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震惊之后便是慌乱与恐惧,方才还在练拳的弟子、吃馒头的弟子、打着哈气的弟子,丫鬟,小厮,门房,几乎在同一时间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尖叫声:“着火啦,快跑啊!”
然而,四面围墙早已烧成火墙,风助火势,稍稍距离围墙近一些的人,早已惹火上身,全身的衣料与皮脂被火灼得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配合着哀嚎惨叫,令人不由心惊。唯一还开着的大门也早已被大火包围,有惊恐万状的小厮尖叫着跑出去,却不是被大火烧死,便是被候在门外冷眼看着这一切的黑衣男子一剑刺死。
终于有弟子反应过来,运起轻功想要自火墙之上飞身逃出生天,然而却在身形甫一越过墙头的一刹那,便有火箭“嗖”地射出,眨眼间便将那人烧成一团火光,仿佛西天坠落的金乌,呀呀惨叫着,扭曲了身体和面容。
直到披着外衫的陆江震一脸震惊和愤怒地走出来时,大火依旧在熊熊燃烧。然早有反应过来的弟子互相组织着去拿了盆缸锅桶,打水向火墙扑去。
如今敌人似乎是在欣赏他们垂死挣扎的模样,并不急着下杀手,那么,此刻便是唯一的逃生机会!
陆江震扫了一眼渐渐蔓延到中庭的火势,忽然半蹲身子,扎了个稳稳的马步,而后将双手抬至身前,伴随着一声气壮山河的大喝,排掌推出:“喝!”
气势惊人的掌风不知如何便将他身边正努力泼水的弟子手中水缸中的水吸了去,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瞬,而后向蔓延而来的大火扑去。
嗤啦
大量的水汽升腾而起,渐渐地遮住了新城派众人的视线。陆江震暗暗舒了一口气,随即大喝道:“都去给我打水灭火快!”
身后原本有些呆掉的众人被这一吼唤回了神智,忙转身去抬水灭火了。
这样看来,有盟主在,他们逃过这一劫的几率很大嘛。
然正值此时,一道清冽冷戾的声线蓦地响起,话语中似乎是含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又带着一丝仿佛意犹未尽的调侃:“陆盟主的震天掌用来灭火倒也不错。”那语调,竟好似真的这般认为一样,含着点点轻淡的不屑笑意。
然这声音飘飘渺渺,竟好似是从不同的方向传来一般,四面八方,皆有淡淡的轻浅回音,陆江震听在耳中,却无法辨别这声音的主人究竟在何方,顿时心下一惊,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只皱了眉,喝道:“什么人,做什么装神弄鬼?快快现身出来!”
“呵……”清冽如玉石撞击一般的轻笑声响起,那不知身在何方的人道,“陆盟主以前难不成是走江湖耍把式卖艺的?怎么这词儿听着,好似那些个号称降妖伏魔的半仙们一般呢。”
这声音实在醉人,尤其那清冽的笑声,清清浅浅地在心上飘荡,纵然看不见人究竟在何方,可仅仅这声线清雅,便让人浮想联翩,在脑海中勾勒出动人心魂的画面来。而这话语里的意思,莫说是对堂堂武林盟主,就算只是个江湖小虾米,听了这样的话只怕也会大怒,然而陆江震却在怒色一闪而过之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面上浮起不敢置信的神色。
眼前的水汽渐渐散去,最先映入陆江震眼帘的,便是已然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山庄大门,而后,便是大门外立着的一排蓝衣侍女,这些蓝衣侍女每个人面上除了淡漠便再无其他神色,每个人腰间都悬着一柄长剑,她们的右手,正按在长剑的剑柄上。而在蓝衣侍女们的正中间,与他陆江震遥遥相对的,便是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骏马之上,是身着一袭繁复华美雪裳的绝色公子。
风华倾世,容冠天下。
陆江震脑海里浮现这么八个大字,一时之间竟是再也想不出来其他。直到他身后传来女子的惨叫声,蓦然回眸,眼里却只映着自己妻子与女儿瞪大了眼眸,满脸鲜血缓缓坠倒的身体。
不知何时,火势小了许多。山庄里出现了许多身着黑衣的男子和身着橘色衣裙的女子,每个人手中都握着自己的兵器,面色冷酷地收割着新城山庄里的生命。
“不住手!住手!”陆江震似乎此时才猛然反应过来,凄厉地大吼一声,身形一展便扑向自己的妻女,然而却只堪堪接住女儿坠倒在地的身子,已经触手冰冷。
“爹……爹……”最后唤了他一声,陆鸣筝便阖上了眼眸。
陆江震虎躯一震,似是不敢置信般:“筝儿?筝儿!筝儿你醒醒!筝儿……”做爹爹的在漫天鲜血抛洒中抱着女儿已经冰冷的身子,最终咆哮出声,“白诗缨你去死!”
