

而米卡懂事后常做的另一件事,就是问妈妈一个问题:“水的外面是什么?”妈妈通常都会很不耐烦地回答:“哪里有什么外面?水的外面嘛,还是水呀。”

和身边所有的人一样,米卡出生在一个被海水所包围的世界中,除了脚下的土地和沙砾,四周和头顶全部是深蓝色的海水。当米卡成长得足够理解“世界”这个概念的时候,便会有人告诉他,这里叫做“法鲁提亚”。居住在这里的人类,他们自称“诺亚神族”,没人知晓他们从哪里来,为什么定居在这里,即使是城中最年迈的老者。

尽管深藏在水中,法鲁提亚却有着如地上世界一般的黑夜和白昼,这要归功于环绕在四周的鸣海兽,它拖着巨大的扇形尾巴,散发着忽蓝忽白的光芒,清晨悄然莅临,而黄昏则静静离开。

妈妈总说米卡是幸运的,法鲁提亚大约每20年都会举行一次“光明节”,适时长老们会按照母神的旨意从城中选取一名年幼的男婴供奉给鸣海兽。米卡在上次太阳节10年后出生,避免了成为祭品的命运。

这里的居民沿袭着人类的习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们乐于耕种捕鱼,生活倒也能够自给自足。

法鲁提亚是一个近似圆形的城市,望上去犹如一个巨大的半球形气腔,千百年来其外围不断地变化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周边地区时而因海水坍塌而淹没,时而又因海水退去而重现于世,因此绝大部分法鲁提亚人都居住在临近城中心的安全地带,而最中心的神木林则是隔离于所有市民活动区的禁地。

神木林是这里唯一的一块高地,高地四周几乎都是绝壁,上面覆盖着参天浓密的森林,像一排巨大的天然屏障。城市所需的淡水源——澈水河就是发源于这里,分四个方向沿悬崖倾泻而下,最终流入法鲁提亚全域。至于为何将此处列为禁地,按长老们的话说,是因为神木林中筑有一座古老祭坛,祭坛上呈放的是母神欧博拉的至宝,只有城中负责主持各种祭祀仪式的莫比乌斯家族才被允许进入神木林接受神启,同时莫比乌斯家也把守着进入神木林的必经之路。

神木林以外,城市的核心区域呈环形,住宅、商铺、学校、教堂错综分布,居民们从出生到死亡几乎全部生活在这里。环形城区以外放射状的是各个大小不一的农场,农场中的作物主要是豆类和小麦。越过农场靠近水界的便是渔场,渔民们不需要船只,他们会用特制的鱼网伸入海中捕鱼。农业和渔业是城中食物的主要来源。

几乎每一个法鲁提亚的孩子都会问一个问题,“水的外面是什么?”而长辈们的回答无一例外的都一样——没有所谓的”外面“,这里就是整个世界。起初不乏有好奇的孩子不满于这样的回答,他们尝试着离开这里,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当他们来到渔场水界的时候,面对着无边深邃的大海,不知又有多少人选择了退却。不过每个时代也总有几个执着的法鲁提亚人,为了离开这里而不顾一切,想尽了各种办法:他们钻入大海,拼命游向远方,又被海流冲了回来;他们用钢铁制作密封的车驶入大海,可没行多远,车身便被海水挤烂。他们有人经历失败后不得不放弃,也有人在经过无数次的尝试后丢了命,最终却没有人成功离开过这里。于是人们得到了这样的结论——这里就是整个世界,孩子们从长辈那里得到这样的答案,又将这个答案传递给他们的后代。迄今为止绝大部分法鲁提亚人都坚信着这个真理,米卡的妈妈也不例外。

米卡一天一天长大,一遍又一遍问着同样的问题。他曾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许能离开这里,去了解外面的世界。他也曾无数次想象着外面世界的模样,也许那里没有那么多海水,也许那里的鱼是在地上行走的,也许那里的豆藤比教堂的钟楼还要高,也许那里有许多新奇的事物,用他的脑袋根本都想象不到。每每想到这里,米卡就特别激动,心脏仿佛都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了。米卡为那些未知的事物而着迷,他渴望着那些谜底被揭开的感觉。而现在,他不得不开始接受这样的现实,水的外边,哪有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的只是咸涩的海水和无尽的黑暗——没有会走路的鱼,也没有巨大的豆藤。

米卡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有一些新的梦想,比如开一家自己的杂货店,或者钓一只前所未见的大鱼。“其实做个农夫也很了不起嘛!”他时常用这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但是米卡始终觉得,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就像别的孩子一样,米卡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自己的生活——睡觉、起床、和妈妈道别、上学、放学、吃晚餐、再睡觉,日子平淡无奇。每个人都在不断重复着前人的路,铁匠叔叔继承了父亲的家业,不出意外的话他那个满脸雀斑的胖儿子不久后也会拾起那把祖传的大铁锤;渔夫伯伯的儿子,因为小时候游进大海,被鲨鱼咬掉一直脚,当不成渔夫了,只好在家学做裁缝——马卡说不上来那是雪上加霜还是另一种庆幸;更别说城中的医生了,法鲁提亚没有专业的医学院,医生职业几乎都是几代家传,后来索性医生家族把自己的姓氏都改成了“医师”。

