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已经繁星满天。工头和橘子都离我很远,热闹的码头上寂静无人。
我躺在冰冷的水里,仰头看天,不知道哪一颗星星属于我。我想,在这个茫茫的世界,我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我的欢乐没有人知道,我的悲伤没有人知道,我的生存没有任何意义,就像天际的流星,一闪而过,永远不会再有人提起。
我毕竟来这个人世走过了一次,我笑过,也哭过,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我顺着潮流一步步走入大海,夜风吹起波浪层层,我看见岸上灯火明灭,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人世的灯火了,虽然在无数个夜里它曾让我感到温暖。
我的身体即将沉入海底,但我的灵魂却将飞上浩翰的星空,在以后的每个夜里,我都会注视故乡那盏温柔的夜灯。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海水没过我的头顶时我看见了何晴,她远方的双眼依然纯净,她在灯下迷人的微笑,依然让我觉得疼痛。
我已经溶于蓝天亲爱的如果你在梦里听说我的消息就请你告诉风告诉雨点。
雪浓微笑着向我走来。
我张开双臂,想拥住这个虚幻世界的最后一丝温柔。Batman在我身上击了一杖,鲜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我挣扎地继续往前走,雪浓就在触手可及的前方,我伸出手,看着她惊慌的脸,往前走,我咬着牙继续往前走。Batman第二杖、第三杖……不断地落在我身上,我终于倒下,看着近在咫尺的雪浓……
我看见雪浓扑倒在我身上,她捧起我深陷入雪中的脸,像疯了一样哭喊我的名字:“雪村,雪村,雪村啊……”
我在弥留之际想起雪浓在雪原中对我说的话。
“如果还能有来生,我愿意继续与你一起逃亡,与你一起受苦……”
“来生如果还能有个孩子,我一定会好好对他……”
“你愿意我叫你雪村吗?雪村,雪村……”
我看见Batman把雪浓提起来,身后的凶徒残暴地殴打她。
我看见雪浓的血慢慢从脸上流下来,流过她零乱的长发,流过她破碎的衣服,流过雪原,流过我冰冷的身体……我看见雪浓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抓住了我的手,再也不肯松开。
我看见Batman给雪浓最后一击,看见我们终于紧紧拥抱着倒在一起。
我看见我和雪浓沉入冰河,看见河水轻轻地抚摸我们。
我看见司徒长风从远处走来,看见郭靖从远处走来,看见无数的人走过来,看见长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幸福的微笑。
……
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白色之中,我以为又回到了雪原。
一个和蔼的声音提醒我这是真实的人世。
“你醒来了?唉,真是做孽,年轻轻的,怎么会想到要走这条路。”
我看见一对慈祥的老年夫妇坐在我的床前,老妇人提起衣角正在擦泪。他们的脸上皱纹深刻,我忍不住哭出声来,我想到我去世多年的父母,想到在他们膝下的安全和温暖。
老人轻轻地拍着我的手,告诉我悲伤已经过去,人世还有温暖,希望我笑对人生。
我喝着温热的鸡汤,想起我生命中两次刻骨铭心的死亡,突然无比想念何晴。我想要见到她,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哪怕只是一片衣角、一缕青丝。
我登上了回程的火车。
(八)
我在一九九九年的除夕之夜回到这个城市。
我曾经认为我很熟悉它,但当我走上处处笙歌的长街,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陌生。每一扇窗子都透出灯火,我不知道还有谁在灯下为我守候。
我在三个月之后重临旧地,已经成为一个过客。我和长街上每一个人擦肩而过,没有人再认识我,他们的幸福和忧伤与我完全绝缘。我在繁华街口的天桥上静静伫立,想着我深埋在这城市地下的欢笑,想着我用一生怀念的歌声,胸口感到隐隐的酸痛。
我静静地看着对面的高楼,看着从何晴窗子里飘出的淡淡灯光。我想如果还能有来生,我愿意在秋天的舞会上重新拿起那枝菊花,愿意在七月的草原上继续为她编织花环;如果还能有来生,我还愿意一千次、一万次地站在这里,守望我生生世世的梦。
何晴从窗口走过,一闪而逝,她的美丽让我心碎。
愿你新年快乐,愿你生生世世都幸福。我默默地想。
我找到一家仍然营业的网吧,在声声震响的鞭炮声中走到角落里坐下。
我用陌生人的名字重新回到沧浪边城。三月的河流哗哗流淌,在我前生的坟茔上盛开了一树桃花。长街上有几个孤单的流浪客踽踽而行,一只大鹰从我头上飞过,阴影和日光将我的脸弄得斑斑点点。
不会再有雪浓了,我想,就像不会再有慕容雪村。
司徒长风的门前冷冷清清,几片木叶在微风中缓缓飘落,他书房的棋枰上落满灰尘,砚里的墨也早已凝干。我在一幅《秋风秋意图》前凝视良久,感觉画上的大风从青萍之末,一直吹到我的心里。
横越关山天下秋,万紫千红一旦收。
浮世久困英雄气,草木凋尽方去休!
