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依然记得,你的泪眼,匆匆已是多少年。红尘常离别,谁徘徊在长亭古道边,这城市不觉已改了容颜。如果能有下一次轮回,相约与你共前缘,就算青丝枯成白发,今生依然不枉然。寒夜独坐,蓦然回首,伤心人已非少年。
昔日红颜,落雪满山,光阴里浮生如烟。是谁在夜里,为你撑起青纸伞,让终生悲欢都绽放在瞬间。就让目光穿过长夜,轻轻亲吻你的笑脸,莫让杯中落满灰尘,醉卧处无愧人间。长街灯灭,曲终人散,独上高楼竟无言……
我们常常在夜里到海边静坐,看岸上灯火明灭,月亮在海面上撒下银星万点,潮汐渐渐涌上来的时候,雪浓就会唱起这首歌。
一年以后,当一切都已成为不堪回首的往事,我重临旧地,静静坐着,看岸上灯火明灭,月亮在海面上撒下银星万点,潮汐渐渐涌上来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
雨季把一切东西都打湿了,包括我们的心情。雪浓望着窗外蒙蒙的雨丝,渐渐变得惆怅和忧伤,她开始说一些伤感的话。
“如果你一觉醒来,发现我已经死去,你会怎么样?”
“雪村,不要对我太好,我会缠住你不放的。”
“你肯定会离开我的,是吗?”
“我们在一起两个月了,还会在一起两个月吗?”
“有一天我们分开了,过了几十年,在茫茫人海中重逢,我们还会认识对方吗?”
为了生计,我在岛上的旅行社找了一份导游的工作,每天给游客介绍这里不朽的传奇和佛教故事。下班后我第一个冲出门去,回到我们自己的小屋。雪浓总是一个人坐在窗前,用一把竹梳慢慢梳着她如云的长发。
有一天回来后看见雪浓一个人站在门外,一见我就嘻嘻地笑,她问我:“你猜我今天干了什么?”
我逗她:“听广播说有银行被打劫了,难道是你干的?分钱分钱,我也要入伙。”
雪浓拉着我的手走进房里,我看见床前的桌子上摆着几碟菜。
“你做的?”
雪浓像小猫一样点了点头,我刮了她一下鼻子,大模大样地坐下来,“开饭了。程妈,伺候老爷用膳!”
雪浓轻轻踢了我一脚,把电饭煲放到桌子上。我揭开盖子,看见里面黑如焦炭的米饭。
雪浓的脸红了,“糟糕,可能是水放少了。”
我满满盛了一碗,夹起一筷子送到嘴里,嚼得啧啧有声,“很久没吃到黑米锅巴了,真香。”
雪浓看着我微笑。
我们的屋子里除了电灯和电饭煲外,就没有其他电器了。我经常在深夜洗衣服,雪浓坐在对面的矮凳上,拿衣架一件件把它们挂在窗外的轻风里,再回来的时候总要对着我笑。
“你傻笑什么?”
“你干活的样子真可爱。”
“呜——”我做野兽的样子吓她。
雪浓把盆里的肥皂泡沫抹了我一脸,然后跑到远处,像捡到钱包一样得意。
有一天回家后,看到窗外飘扬着不同颜色的衣服,我表扬她:“真乖,学会劳动了,来,亲一下。”
雪浓扬起脸,我在她鲜红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等到穿的时候才发现,衬衫背后被她不同颜色的裙子染得斑斑点点。雪浓还在熟睡,我拍拍她纯净的脸:“醒醒,你看你干的好事。”
雪浓也许是刚做了个忧伤的梦,她怔怔地看着那件衬衫,然后从背后抱住我,开始嘤嘤哭泣。
“我这么笨,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我拍拍她的手,“傻孩子,这么点儿事也值得一哭?”
“我什么也不会,总有一天你会烦的。”
“你会蜡染技术啊,师父,你看现在这件衬衫多像美国国旗。”
雪浓破涕为笑。
那些日子的每个细节都无比清楚地浮现在我眼前,我常常怀疑它们是不是真实地存在过,还是我从悠长的梦里醒来,依然不能忘却的梦中的忧伤?那么,在我长长的一生中,究竟有没有一个叫雪浓的女孩子走过?她嫣然微笑、低声吟唱、与我最亲密地接触,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为什么我重临这个海岛,再也没有人记得有一个长发的美丽女孩曾在这里出现过?
后来我们终于决定离开这里,雪浓说我是“凡心不改”,她在上船的那一刹那依依不舍,眼含泪光,我几乎是把她抱上甲板的。
雪浓说:“雪村,让我再看一眼吧,再看一眼。这里的竹林、寺院和海水,我会永远记住的。”
这个充满宗教意味的小岛像是一盏不会熄灭的灯火,永远照着我苍苍的人生。这里的竹林、寺院和海水,是啊,怎能忘记我用尽千千万万年修来的这短暂时光?雪浓眼含热泪看着我,她的目光将越过生和死的界限,越过时间和空间,照亮我最深处的生命。
在呼啸的海风中我们携着手渐行渐远,一直走到雪浓的边城。
(二十)
“那是什么?”
“佛光。”
“佛光是什么?”
回程的飞机穿过低空的雨云,在平流层之上我们见到了佛光,一个巨大的光环中间,我看见了急掠而过的飞机双翼。
“我看见我自己了。”雪浓说。
“什么?”
