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瞪着眼睛看着石桌上看起来五光十色的一碟子蛇肉,忽然只觉腹中一阵翻滚。他费力压下作呕的欲望,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愈发敬佩起公子了。桃月见他脸色难看,只当是他在为接下来七日都要面对她哀悼,心里倒也不以为意,只伸手拉了他坐下,殷勤地为他布了碗筷,又夹了一堆蛇肉放在他面前,笑眯眯地哄道:“孤月大哥,你尝尝,很好吃的,桃桃别的不怎么会煮,但是蛇肉煮起来还是很有两下子的,你快尝尝嘛。”
孤月无奈,伸手缓缓地拿起筷子公子有命,不可不从啊。
桃然苑外,等了许久的凤轩眼尖地望见一袭白衣自头顶飞掠而过,心中狐疑的同时又起了一层担忧,来不及细想,便足尖一点追了上去。
不远处躲着的雨缨宫众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公子和凤轩大人也真是的,日日都玩这你飞我追的游戏,也不厌。你说他们飞得那么快,一眨眼就不见人影了,这让他们这些小虾米的八卦心思如何自处?
众人正聚在一起叽叽咕咕的时候,一袭圆月纹绛色罗裙的紫嫣沉着脸从天而降:“怎么,都太闲了?那就去给我把整个别馆打扫一遍!”
众人一顿,随即瞬间作鸟兽状散。
紫嫣被这群下属气得不轻,却偏偏她倒不是真的要罚他们,一时之间心中郁闷非常,干脆站在原地生起了闷气。却不曾想,她呆站了半晌,忽地瞥见桃然苑里桃月和孤月并肩走了出来,顿时大奇,忙闪身隐在树后,望着二人远去,若有所思。
墨华居。
凤轩踏进闲书斋时,正见一袭白衣立在书案前,左手捋起右手宽大如云的衣袖,右手执一支雪山狼毫,笔走龙蛇,行云流水。
他凑过去,饶有兴趣,却在望见那一长幅的宣纸上写下的八个大字时,微微蹙起了眉,一手横在胸前,一手支在其上撑着下巴,神色微沉。白诗缨此时正落了最后一笔,纤细的玉腕微抬,收笔。
将狼毫笔搁置一旁的笔架,白诗缨收手,衣袖微扬,那一幅字便凭空飘起,倏然被钉在了她书案侧面的墙壁上。顿了一顿,她转眸看去
“桃之桃桃,灼灼其华。”
身边的凤轩略低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醉人的温和,念出了她方才笔下苍秀的字迹。他轻叹一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我来罢。”
他的劝,声音全数落进了她的耳,却没办法落进她的心。他深知徒劳,却又强调了一遍:“我来罢。”
然白诗缨只垂着手臂任他揽着她,半晌后道:“无妨。”
云淡风轻地让他火大,却又让他心疼不已,怒不得,气不得。
“我陪你。”半晌,他也只能想出这般的言语,尽他所能,却苍白无力。
白诗缨轻轻地垂了眼睫,动了动身子,却是将面容转向他的方向,而后轻轻地,向他怀中偎了偎。凤轩身子一僵,随即便紧了紧揽着她的手,轻声安抚:“会没事的,她会没事的,你不要太担心。”
良久,怀中传来一声闷闷的应声:“嗯。”轻不可闻,却带着颤音,绕梁不散。
数日前,她收到孤月传书时,便知,雨儿身上的血蛊,已至第二阶段。尽管这半年来她一直在剜肉放血,祈求上天多给她一段时日,却不想也只是拖了不到三个月。血蛊第一阶段时长三月,如今雨儿熬了半年,却还是进入了第二阶段。她不忍用那第一种解法,雨儿会受不得的,何况,她哪里来的七年去等着看她好起来。换血之法已然失传,世间血液相溶的人何其多,可她明白,那血液相溶所指的是同一血型,否则雨儿定会发生排异反应,这半点也马虎不得,这里却没有分辨血型的办法,故而也是不可用的。至于第三种解法,原本是最不可能的一个,可说起来倒是老天佑她,那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百毒不侵的女子,她身边便有一个。
桃桃是个好孩子。可她的雨儿,她绝不容许她出事。就算……反正这双手早已染满鲜血,这肩上早已背负无数人命,她不在意的,曾在意的。若是为了雨儿,一切都值得。
许久,白诗缨缓缓直起身子,凤轩顺着她的意松开手,垂眸便望见,她面上的浅笑依旧云淡风轻,滴水不漏。心底的疼惜一波一波翻涌,再无消停时候。白诗缨微微抬眸,薄唇微启,声线清冽:“宫鹤烯的大军何时到?”