米卡奇怪大家为何乐于沿着既有的轨道生活着,学校的老师说这是因为诺亚神族的宿业——所有神族都是母神的仆人,他们享受着神赐予的光与热、水与食物,信守《训世录》中的誓言,怀着感恩的心生活,守护着神的至宝。至于神的至宝是什么,如何守护,米卡就不得而知了。也许就这样老老实实地生活,母神就会高兴,也许就这样围绕在神木林四周,就守住了她老人家的至宝。

和这些比起来,做莫比乌斯家的人似乎会有意思一些,因为他们可以进入禁地,可以看到一般人从没见过的景色,甚至做一些神秘的工作,但是显然他们自己并没有把这看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如果我要是莫比乌斯家的孩子就好了”,类似的想法时不时会出现在米卡的思绪里。

米卡对莫比乌斯家族怀着强烈的好奇,虽然他们除了能进入神木林这件事之外,几乎和普通人一样,但只凭这一点,就让米卡羡慕不已。在他看来,这总比做木匠渔夫什么的有意思多了。也正是这个原因,米卡总是期望能亲近莫比乌斯家的小儿子夏克,期望能从夏克那里听到一些有关禁地的有趣故事。

法鲁提亚只有一所学校,夏克比米卡年长几岁,也算是米卡的学长。夏克是莫比乌斯本家唯一的儿子,家中有长姐德丝和妹妹艾妲。由于莫比乌斯家的传统是男性执掌家门,自然夏克也是本家下一任的家主。可是身为家业的继承人,夏克自己对此却没有什么觉悟,逃课、恶作剧、玩失踪简直就是他的家常便饭。最让人头疼的是,他脑袋里总是能冒出一些“离经叛道”的想法,比如写一些莫名其妙的信,塞进瓶子,扔到大海里——可惜很快瓶子就被海流打回水界;或者在自家的后院挖了口深深的井——被父亲发现后他又老老实实地把井填上了;再或者背着个大风筝从教堂的钟楼上一跃而下——虽然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小命,不过也在床上躺了大半年。眼看新的光明节即将到来,夏克将是主持祭祀的唯一候选,整个法鲁提亚对这个“问题少年”都抱满忧虑。虽然夏克的这些想法经常把莫比乌斯家折腾得天翻地覆,身边的同龄人常常也把他当做疯子一样敬而远之,但是他的传闻却引起了米卡极大的兴趣。

“小子!想去冒险吗?”这是米卡第一次见到夏克时,他对自己说的话。

那是个夏日的午后,米卡完成课业,走出校舍正准备回家,无意间抬头竟看见学校的屋顶上坐着一个男孩,米卡记得这张脸,正是他渴望结识的夏克。那时的夏克,黑色的眼睛十分明亮,留着漆黑的短发,额前系着一条红褐色的头带,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一条藏蓝色的背带裤,可能是觉得有碍活动,两条背带被他缠在腰上,裤子前沿自然垂在胯前,形成了一个大口袋,口袋里面似乎沉甸甸的,不知放了些什么东西。

米卡打量着屋顶的夏克,发现夏克也在盯着他看。米卡张望了一下房屋四周,很好奇夏克是怎么爬上去的,夏克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朝身后侧了侧头指了个方向。米卡顺着夏克所指的方向绕到校舍后面,果然发现了一根垂下的长绳,长绳每隔半米左右都打了一个结,绳结的大小很合适,米卡的手刚好可以握住。顺着长绳蹬着墙壁,米卡费了一番力气才爬到屋顶,小心翼翼地朝夏克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望着他生疏的动作,夏克脸上露出了坏笑。

“喂,小子!你也想去冒险吗?”

“哈?”米卡一下被问住了,虽然已经接受了现实,虽然不再憧憬外面的世界,但是“探险”这个字眼就如一颗小石子般在米卡平静许久的内心激起了一阵涟漪。

“哈哈!老实承认吧,你是不是很崇拜我?”夏克又问。

“崇拜?”米卡重复着这个词,也在心里反问自己。现在回想起来,跳钟楼爬屋顶之类的事确实都是些自己向往的非常刺激的经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总在偷窥我,是不是?”夏克追问道。

米卡被问住了,不能否认,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夏克出现,米卡的注意力立即就会被吸引过去,他太希望了解这个男孩了,希望搞清楚他那些奇怪的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期待着他能再做些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没想到的是,夏克竟然也会注意到自己。

米卡解释道:“我就觉得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没错!这就是崇拜!”夏克笑道,两只眼睛眯成月牙一样的缝。

“你说是就是吧……”米卡懒得辩解。

“难得有个追随者了,既然这样,不如你就做我的助手吧!”夏克说着,双手抱臂,点头说道,“大冒险家,夏克莫比乌斯,应该有一个助手才对。”

米卡发现自己稀里糊涂地就要成为夏克的助手了,但是对于“助手”这个职务,却不知道都要干些什么。转而心想,管他那么多,至少能够接近莫比乌斯家的人了,成为助手以后,说不定哪天夏克能带自己去禁地探险呢。想到这,米卡点了点头。