墨迹淋漓,就像昨天才挂上去的。我想起雪浓在这幅画前说的话。
“树枯了可以再绿,我们老了还能再回来吗?”
“我要跟你好好练武了,你要答应我,带我一起去闯荡江湖……”
“我会听你的话,你不许再欺负我……”
不会了,雪浓。
人生只有一次,我们走后,永远都不能再走回来;江湖也只是一夜,风雪过后,永远不会再有我们走过的足迹。
我向长街上每一个过客打听雪浓的消息,每个人都对我摊开双手。
我在雪浓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静静伫立,望不到边的只有长路。
再也没有雪浓了,再也没有死在我怀里、喃喃地叫着我名字的雪浓了。
我用自己的OICQ上了网,在茫茫人海中结识每一个叫雪浓的女孩子。我给她们每个人都留下一句话:“边城的雪已经化了。”没有一个人理我,我心里的雪又在渐渐堆积。
虚拟的故事讲完之后,不会留下一丝痕迹。我们虚拟的生命在边城死后,真实的雪浓也在人群中消失无踪。我在网上打开了重重门扉,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对我露出冷漠的表情,我已经完全绝望。
雪浓后来告诉我,她也曾在这个夜晚看到桃花,看到大鹰,看到踽踽而行的流浪者,与我擦肩而过时还看到了我忧郁的眼睛。她当时的名字叫“碧血哀魂”。
一个叫夜风的人从远处呼唤我。
他告诉我他在这个夜里寂寞难耐。他说人生已经变得庸俗和平淡,再也没有波澜。我告诉他说好好活着吧,你永远都抗拒不了命运。
一个叫微光人的朋友祝我幸福,我说幸福留给你吧,我注定要受尽苦难。
天亮的时候我离开了这个城市。
我对售票口里面那张惺忪的脸说:“给我一张票。”
“去哪儿的?”
“随便。”
“神经病。一百五十八!”
这数字很吉利。
我掏钱的时候想,人生的规则我永远都无法掌握,连我的漂流都要被迷信篡改。
新年的列车上人影稀落,我躺在长椅上一觉醒来,发觉已经到了群山环抱的小镇。我提着简单的行李走下站台,我想这里就是我人生的边城。我会默默地在这里死去,和一个平凡的女人共度一生,我今后只为粮食和衣服操心,永不再奢求爱情和幸福。我会越来越平凡,就像这山上的每一棵矮树。
(九)
这是一个小镇。
一条青石铺成的街道蜿蜒地伸出去,街的那头是山,这头也是山。
几只鸡在路边旁若无人地刨食,街旁嬉戏的孩子好奇地看着神情萧索的陌生人。
我在一家木器厂找到了一份工作。我每天都把原木拖进房里,去皮、刨光,按照需要将它们锯成或长或短的材料。我的身上每天都散发着一股树木的清香。
下班后我通常都坐在青翠的夕阳山坡上,看着溪流静静地从脚下流过,看着在微风中摇曳的无名野花,看着飞鸟和蝴蝶翩翩飞过五月的矮树林。我逐渐变得平静和忧郁。
这里盛产一种叫“野菊花”的山菜,青绿色,生着嫩嫩的叶片。我每天都采一大把回去,放在溪水中洗净,煮熟,入口淡淡苦涩,咀嚼之后有一股醇和馥郁的清香,就像是人生。
在每个细雨的深夜,我都会头戴斗笠,穿过深深的小巷,到街口的小酒店中要一杯土酒,坐在窗前的竹凳上慢慢饮下,看着雨丝轻轻洒落,像深秋里挣扎的蚊蝇。
每个夜里我都会悄悄地醒来,江湖和繁华就像沉睡的歌声,悠悠地从记忆中滑过。我推开窗子,没有风也没有星星,只有远处隐隐火车的笛声还在提醒我,这还是人世,我悲伤和欣喜过的人世。
木器厂中有一个叫娟子的姑娘,我们从来都没说过话。
她每天都在成型的木器上刷着各种颜色的生漆,这让她看起来五彩斑斓。每当我拖着原木走过她的身旁,都会感觉到她色彩缤纷的目光。每天下班后,我们总是最后离开,我把地扫干净,她“哐当”一声锁上门,在青石的小路上默默走开。
我在这个贫穷的小镇上渐渐懂得了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一种心情。我在灌木丛中找到一种鲜红多浆的小野果,给它取名叫“青柠”。我常常把它们一粒粒散落在草地上,然后再一粒粒捡起,让它们在掌心中像宝石一样晶莹。我想所谓“拥有”也不过是看你采到几枚“青柠”,在这个远离人世的山坡上,我感到无比的宁静与幸福。
我在洗菜的时候常常会看见坐在对面洗衣的娟子,她的两只脚浸在溪水中,夕阳照在她脸上,有一种天真的羞红。
我常常在梦里走回家乡,看见何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对我微笑;看见雪浓扶着沧浪边城的桃树,向消融的雪山痴痴地张望。
这天娟子收到一封山外的来信,看完后羞红了脸。旁边的人嘻嘻地笑,一个绰号叫“九尾狐”的年轻人一把抢过去,交给我说:“你给咱念念,看是什么让咱的大美女那么害羞。”
我摇摇头,把信推回去,说:“对不起,我不识字。”然后从人群中挤开。
娟子红着脸去追“九尾狐”,“九尾狐”满场奔跑,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娟子从我身边跑过时一不留神跌倒地上,我扶起她,看见血慢慢从她的额头上渗出来。
我喊“九尾狐”:“拿纸来,都出血了!”
