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伊藤博文所料,在安东的五色旗第一师只是做出向九连城的佯动,吸引山县有朋注意,最终的目的却是让第三师六旅自大孤山北上,向岫岩进发。同时,此前停滞不前的三师第五旅则重新开始行动,向复州挺进。参谋本部要趁着清日两方都无心再战的时候,把战线拉平,将复州、岫岩、安东连成一线,抢在入冬之前,完成赵承业最终的战略企图,囊括整个辽东半岛。
鸭绿江的战报已传得神乎其神,齐聚营口的各部营头对五色旗未战先怯。盛京将军裕禄忙得焦头烂额,丘八们先是闹饷,好容易安抚完毕,营官们又开始呐喊缺枪械弹药,缺过冬物资。总而言之就是阴奉阳违,军议南下便推脱搪塞,乱糟糟的一片就是不愿死心卖命。姜桂题等淮系营官儿更是先后病倒不支,无法掌军。
裕禄面对这群乌合之众,只能不停的请上谕,求尚方宝剑,他要行杀人立威之举。可清廷这会儿却实在顾不上他了,因为朝廷正在组建与日本和谈的代表团。
恭亲王原本就不乐意担任交涉。于是,他请示光绪:“如今形势,日人并不稳妥,赵逆陈兵鸭绿江,断其后路。此乃天赐之机,日人对于交涉,迫切不已,朝廷可做拿捏,以示主动在我,显堂堂气数,全国朝体面,震慑宵小。”
事关和战大局,光绪不敢擅专,慈禧自无不可,便准了恭亲王的要求。决定先行派遣一个代表团,就日本的和谈底线进行摸排,协商。
这个代表团是清朝鸵鸟政策的产物,慈禧、光绪面对汹汹民气,都不愿背黑锅,恭亲王此时更不想做出头鸟,反正李鸿章“卧病”,煌煌大清,熟悉外事,能办交涉的就他这么一个人才。
奕訢很快便选定前太常寺卿,现户部左侍郎张萌桓和第一任台湾布政使,今湖南巡抚邵友濂为和谈代表,并带二人陛辞,先后觐见光绪和慈禧。
临行前,光绪千叮万嘱道:“派汝为全权大臣,前往日本会商,所有应设各节,凡日本所请,均著随时电奏,候旨遵行。其与国体有碍,及朝廷力有未逮之事,不得擅行允许。懔之!慎之!”
张萌桓对差事一头雾水,对日本的情况更是雾里看花,只得硬着头皮道:“此行原无把握,为时久暂,自难预定。如能仰托皇上福威,敌人就范,则臣归期可速,经费可节,随使各员亦有劳可录。俟到差后,察看情形再行具奏,以慰宸厪。”
邵友濂亦叩拜道:“臣等束装东渡,克日起程。惟有吁恳圣明饬下关内外统兵大员,就抚前宋赵氏,一意筹战,力求实效,勿以臣等之行意存观望。他日和议可成,彼固不敢别有觊觎;即和议不成,我亦不至漫无准备。”
光绪闻言不悦,阴着脸不作回答。
随后,张邵二人偕同头等参赞官候选道伍廷芳、二等参赞官刑部郎中顾肇新、内阁侍读端良,三等参赞官候补道梁诚、候选道黄承乙,随员兵部候补郎中钱绍桢、分省补用知府沈铎、湖北候补同知张桐华、江西候补知县张佐兴、前山东昌邑县知县招汝济、山东候补盐大使赵世廉、候选训导沈功章,东文翻译补用直隶州知州罗庚龄、分省补用知县卢永铭,学生候选县丞易廷棋、汪豫源、监生张作藩,供事候选布政司理问徐超、分省补用县丞徐保铭,武弁五品军功外委李玉德、六品军功刘志麟、五品军功施鸿声、五品军功施祥芝,组成“和谈代表团”乘英国轮船王后号从天津出发,驶向日本。
日本大本营。
伊藤博文得知清朝派出的和谈代表团出发后,赶忙就日清两国媾和问题举行会议。
织仁宫亲王、参谋总长陆军大将小松彰仁亲王、陆军大臣兼第二军军长大山岩大将、海军大臣西乡从道、海军军令部部长桦山资纪、参谋本部次长川上操六等出席会议。
“奉陛下谕令!批准此次和谈,以帝国谋求朝鲜独立、割让支那土地、赔偿军费及将来帝国在支那通商航海之利益为重点!并任命首相伊藤博文阁下与外相陆奥宗光阁下为全权办理大臣,各部务必协同一心,为帝国谋求最大利益!”织仁宫亲王首先将明治天皇对此次和谈的基调宣示众人,确定了媾和的底线方案。
伊藤博文起身接过任命,然后对着众人道:“与支那媾和,结合目前形势,势在必行!但支那是否诚心亦难以揣测,若稍一疏忽,不仅媾和目的未成,反使我国要求条件泄露,恐将引起内外议论。因此,我们与支那使团会晤,如不明察其才能与权限,绝不可轻易谈判,且回顾支那过往赋与其使节的全权,往往不符国际公法惯例,这也是我们应该深加考虑的。”
“阁下的担忧不无道理,不如公开发表或暗示对支那的条件,以便使各国预先予以默认,防止日后发生误解。”陆奥作为老牌外交家,自然深知东亚的形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日本的停战条件究竟如何,各国至为关心,皆在飞耳张目,百方探索,甚至间或发出揣摩臆测。支那更是急于知道日本的底线,以作应对。
伊藤并不赞同这种建议,沉声道:“一旦把条件向外发表,难免遭受外国干涉,还有五色旗赵承业的反对,这一点必须认识清楚!同时,我国先向各强国公开发表对支那的条件,本为取其默认,但却反有诱发他们事先干涉的机会。诸君,形势刻不容缓,五色旗及露西亚可是虎视眈眈,不得不防!”