见米卡答应了,夏克立即站起来笑道:“哈哈,很好!助手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米卡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夏克说:“米卡,作为见面礼,我给你看一个东西。”

屋顶还没坐稳,米卡又被这个问题少年拉着下到地面。夏克拉着垂下的绳子,把它藏在排水管的后面,并且嘱咐米卡,不想挨揍的话就不要把藏绳子的事告诉任何人。

两人来到学校后面的废旧庭院,庭院似乎很久没有人来过,杂草已经没过脚踝,除了干涸裂缝的水池,腐朽倾斜的围栏,剩下的就是横在地上的枯树枝。

夏克走到一颗巨大的古树前,搬开覆在树干上的木板与枯叶,露出了一个大空洞,洞口的大小刚好能容下一个人爬进去,他们随即便一前一后钻了进去。

和外面相比,树洞里阴暗又潮湿,米卡闻到了淡淡的霉菌味,手边似乎还能摸到几株小蘑菇。米卡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里面的样子,望望四周,树洞还算宽敞,里面零零总总地散落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有玩具也有零食,米卡猜这里应该是夏克的一个“小窝”,料想他平时逃课没少在这里消磨时间。

两人面对面坐着,夏克从跨前的“口袋”中掏出了一个玻璃罐子,罐子里平躺着一小株绿色的茎叶,看上去像是从某种植物上折下来的。米卡凑近端详,茎叶顶端有一个卷曲的花蕾,花蕾中冒着淡淡的蓝光。

“这是什么草?我怎么没见过?”米卡问夏克。

“还不止这个!”夏克笑道,转了转手中的瓶子。

米卡才发现,叶子下面原来还有一只飞蛾,它覆着纯白色的三角翅膀,肚子上裹了一圈洁白的绒毛,无精打采地趴在瓶底。

夏克自言自语道:“怎么变得这么没精神了……”说罢摇了摇瓶子,瓶底的飞蛾似乎被他摇醒了一般,扇起翅膀飞了起来,尾巴上发出了绿色的光。

“这……这是什么!?”米卡叫了出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虫子也可以发光。

夏克很享受给米卡带来惊讶的感觉,得意地说:“这些可是外面世界的东西哟。”

外面的世界……米卡好像终于回忆起这个名字似的,那个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地方,那个他无数次说服自己其实并不存在的地方,那个渐渐即将被遗忘的地方,现在又因为夏克的一句话在自己的脑海中被唤回。

“这怎么可能?你去过外面的世界?”

“没……没有……不过我敢肯定,它们一定是从外面进来的!”说着,夏克亮出自己的左手,中指上明晃晃地露出一枚指环,上面带有“∞”字符号,那是莫比乌斯家家徽,代表着家主的传承,“我以莫比乌斯家少主的身份向你发誓,我看见过外面的世界。”

“我不信!你骗人!”米卡显得有些慌乱。就算外面的世界真的存在又怎样?那么多人不都是丢了性命也没有离开这里?米卡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正要面对那个所谓的“外面世界”的时候,心中涌现的不是兴奋却是恐惧,它的存在恐怕只是证明了诺亚神族被禁锢的事实。与其为逃不掉的宿命烦恼,为何不做个无知的人,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呢?“这一定只是你在禁地里发现的虫子罢了,你编出这样的谎言,只不过是想要让别人羡慕你,让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米卡不知在和谁生气,气冲冲地爬出了树洞。

“米卡!”夏克跟出来,喊住米卡,“你害怕了?”

“谁,谁害怕了!我只是不想被你戏弄。你以为拿个瓶子就可以证明水外面还有世界存在么?你以为自己懂得比长老们还多么?”米卡站住,丢下一句“我得回家了……”就头也没回,径直离开了。

夏克望着米卡的背影大喊:“后天早晨!我在这里等你,到时候我证明给你看!”米卡的脚步声慢慢淹没在午后的蝉鸣声里,夏克也不知他究竟听没听清。

米卡到家要比平时晚了许多,不免被母亲责问,他只说是老师课堂拖延了,心想着毕竟坊间邻里都把夏克视为不良少年,午后发生的事还是不要告诉妈妈的好。

第二天,米卡和往常一样去上学,走廊里、餐厅中、校舍的屋顶上,米卡始终能感觉到那双黑色的眼睛在盯着他。有几次米卡忍不住和他对视,但无法解读他的眼神中掩藏的是质疑还是期盼。“反正我才不会信你的鬼话。”米卡心里想。晚上虽然很早就上床休息了,米卡却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明天的事,可是昏昏沉沉中,总有稀奇古怪的画面浮现在脑海里——他似乎看见夏克带着他,乘在鸣海兽的背上,远离了法鲁提亚。直到天亮醒来,米卡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是在漫无边际的遐想中睡着了。