依旧震天动地的咆哮,缓缓放下女儿的尸身,陆江震蓦然回转身子,脚下恨恨一跺,已经不年轻的面容扭曲着带了滔天的恨意,一掌向骑在马上的雪裳公子拍去。
身后惨嚎声渐渐弱了,陆江震眼中此刻却什么都没有,只映着那雪裳公子面上云淡风轻的笑痕,在他血红的眼眸中,在他滔天的恨意里,幻化成没有人心的修罗恶魔。
“你还我女儿来,魔君!”陆江震嘶吼。
然,骑在白马上的雪裳公子却连一个眼神也吝惜于他,只抬起墨玉眸子扫了一眼尸陈满院的新城山庄,苍白的薄唇勾起一抹意兴阑珊的笑意,她轻轻抬手扯了一下缰绳,就那么在陆江震似有地崩山摧之势的震天掌下,沉寂从容地缓缓掉转马头,悠哉离去。
陆江震的震天掌在泥土地上印下一个巨大的圆坑,而后他断成两截的身子,“啪嗒”一声,落在了自己击出的土坑中。
那一双猩红的眼眸里渐渐地流出血来,已然死去的陆江震瞪着一双血红的虎目,那仿佛实质一般的恨意如同利剑一般向前扎去,然那悠哉驱马行着的雪裳公子却浑不在意,依旧风仪落落,墨玉眸光清冽淡漠,唇角笑意云淡风轻。
凛冽风过,拂起雪色华裳衣袂,撩起如墨如缎青丝。
真真风华绝代,世间难寻。
“烧了罢。”轻拂的微风,送来这样一句轻柔的话语。
白马葬情的身后,腾起漫天汹汹大火。
四国历1894年的二月,琉风,隐雾,启习,忘炎四国,所谓“江湖”,几近覆灭。
二月初,自忘炎国开始,迨至三月中旬,连同其他三国,上至武林盟主,下至武林新秀,几乎人人难逃魔君毒手。
新城山庄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当日所有的新城派人,全数葬身火海。
漫天大火,就好似西天的晚霞,绚烂得不可思议,也凄艳得不可思议。
而就在新城山庄的大火还在熊熊燃烧时,魔宫人马已经抵达边西邢家。
同样亦是一场映亮了夜空的大火,同样没有一个人活着走出邢家。
纵使如此,江湖小道消息传递亦是极快的。
魔君终于泯灭人性,丧尽天良,将毒手伸向了这天下,江湖。
一时间江湖上人人自危,散人闲客纷纷远离居处,标榜“四处游历”;然大型的江湖门派和武林世家却没有那样的时间和魄力,只得咬牙硬撑。每日里活在胆站心惊之中,生怕下一刻那象征着死亡的双月标记便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漫天火起,一切都化为灰烬。
然,尽管“有间客栈”发出了警示,每天却还是会有或大或小的江湖门派和武林世家惨遭灭门。
月祈茅家,伏月洪家,西覃派,冷业帮,西蓬崆酊派,霖衍胡家,臻非刘家,河仲武家……
四国之中,大小门派、世家多如漫天繁星,然这魔宫好似行动毫无章法,所挑选的下手对象也完全没有标准,各不相同。
有时候明明它已经就在某个世家门派的旁边,却在忙完“手头的事情”后,便视而不见地离去。
没有人摸得清楚,到底魔君缘何凶性大发,也完全搞不明白,这些被灭的门派、世家到底哪里得罪了魔君。
江湖人心惶惶,也曾组织过两次反抗的剿杀行动,却无一例外地,所有人尽数有去无回。更为可怖的是,无论是烧毁一切的大火,还是屠戮反抗的武林人士,那一袭风华绝代的白衣魔君,从未真正地动过手。
江湖风起云涌,庙堂也并不平静。
琉风国孝仁帝颁下圣旨,昭告天下,撤白诗缨琉风国“殿前闲人”一职,收回其在琉风国的一切特权,并声明琉风与魔宫再毫无干戚。
隐雾国景文帝在此时迎娶启习国雪臻公主,并册立为后,表示与启习永结秦晋之好,实则行结盟之意。
忘炎国老皇帝力求长生,偏听偏信,却误食有毒丹药,眼见时日无多,便退位养病,颁下禅位诏书,东宫太子宫鹤烯,即位登基。
乱世在此刻将临,仿佛之前所有的筹谋与策划皆是在等着这一把大火来拉开乱世的帷幕一般。四国边疆动荡不安,每隔几日便要发生大小摩擦数起,却被各方的戍边将领强行压下。待到这一日,忘炎国与启习国的边境交界处,两个村子的百姓发生械斗,死伤过百。积怨已深的两方将领再也忍不下去,几乎同时下令出击。
这到底是将领太沉不住气,还是曾有密旨抵达边疆,已经不重要了。
琉风国,苍冥山,雨缨宫。
素容殿中,一袭华美白裘的美丽女子合衣倚在玄冰榻边,身后垫了两个软枕,墨色青丝流泻,雪色华裳层叠。她倚着床榻软枕,纤细白皙的手中正捏着方才聆风居传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