“线报说是半个月后。”凤轩眸光微沉。
白诗缨听了,轻哼一声,道:“大军未至,他便敢来西丰城,倒是好胆色。”只不过提到那个名字,她的声音便陡然冷了下去,挟着无边杀机寒气自地狱宛转攀援而上。
凤轩却微微笑了,白诗缨瞥见他唇角那一抹狡黠又算计的笑容,墨玉眸光微微一动,转眸问道:“怎么,你在路上给他下了绊子?”
凤轩见她神色淡然,心间赞赏涌上,唇角的笑意不禁浓了些:“宫主英明。”那一双夜空般宁致沉静的眼眸里闪烁着显而易见的笑意,眉目柔和。
“既是如此,那本宫便也去法华寺会一会他罢。”白诗缨沉吟片刻,抬眸望着他,如是道。凤轩点头,笑容一如既往狡黠又温和:“我与你一起。”
她望着他片刻,点头:“好。”
曾经,琉风国兰德殿旁的竹林里,她道:“凤轩,不要背叛我。”
他应了:“好。”
这兜兜转转数年时光匆匆而过,他不曾背叛,她便在这最后的时光里,信他又如何?
启习国,雪见城,慕王府。
南宫神医为雪慕远换了药后再度缠上了纱布,长叹一声,对一旁守着的云容道:“恢复地还算不错,只是……要上战场,怕是来不及。”
云容愁眉紧锁,咬了咬唇,道:“不去正好,若王爷去了,我反而、反而……”
雪慕远伸手,准确握住她的手,宽慰道:“容儿先莫要担心,战事不一定会起。即便起了,父皇也不一定会命我去前线。到时我们稍稍算计一下,拖延一下,或许宫鹤烯一击不成,便会退兵。”
云容望了他坚毅的面容一眼,不禁又红了眼眶。南宫神医望着眼前情深意切的一双夫妻,心头万分沉重,面上却还强颜欢笑:“琉风国力强盛,尽管那朱雀国挑起战事耗损了不少,但好歹还是四大国之一,不会出事的。你们小两口现在就给老夫静下心来,安胎的安胎,养伤的养伤!其他的都不要去操心了!”
云容被他这一说,面上顿时红了个透。倒是雪慕远脸色如常,伸出手去缓缓地搁在云容的腹部缓缓地摸了摸,笑得一脸傻里傻气的幸福:“前辈说的是。”
云容恨恨瞪他一眼,却又想起他眼睛看不到,心里顿时又泛起心疼,面色虽还红着,却不那么气了,伸手盖在雪慕远搁在她腹部的手,没好气地按住他:“摸什么摸,前辈也说了还要两个多月才能显怀呢,你现在啥也摸不到。”
“谁说的,我能摸到我儿子!”雪慕远振振有词。
南宫神医看着眼前和谐的小两口,心中苦涩非常,转身出了屋子,向慕王府的客房走去。
数个月前,启****精心策划了一出戏,终是将这一对儿凑成了,只是他千算万算都没算到雪慕远那傻小子竟然真的会为了云丫头放弃皇位,故意弄瞎了自己的眼睛。云丫头感念,便当真放下心结,两人成就好事。半个月前他无意间诊出云丫头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心中欣慰的同时,却又苦涩。
云丫头是修成正果了,他那俩宝贝徒弟呢?一个身中血蛊,生死不知;一个谜团重重,依旧生死难料。他到底是作了什么孽才会害得这两个孩子这么苦?!老天啊,就算要惩罚也尽管冲着他来啊,为何要折磨两个孩子呢?
南宫子轩长叹一声,回到客房,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花娘原本便在没日没夜地翻医书,见他回来,迎上来,却也是眼眶一热,泪珠滚落。
“轩,我们回去吧?”花娘咬着唇,这不到半年的时间,竟让她比以前好似老了好几岁一般,鬓角黑亮的发丝之间已有了几根白发。
南宫子轩望着她憔悴的面容,纵然心疼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回去?缨儿亲自将雨儿赶出了雨缨宫,他们这两个老的还能回得去吗?他不敢想象,若是回去,见到的缨儿当真是“天煞孤星”,他这个做祖父和师傅的,要如何自处?将她逐出师门?还是清理门户?
邪说尚明帝晚归,许是缨儿做的手脚。邪说宁魅死得蹊跷,也许是缨儿的手笔。邪说忘炎朝堂变动,绝与缨儿脱不了干系。邪说缨儿杀伐之气太过浓重,总有一日会六亲不认,颠覆天下。天道子老儿也劝他休要再过问尘事,带着花娘尽早归隐。
可,他如何放得下?那是他和花娘看着长大的孩子,那是他和花娘的孩子啊!
“好,我们回去。”半晌,他咬牙,应道。只是握着花娘的手,青筋突起。夫妻对望,却在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坚毅的面容,还有那显而易见的决心。
可怜天下父母心!纵与天地为敌,他们也要护着自己的孩子,义无反顾!
隐雾国,正带着娇妻和爹娘四处游览山川江河的欧阳烈立在一座无名小山头,手中捏着一纸修书,面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