约定的日子,米卡如往日来到学校,刻意地朝旧庭院的方向望去,不管他想要看到什么,目之所及却只有延伸至丛林中的一条孤零零的小路。

走廊上,路过夏克所在课室门口,果然里面只有他的座位依然空着,周围的人显然对此毫不奇怪,自然认为夏克一定是翘课四处捣蛋去了。

米卡回到自己的课室,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感觉心里总是悬着什么东西。离上课还有几分钟,课程是法鲁提亚史,今天要讲的是母神授予人类钢铁的故事,就像曾经讲过的,法鲁提亚人祖先从母神那里分别获得了淡水、沃土、空气和火焰,这个世界的历史似乎就是一个关于“给予”与“感恩”的冗长故事。米卡想象着接下来要面对的场景,就觉得异常的枯燥,他越是这样想,心中早已悬起的那种冲动就被吊得越来越高,米卡愈发的觉得自己想要跳起来,抓住它,生怕这样的机会因自己一时的胆怯而远去。

米卡感受着时间一点一滴地垂落,渐渐地已经听不进身边任何喧闹声,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坐在这里,不明白他在等什么。直到窗外开课的钟声穿透寂静刺入耳中,仿佛化作了一句呼喊,米卡已经分不清这是发自耳边还是发自心底,只晓得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对他喊道:“米卡!去吧!”米卡不自主地点了点头,攥紧书包,猛然起身,飞奔出课室,留下了周围一片差异的目光。

米卡赶到旧庭院的时候,夏克正坐在破水池上等他,身边还放着一个鼓鼓的油布大书包。看到米卡的出现,夏克眯起眼睛笑道:“虽然迟到了,不过好在还是来了。”

米卡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气,指着夏克的书包问:“这……这是……做什么?”

“带你去探险!这是我们这两天的食宿用品。”夏克回答。

米卡没有料到是要远行,有些为难,“可是家里面不会同意我去的。”

夏克撇嘴说道:“不要告诉他们就好了。我们偷偷去,最多就是被骂一顿。和你将要看到的比起来,这点代价简直不值一提。”

“你要带我去看什么?难道是去禁地么?”米卡愈发觉得好奇。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你跟过来就是了。”

事已至此,米卡不想再打退堂鼓,虽然心想着可能会害得家里人担心,但是实在抵挡不住进禁地探险的诱惑,何况他最初想要接近夏克的目的不就是这个么?

正如米卡所料,夏克的目的地就是禁地神木林。神木林坐落于法鲁提亚中心高地之上,四周全部是瀑布与荒崖,唯有一条天梯修筑在南面悬崖上,天梯底部的入口就是莫比乌斯家的宅邸。东面与天梯并行的是澈水河南支悬下的瀑布,瀑布坠地向西急转,将莫比乌斯宅邸与市区分割开。

米卡先行偷跑回家,留下一封书信说去朋友家过夜,才返回与夏克会和,而后两人翻过院子的围墙潜入了莫比乌斯家的后院。后院深处就是天梯的入口,为了防止不必要的人侵入,入口外修筑了一圈高墙与山体相连,高墙正中央有一道挂着大锁的铁门。

“我们要怎么进去?”米卡低声问。

“当然不是从正门进去了!”

两人绕过天梯的入口,从院子东侧的后门离开,沿着澈水河南支逆流上行,约莫行进1个小时,来到瀑布底部。

“会游泳吗?”夏克问米卡。

米卡对此很自信,“那是当然,靠水为生的法鲁提亚人怎么能不会游泳!”

说罢夏克递给米卡一根粗麻绳,指示他将一头系到腰上,另一头则系在自己腰上,“我们要游到瀑布的里面去。”

游泳对于两个少年来说并不是难事,虽然拖着行李略显吃力,不过也算顺利游到了瀑布内部。瀑布内部是个洞穴,微弱的光线透过瀑布照进来,使得里面还算明亮。米卡随夏克爬上岸,感觉脚底布满水草和青苔,光脚踩上去十分滑腻。向上仰望,穴顶坑洼不平,时不时会有水滴下。据夏克说,这里是他小时候在澈水河南支游水时,追逐鱼群偶然发现的。

两人换上先前放在油布包中的衣物继续前行,约走了几步,发现地面逐渐变得干燥,原本是巨石铺就的路面,也渐渐变成了土地。夏克拾起路边一个烧过的火把点燃——似乎是以前用过丢在这里的。连续转过几道弯穿过洞穴之后,来到一个石室。石室正中矗立着巨大的钢铁架,四根锈迹斑斑的钢骨呈矩形四角对立,似乎是某种设备的轨道,竖直插入到穴顶的天井中。铁架底部立于平台之上,平台上置放了一个升降机,升降机通过巨大的齿轮契合在轨道之内。夏克跑上前一跃而起,爬了上去。

“这是什么?”法鲁提亚几乎都见不到复杂的机械设备,米卡对这个东西十分好奇。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古代遗迹吧……”夏克解释道,“你也过来,我们要到上面去了。”

米卡个头稍矮,自己爬上去有些吃力,夏克便伸手把他拉了上来。看上去很复杂的机器,操作起来却出人意料地简单,夏克伸手去拉立在升降机一侧的扳手,可能是积锈的原因,扳手非常紧涩,费了番力气才拉动。随后米卡便感觉到自己在上升,耳边充斥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脚下的钢板在震动,四周的齿轮滚动着,喷吐着橘红色的火花。米卡有些害怕,不由得抓住了夏克的手臂,好在这段令人难受的时间并没持续多久,约莫10分钟不到,升降机便停了下来。