“我看见我站在一个巨大的光环中,正在冉冉上升。”“为什么我会看见另外一个自己?”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那一刻静止,所有的目光都在注视着她。
“如果你能回到二十岁,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认识你。”
“如果你能回到十岁,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认识你。”
“如果你能够拥有另外一次全新的生命,告诉我你的愿望。”
“认识你,爱上你,也为你所爱。”
前座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年妇女转过头来,她拍着雪浓的手,笑容里泪光如星。
出机场的时候暴雨倾盆,雨水在地上溅起朵朵水花。我们在机场大厅静静伫立,我看着她的脸,她低着头,我们身边空旷如野,整个世界都在为我们让路。
“这两个月你幸福吗?”
“幸福。”
“这两个月你快乐吗?”
“快乐。”
“你会记住雪浓吗?”
“一定会。有了她,生命再无遗憾。”
一道闪电从天中间划过,瞬间明亮之后又迅速灰暗。“你真的要走?”
“我会回来的,很快。”
“你回来时找不到我怎么办?”
“不会的,你会等我的,是吗?”
眼泪慢慢流过她白玉一般的脸庞,“如果你回来时,再也找不到我呢?千千万万年,再也找不到我呢?”
雷声滚滚而来,四龙驾车的雷神在天外向整个世界微笑。
“明天再走。”
“……”
“明天再走!”
“我……”
“明天再走,好吗?让我像真正的妻子一样对你一天,好吗?”
雪浓想到了什么?为什么她会泪流满面?
在最廉价的小旅馆里,我们浑身湿透,雪浓紧紧抱住我。
“雪村……”
“什么?”
“我能一直叫你雪村吗?”
“当然能,这个名字只有你知道。”
雪浓为什么又在长长地叹气?
黑夜里她的身体冰凉。
“你爱我吗?”
“当然,你在想些什么?”
“我要你说你爱我。”
“我爱你。”
“我要你一直说你爱我。”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答应我你会回来。”第二天,在去火车站的公共汽车上,雪浓仰面注视着我,她的目光里有一层白茫茫的雾气。“我答应你。”
“十天。”
“十天。”
“我在这里等你。”
“好。”
离开车还有十分钟。
“要上车了?”
“是。”
雪浓抓住我的手,抚摸着被她抓破的伤痕,泪如雨下。
“你等一等,我去给你买点东西。”雪浓起身离去。
好像天地间的一切闸门都打开了,我积蓄已久的泪水在她背后滚滚流淌。雪浓提着水果横穿马路向我走来,隔着候车大厅厚厚的墙壁,我看见了;隔着整个世界的风雨,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雪浓,看见了她似悲又喜的表情,看见她眼里意味深长的微笑,看见了向她疾冲而来的汽车,看见她重重地倒在地上,看见她手里的苹果一颗颗散落。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这一刻静止,每一个人都露出惊慌的表情,如同被闪电击过。
我张口呐喊,没有声音,我挣扎着要扑到她的身边,但就连一根小指也不能动。只有泪水,从我心里如狂涛一样地涌出来。
我跪在雪浓身边,紧紧拥抱她,这是我们在千千万万年,在无穷无尽的轮回里最后一次拥抱了。雪浓慢慢睁开了眼。
“雪村……”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世界像是要坍塌了,冰冷的雨水像河流一样流过我的身体。
“雪村,握着我的手……”
她的手冰凉。
“不要哭,”她微弱地说,“我很幸福,你知道吗?”
“我在你最爱我的时候死了,我一生再也没有遗憾了,雪村,不要哭,不要哭。”
“我好冷,雪村,抱紧我,抱紧我……”
“二十年后,你会记得雪浓吗?”
一道闪电从天中间划过,瞬间明亮之后又迅速灰暗。
“你回来时,再也找不到雪浓了。千千万万年,再也找不到了……”雪浓眼中的光亮渐渐暗淡。
雷声滚滚而来,四龙驾车的雷神在天外慈悲地看着整个世界。
她的身体渐渐冰凉。
“你爱我吗?”
“我……”我泣不成声,“爱你!无比地爱你!!”
“我要你说你爱我。”
“我爱你我爱你!”
“我要你一直说你爱我。”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雪浓慢慢合上了她美丽的眼睛。
(后记)
一朵花开了又谢了,一只小鸟来了又走了,是谁在轻轻敲我的房门?
光阴的马车从身边疾驶而过,弹指间一切都变得苍老。
街角有人在默默流泪,远处的礼花像青春的生命。
“你回来了。”我对嘻嘻笑的雪浓说。
“你还好吗?”
“你冷吗?”
“我知道,你正在看着我。”我对她微笑。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知道吗?我真的爱你,这次不是骗你,真的。”
还有人记得《风雪江湖夜》吗?
慕容雪村走进虚拟的江湖。
“这是什么地方?”
没有人回答。
“这是什么地方!?”我大声喊叫。
“你面前是悬崖,再也没路了。”一个声音说。
雪浓:“有一个故事,如果你听了就一定会死,你想听吗?”
慕容雪村:“我不信有这样的故事。”
雪浓:“你要听吗?”
慕容雪村:“……”
雪浓:“你真的要听?”
我可以用我的一生来听完这个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