在座的重臣大将皆认同伊藤博文的观点,就连作为明治代表的织仁宫亲王也顾不得只听不说的原则,出面强调:“在未确定支那诚意前,帝国绝不泄露谈判要求,必须将和谈严格局限于支那,使第三国和第三方绝无插足的余地!”
伊藤博文见大本营的意见统一,立即决定:“此番交涉,需防备支那依仗前宋赵氏之胜势,虚言妄谈,以窥我国底线。必先行查阅支那所携全权委任状形式,及全权大臣之地位,如不符国际公法惯例,即拒绝谈判。如此,既可表明我国战争决心,又可避免暴露媾和条件。若支那有心和谈,必然就范,我国则可在此基础上争取最大的利益!”
张荫桓、邵友濂等先抵长崎,随后接到通知,谈判地点由马关改为广岛,只好立即乘船至宇品港上岸,驻于广岛春和园及洗心亭。
清国代表团抵达后,日方便马不停蹄的要求会面谈判。张荫桓也有心早早了解日本虚实,以作应对,便答应要求。
双方会晤于广岛县厅,互相交换敕书。明治颁给伊藤博文、陆奥宗光的敕书,谓:“受命为全权办理大臣,与大清国全权委员会同协议,便宜行事,缔结媾和预定条约,并予以记名调印全权。其所议定各条项,候朕亲加检阅,果真妥善,即便批准。”
光绪颁给张荫桓、邵友濂的敕书,谓:“著前赴日本,与日本所派议和全权大臣妥商一切事件,电达总理衙门转奏裁决。”
查阅敕书完毕后,伊藤博文与陆奥宗光对视一眼,风度翩翩的笑道:“本大臣等奉天皇陛下敕书,载明一切条规,准令便宜行事,毋须奏请裁决,本大臣实有全权也。至贵大臣所执敕书,虽经捧读,其中文义未及深察,将来恐多误会。究竟敕书中曾否载明便宜行事全权字样,贵大臣等能否遇事自专,毋须电请裁决?特先询问。”
其实,明治敕书中“朕亲加检阅,果真妥善,即便批准”与光绪敕书中“转奏裁决”,实际上是一种意思。所谓的“全权”,其实对清日两方来说,都是不完全的。而伊藤博文汉学精擅,敏锐的抓住光绪敕书中“裁决”二字,咬定张荫桓无全权,而声称日本代表则实有全权。
张荫桓不甘示弱的道:“本大臣等所奉敕书,已互易恭阅,是明授以商议条款便宜画诺之权。和议一成,即可电请大皇帝御允,约期签字,带归敝国,恭呈御览,再相调换。”
伊藤博文微微一笑,转而道:“文字案牍各有其解,两说纷纭。以吾观之,贵国并无诚心讲和,本大臣为帝国首相,陆奥君亦为外相,张君所居何职?可与本大臣相称?如真诚求和,请对其使臣授与确实全权,并遴选负有重望官爵并足以保证实行缔结条约之人员当此大任,帝国当不拒绝再开谈判。”
对清朝的代表团,伊藤博文始终觉得清国只有试探帝国底线的目的,并无诚心实意求和的企图。所以,一直在挑刺,敕书只是其一,其二便是在伊藤看来,清国和谈的人选,无外乎两人,恭亲王奕訢或者是北洋大臣李鸿章。
张荫桓哑口无言,与伊藤和陆奥相比,己方人员的确官微职卑,不可辩驳。邵友濂见状接口道:“我二人只为交涉代表,最后谈判确由恭亲王签字画押,于贵国体面无碍。”
听得这话,伊藤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回道:“和谈乃贵我两国之大事,为何贵国不派恭亲王或李中堂同来交涉,以显郑重其事?”
陆奥更是接着话头道:“奉有日本国天皇陛下所授与的正式而且完备的全权委任状之日本帝国全权办理大臣,不能同意与只携有会商事件、咨报总理衙门随时请旨遵行的敕令之清国钦差全权大臣谈判。因而,日本帝国全权办理大臣不得不宣告此次谈判至此停止。”
日本拒绝了张荫桓一行,以广岛为屯兵之所为由,勒令其立即离开,不得逗留。张荫桓本想继续面商交涉,但皆无回应。只好发密电报于北京,不想却被日方拒绝,理由为收发密电,须先将密码书送交译看。
头等参赞官伍廷芳看到中国使节蒙此耻辱,不禁感慨万千,怒道:“欲消此恨,不在和局易成与否,其在将与兵!惟在枪与炮!”
清朝的和谈代表团在日本不过两日,便灰溜溜的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