应是已到天井顶端,两人发现自己置身另一个石室,身前不远处似有出口,隐约透出浑白色的光。沿着洞中的光线前行数十步,便是被藤蔓覆盖的洞口,拨开藤蔓,霎时一注阳光射进来,照得两人睁不开眼。米卡的眼睛适应着周围的环境,眼前的景色也慢慢清晰起来。

应已是正午时分,环顾四周,尽是高耸密集的树木,仰头望去,树木枝杈交错,连成一片。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散落在脚下的草地上,地上凌乱的光点随风轻曳着。忽然意识到耳边水声作响,才发现澈水河正从身边流过,沿河向下游望去,河水消失在山崖边缘,凌空坠下。再抬眼远眺,半扇法鲁提亚尽收眼底,从脚底到水界,地域层次分明。米卡望到脚下原本熟识的人们变成了一个个攒动的黑点,远处各色农作物连成一道彩色的圆环,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看清这个半球状的世界。

夏克示意米卡不要在此地浪费时间,为了避免在林中迷失方向,两人便逆着澈水河向神木林中心继续赶路。一路上景色并无太多变化,四处依然是高耸入云的巨木。道路并不平坦,有的地方布满泥泞,有的地方要翻越山坡,期间还要踩着巨石横渡澈水河。沿途不乏看到林中各种动物,诸如野兔、松鼠、小鹿之类,不胜枚举,但是似乎并未见到夏克瓶中那种会发光的植物和飞蛾。

入暮时分,林中树木渐渐变得稀疏,鸟兽的足迹也几乎看不到了,再前行几步,已不见树木,来到林中一片空旷之地。米卡明白,似乎是到达目的地了。走出树林,是一片草甸,草甸过去是一汪平静的湖水,四支澈水河就是发迹于此处。仰望天空,似乎能看到头顶百米处的波澜,米卡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天空”如此之近。

夏克指着湖心道:“这里是法鲁提亚一切的源泉——祈子湖,湖心那里就是母神的祭坛。”

祈子湖并不大,沿着夏克手指的方向望去,确实有一小块陆地,但与其说是祭坛,倒不如说只是湖心一个小岛。

米卡走到湖边,清晰地望到小岛上铺满草丛,草丛中密集地伸出一株株冒着微光的花,米卡认出那便是夏克瓶中的植物,只是和瓶中含苞待放的花蕾相比,岛上多是已经开放的花朵。花朵周围,还有许多跃动的光点环绕着,虽无法看清,但米卡猜到,那肯定是会发光的飞蛾。

花朵与飞蛾将整个小岛包围在一片光晕之中。岛中心插着一把巨大的单刃剑,剑柄呈海蓝色,似有鳞片覆在上面,散发着幽冷的光芒,这光芒有如心脏般脉动着,一阵阵光圈沿着明晃晃的剑刃注入到祭坛的土地中。

“那就是母神的至宝?”米卡虽然听说过至宝的传说,却从没想过那竟然是一把巨剑的模样。

夏克点点头,“我们叫它潮影之剑。与其说是母神的至宝,不如说是法鲁提亚的守护神。父亲说过,潮影之剑维系着法鲁提亚的命脉,莫比乌斯家就是为了看护潮影之剑而存在的。至于这把剑如何支撑整个法鲁提亚,我就不知道了。而且,我猜就算是父亲本人也说不清楚。每次问到他,他都支支吾吾地用一些神话故事来敷衍我。”

米卡又问:“你瓶中的东西,就是从祭坛上取来的?”

夏克笑道:“那是当然,只有祭坛上才能找到这两样东西。起初我只是想捉一只飞蛾回去玩,没想到这家伙机灵得很,根本容不得我靠近。后来我发现它们似乎很喜欢这种发光的花,我便折了一枝放到瓶中,果然那家伙就老老实实自己飞进来了。”

“那它们和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关系?”米卡显然还没得到满意的答案。

夏克则眯起眼睛故作神秘,“这个你一会儿就知道了,那边有小船,我们抓紧时间,快划到岛上去。”还没等米卡回答,夏克便跑开了。

向南绕着湖走了几十米,就找到一条栓在木桩上的小船。此时天色已暗,夜幕降临,两个人先后登上船,向湖心光亮处划去。登上小岛,夏克嘱咐米卡不能靠近潮影之剑,两人便在岸边席地坐下。

夏克两手撑在地上仰望着天空,不知道在等什么。米卡也抬头望去,可是只有黑压压的一片。夏克索性双手抱头躺下,哼起了小曲,这惹得米卡有点恼怒,夏克则不慌不忙地安抚他,“别着急,还没到时候”。

米卡压住心中的躁动,也躺在了潮湿凉爽的草地上,看着飞蛾在眼前飞过,感受着身旁的青草打在脸颊上,听着祈子湖的波声应和着夏克哼唱的小曲,米卡产生了一种从未曾体会过的惬意——回想着一天的旅程,似乎都在梦中一样。片刻的小憩立即招来了旅途的困倦,米卡觉得眼皮发沉,脑袋也不再没那么清醒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夏克猛地坐起身,伸手摇动米卡的肩膀,“米卡!米卡!来了!来了!”