我擦掉娟子脸上的血时,看见她纯洁的眼睛,无比纯洁,像是这山下流过的清澈泉水,像是初生婴儿的微笑。瞬间如梦,我的灵魂又回到了七月的草原,在夕阳下把多彩的花冠轻轻戴在何晴头上;又像是回到了冰冷的雪原,在死亡的悲伤中替雪浓拂去身上的松叶。
我梦游一样的表情让旁边的人大笑,“九尾狐”满脸醋意地说我们是“王八瞪绿豆——对眼了”。娟子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下班后娟子没再像往常一样匆匆走开,她问我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说她可能要离开这里,去寻求多彩的人生。
那个黄昏我说了半年来最多的话,我告诉她外面的世界很热闹,但也很无情。我给她讲了江湖和人生,讲了大海、草原和城市的传说,讲了我和何晴和雪浓的故事。等到小镇上每一盏灯都发出淡黄的光芒,她哭了我也哭了。
娟子抱住我时我的心剧烈地跳动,黑黑的屋子里,她的呼吸像火一样烫。我突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仿佛又回到了一九九八年七月十四日的深夜,看见何晴穿着睡衣对我妩媚地笑;仿佛又回到黑林的温泉,看见从雪浓脸上滴下的温柔泉水。我在那一刻突然发现,我还在思念她们,无比地思念。
我轻轻地推开娟子,亲了亲她带着树木清香的长发,打开门走入灯火阑珊的小镇。
(十)
我和娟子在小镇的电影院里看了一场电影,叫《中华英雄》。北风吹过华英雄花白的头发时,我觉得自己和他有某种玄妙的相似。
我命中注定要历尽苦难,每一个亲近我的人都会被我带入噩梦。我想起早死的父母,想起在我怀里渐渐冷却的雪浓,在黑暗的影院里看着他们深情的微笑,觉得非常孤单。
虚拟和真实的生命都是我的生命,它们血肉相连。我看着倚偎在我肩头的娟子,抚摸着她粗糙的双手,想起与何晴在小屋中一起吃方便面的日子,想起她洗得褪色的睡衣,想起雪浓衣衫褴褛地走在边城的长街上,感到心里隐隐的痛。
娟子每天都会给我带来一些吃的,我租住的小屋中也开始有了灯光。娟子不爱说话,我也是,我们每天都在灯下默默地坐着,直到深夜。我每天都穿过小巷送她回家,小镇的街道很短,灯光拖长我们的影子,显得非常沧桑。
我跟镇上一个叫“鸡毛”的人学会了吹笛子,每个夜晚都会有断断续续的笛声从小镇上空飞过,像是《风雪江湖夜》的尾声。
从木器厂那个黄昏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拥抱过。每当我有这种冲动时,都会看见何晴和雪浓在灵魂深处飘摇。我想我可能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忘掉她们,就像忘掉我自己。
娟子非常向往外面的世界。每当她静静地看着我的时候,我都知道她想要说的话。
她总是希望我说些外面的故事。她亮亮的眼睛告诉我,她想我带着她走出小镇,到大城市去,她甚至还不知道世上有比县城更大的城市。
她每天都在我的屋子里读诗给我听,她说如果自己的诗也能发表在报纸上就好了。
娟子到最后也没有说,因为她知道,我是从那个世界回来的,我已经厌倦了外面世界的无情。但我在心里答应她,终有一天我会带她走出去,带她去省城,去北京,去看繁华的人生。
有一天娟子没来上班,我以为她病了。
我隔着小溪看着她的屋子,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影。“九尾狐”走上山坡来告诉我:“娟子的爸爸带她去相亲了,是山外的有钱人家。”
“你离娟子远点吧,那家人不好惹。”“九尾狐”好心地劝我。
我笑笑,跟他要了一支烟,点燃,看着淡蓝色的烟雾一点点从眼前散开。可怜的娟子,可怜的钱。我在心里喃喃地说。
娟子在第二天的深夜走进我的屋子,她把灯打开,我看着她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