意识朦胧的米卡应声而起,揉揉惺忪的睡眼,看面前的潮影之剑周身原本竖直向下的光环开始反向向上流动,光环逐渐聚集到剑柄的位置。剑柄的光晕逐渐膨胀、爆裂、又汇聚成束刺向天空。米卡和夏克急忙遮住双眼,以免被眼前的强光刺伤。须臾过后,强光已退去,只见漆黑的穹顶似被撕裂,露出一道裂缝。

“天空……裂开了……”米卡惊呆了,刚刚发生的一幕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母神的宝剑、天空的裂缝,一切只曾在传说中出现的东西,竟然近在咫尺。

“米卡!看那里!”夏克显得非常兴奋,仿佛被迫隐藏已久的秘密终于被揭开似的,这一刻他终于找到一个人和他分享此时的激动了。

两个人刻意向前凑到裂缝正下方,想要看穿天空的另一面。那是米卡从没见过的画面,裂缝的另一端,是一幕散乱的光点,忽明忽暗,彼此呼应着,闪烁着。

“那是什么?”米卡问道。

“不知道……可能是外界的天空吧……”

“那些闪耀的光点呢?也是这些飞蛾么?可他们为什么不动呢?”对于米卡来说,那些光点充满神秘,令人遐想连篇。

夏克哼了一声,“管他呢,反正很美不是么?至于那究竟是什么,等我去到那边就知道了。”

“原来深夜的法鲁提亚会发生这样的事……竟然没有人察觉到……”米卡感到不可思议。

“这里地势非常高,距离天空很近,又有参天的树木围挡着,下面的人自然看不到这里的景象。”夏克得意地说道,“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们莫比乌斯家的少数几个人。”

正当两人沉醉于这一抹星光的时候,头顶又传来了嘈杂的鸟叫声,一片幽紫色的浓雾,透着昏然的光晕从头顶的裂缝中如瀑布般涌入法鲁提亚,朝着水中的祭坛垂落而下。

米卡凑近观察,竟然是一群黑紫色的大鸟。鸟儿身体修长,全身油黑映着紫光,最奇特的是,他们头顶的翎子,如深夜里耀动的烛火,散发出光亮。鸟群一部分落地,踱着步子,在小岛上寻找吃食,另一部分则盘旋在祭坛上空,似乎巡视着什么。

米卡看夏克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看来这些鸟儿并不是第一次造访这里。夏克示意米卡退后,不要惊扰到鸟群,两人便退回水边。

盘旋的鸟儿此时才陆续落下,簇拥在潮影之剑的周围。它们用依次用头靠近剑身,头顶的“烛光”开始变得愈加微弱,直至熄灭。米卡无法解释眼前的这一幕,他只能猜想鸟儿是将光输送给了潮影之剑。

待到鸟儿的头翎全部熄灭之后,米卡才发现,原来它们的翅膀下还有微弱的星火在攒动,鸟儿稍振翅膀,星火便飘了出来。

“是发光的飞蛾!”米卡为自己的大发现叫道,“原来它们是追随黑鸟来到这里的!”

“我想也许不是因为黑鸟,而是因为这种荧光花吧。”夏克的话音未落,果然飞蛾已落在荧光花上。

“可是这些荧光花为什么只生长在祭坛上?”

“应该也是黑鸟从外界带来的。”夏克指着前方,一只鸟儿正在啄食荧光花,“黑鸟吃掉荧光花,来到法鲁提亚,一定是它们的粪便中带有荧光花的种子,于是这种花就在祭坛上生根了。”

“所以飞蛾就藏在大黑鸟的翅膀下,穿过水界,来到这里……”米卡很难想象,如此弱小的昆虫,竟然有如此的智慧与胆识,只为一亲芳泽而深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驻留在这里,甚至命朽于此。米卡沉醉于这次奇遇,他生怕眼前的景色转瞬即逝,渴望将一切都牢牢记在脑海里。

“米卡,别发呆了,我费这么大力气带你来这里,该轮到你回报我了。”夏克一边说着,一边底朝天地提起油布包,把里面的食物都抖落出来,然后从地上拾起一个巴掌大的麻布袋子递给米卡,“把这包玉米喂给你身后那只大鸟吃。”

米卡搞不懂夏克的用意,但给鸟儿喂食之类的任务倒也不是什么麻烦事。米卡接过麻布袋,解开封口的绳子,双手捧着在大鸟身前晃了晃。鸟儿似乎嗅到玉米的香味,一步一步蹦到米卡面前。米卡看到这只半米长的大鸟突然靠近,不由吓得退后了一步,遂而又站住,蹲下身,把手伸了出来。大鸟丝毫没有胆怯的样子,凑上前,把头埋在米卡手中的布袋里啄食起来。米卡感觉鸟儿的喙不时隔着玉米和布袋敲打着自己的手掌,给人痒痒的感觉,心里有种突如其来的温馨与平静。

除了头顶的翎会发光,这黑鸟其实和普通的鸟也没什么不同,米卡才想要伸手抚摸一下鸟儿的身体,却不知夏克已绕到鸟儿身后,掀起油布书包,抬手一挥便把大鸟罩住了。夏克动作麻利得让米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回过神来,只看见夏克已趴下,把书包狠狠地按在地上。

“嘿嘿,希望从医师老头那偷来的麻醉药能管用。”夏克趴在地上自言自语道,任包中的黑鸟挣扎哀叫。

“夏克!你这是做什么?”

“我需要他暂时先留在这里,不把它捉住的话,天亮前它就要随鸟群飞走了。”夏克说着,感觉背包中的黑鸟渐渐安静下来了,叫声也停止了,“看来是睡着了,希望我的麻醉药没放多,明天可一定要醒过来。”

“你捉它做什么!?”

“捉他做什么?要想解开光明节的秘密,就全靠它了。”夏克答道,“放心吧,反正不是做坏事。”

米卡有些不忍,但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黑鸟身上的秘密确实也充满好奇,何况夏克虽然行事比较怪异,倒也没听说他做过什么过分出格的事,也就不再阻拦了。

夏克把书包抗在肩上,唯恐黑鸟一会儿醒来不好带回去,迫不及待地登上了小船。米卡显然意犹未尽,不过夏克说这里每隔六周都会洞开天幕一次,以后还有机会来看的,米卡才答应随他上船。

船行未远,米卡听到身后响起了鸟群的振翅声。回头望去,几百只大鸟,如一阵黑色的风,席卷整个祭坛,先是盘旋上升,随即直冲穹顶,与天空的裂缝一并消失在黑夜之中。岛上留下的只有被啄食过后的荧光花和流连于此的飞蛾。

飞蛾的寿命短暂,为了追逐这种发光的花朵,它们设法来到这里,这趟旅程甚至几乎耗尽它们的生命。米卡思量,自己如果下次还能造访这里,岛上的飞蛾,恐怕已不是今天看到的这些了。想到这里,米卡不由为飞蛾的命运赶到悲伤,也对它们的执着肃然起敬。

回家的路似乎艰辛又漫长,两人乘着夜色摸索前进,天亮才赶回来时登顶的山洞。回到市区时,已经临近正午了。

两人在澈水河畔作别,临别时夏克邀请米卡参加七天后的太阳节祭祀仪式,届时他将接替父亲主持祭祀。米卡也嘱咐夏克要善待捉来的黑鸟,对于夏克行事诡异的做派,他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

米卡回到家,被父母质问自不用说,但好在法鲁提亚民风淳朴,夜不归宿也不算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也就并未受到什么严厉的责罚。不过米卡还是不敢和任何人交代自己这两天一直和夏克在一起,他担心会加深夏克在众人心目中放荡不羁的印象,更不用说自己随他擅入禁地的事。

晚上米卡躺在床上,回忆着刚刚经历过的两天,有太多奇遇,也发现了太多的迷题:潮影之剑对于法鲁提亚的意义是什么?黑鸟群来法鲁提亚的目的又为何?神木林之所以被视为禁地,是否是因为长老在刻意对外人隐瞒这些秘密?夏克捉那只鸟做什么?他不会想要烤来吃吧……米卡觉得自己越想越离谱,不禁笑了出来。

光明节的祭祀是在七天后的清晨举行,到那时,莫比乌斯家会安排自家子嗣主持祭祀。因为将男婴献祭一事过于残忍,因此长老们并不强求每个人都到场观礼,但为了近距离一睹鸣海兽的真容,许多人还是选择了前来围观。

按习俗,祭祀仪式在南部水界举行,城中的木匠们早已在几天前搭好了祭台。米卡信守和夏克的约定,也应邀前来,他站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夏克的身影。

那天的夏克,穿着乳白色的祭祀礼服,身上挂满了水蓝色缎带和银质装饰。他盘腿闭目,正襟危坐在祭台正中央。米卡看到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再联想到他几天前衣衫不整的样子,觉得特别好笑。

片刻过后,只见一个中年人,推着一支带轮子的木舟登上了祭台。木舟很小,看上去长度也就一米左右,木舟里面则躺着一名男婴,听身边围观的人议论,米卡才知道男婴刚满周岁。随后,祭祀会场变得异常安静,围观的人们也停止了议论。夏克的父亲双手托着莫比乌斯家传的唤兽号角,呈放在夏克面前。夏克起身接过号角,鼓起两颊,用力吹响,号角声浑厚而悠扬,似乎能传遍法鲁提亚全域。

一阵号角声过后,会场的人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等待鸣海兽的降临。米卡也不例外,他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攥紧拳头,与其说为即将到来的鸣海兽而激动,更紧张的是希望夏克千万不要把事情搞砸了。

没过多久,众人便感到一簇巨大的光团从东方而来,逐渐靠近头顶,晃得大家睁不开眼。米卡擎起手来搭在眉梢,眯起眼睛端详,看到水中出现一条大鱼的身影。只见大鱼的身体似有几座教堂那么大,拖着一条巨大如扇的大尾巴。它将尾巴卷起,四周立即昏暗了下来。

忽然大鱼将头伸出了海水,露出了圆滑光亮的脑袋和一张巨大的嘴。它的身体呈灰蓝色,除了圆滚的两只大眼睛和一张前突的大嘴,整个光秃秃的脑袋别无他物。几乎每个到场的人都不由发出了压抑着的尖叫声。

站在这庞然巨物眼前,夏克看上去就如仓鼠一般,他动作有些僵硬,刻意避免自己直视鸣海兽,推动了祭祀之舟。从夏克的动作中,米卡看到了他的紧张与恐惧。

夏克用力握紧船舷,企图压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一步一步推向前方。巨大的海兽张开了大嘴,形成了一个悬空的洞穴。夏克将载着男婴的祭祀之舟,径直推进了海兽的口中,直到看它在海兽的下颚里漂浮着。夏克随即退后,海兽则合上了大嘴,退回海中头也不回地游开了。整个法鲁提亚的晨光立即变为了夜幕。

好在黑暗的时间并不算漫长,约莫一个小时,“太阳”便又从东方升了起来——这一次太阳的升起预示着鸣海兽将会继续带给法鲁提亚二十年的光明。人们举起双手,跳跃着,欢呼起来。

米卡夹杂在雀跃的人群中,不知是否该随着人群欢呼庆祝,他深知今日的全城同庆背后,不知哪家的母亲正在独自啜泣。米卡望着祭台中心瘫坐在地上的夏克,他似乎全身湿透,晶莹的水滴从他脸颊滴下,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夏克在太阳节上的表现超出了父亲的期望,所有法鲁提亚人似乎也开始慢慢接受这位年轻的莫比乌斯家主继承人。米卡原本认为夏克的生活会因此走上正轨,岂料太阳节过后的第二天,夏克就因为丢失了莫比乌斯家传的指环而被父亲禁足在家。米卡嗟叹着夏克秉性难易,另一方面倒也松了口气,近日来的生活一次次牵动着他紧绷的神经,原来生活最终还是回归到平常的样子了。

直到几周后的一天,夏克又突然出现在米卡面前。

那天放学后,米卡正准备收拾书包回家,抬头发现教室窗外冒出一张熟悉的脸,黑色的头发,红色的头带,夏克正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冲自己笑。米卡才明白这个家伙总算被家里放出来了。夏克绕到教室门口,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也许又有什么冒险计划了吧?米卡过了一阵平静的生活,心中萌发了一阵躁动。夏克却没有看穿米卡的心思似的,只是一把抓起米卡书包背在自己肩上,笑道:“一起回家吧。”

虽然认识夏克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不过两人放学一起回家还是第一次。回家的路上,两个人穿过城北的市场街,在水果店老板的眼皮底下偷吃了一颗草莓;路过花园区,把正在欺负小孩的铁匠家的胖儿子教训了一顿;至于总是跟在米卡身后的流浪野猫,米卡今天也破天荒地把中午吃剩的鱼肉片喂给了它。

似乎是有意要答谢米卡,夏克一路都要求帮米卡背着书包——虽然书包里并没有什么沉重的东西。

两个人一路上聊了很多,包括米卡多么想把历史老师头顶仅剩的那缕头发拔下来的事;比如夏克教他如何放只蜜蜂进女生的裙子,吓得她们自己把裙子掀起来的事;当然,还有外面世界的事。

“其实一直想问你,当初被你捉回来的那只鸟怎样了?”米卡问道。

“它啊?它可帮了我的大忙,为了表示感谢,我又放他回外界去了。”夏克若无其事地回答,“对了米卡,如果到了外面的世界,你最希望带回一样什么东西做纪念?”

米卡一下被问倒了,到底要带什么呢?“这个……外面的都世界有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啊。不过如果真的能出去,说不定到时候就知道了。”

夏克听完,摸了摸脑袋,“呵呵,是啊……是啊……”

随着离家越来越近,夏克的步子也越来越慢,到了下个岔路口,就该分别了。

“米卡,我送你回去吧。”走在前面的夏克突然转过头说。

米卡有点懵,“哈?我又不是小孩,你还怕我迷路了么?才被禁足过,还不回去装几天好孩子?”

夏克犹豫了一下,说:“也对……还有父亲他们……”说完就归还米卡书包,插着裤兜离开了。

望着夕阳下夏克的背影,米卡觉得那看上去孤单又凄凉。

当天晚上,大家都在睡梦中的时候,城中想起了号角声,黑夜中迎来了片刻的白昼。毫无疑问,有人吹响了唤兽号角。

第二天早上,米卡来到学校,才知道夏克失踪了。无论是街上还是学校里,人们议论纷纷,人们都说夏克私自吹响了唤兽号角,触怒了鸣海兽,被海兽吞掉了。

米卡似乎想到了什么,翻开自己的书包,果然在底部发现了一个鼓鼓的信封。打开信封,米卡倒出了一枚银色指环,正面镌刻着莫比乌斯家的“∞”字家徽,那正是据说被夏克弄丢的指环,夏克也正是因为它曾被禁足在家。再检查信封,米卡从里面抽出一张纸,上面用拙略的笔触画着一只黑色的鸟,不知道是要表达什么意思,米卡翻过这张纸,背面竟然是夏克留给自己的话:

米卡,我跟随它走了,等我回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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