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繁星点点,月光皎洁。
黑暗的陆地上还不时有炮声鸣响,带起一片闪光,一闪即逝。由于赵承业的坚持,旅顺西线海岸炮台在北洋水师的帮助下,还在苟延残喘。甲午金旅之战时,战至天黑便突围而去的张光前这次似乎也下了决心,宁死不退。
应安邦为了攻下他,只好带着部队绕路,海军舰艇猬集在一起,也只是远远发炮遥助,始终没有强突旅顺口。暂时的焦灼,并不代表旅顺之战会被逆转,这座坚固的海港要塞迟早都会满挂五色旗。
“元首,蓝霹雳发来信号,在西面海域发现一艘挂着白旗的小火轮。”正在司令塔里眯眼养神的赵承业被郑毅峰惊醒。
旅顺的守军要投降了?赵承业下意识的反应,又觉得不妥,这旅顺口被封得严严实实,就算清军要投降,也不可能从西面过来。
“可有武装?”赵承业猜不到对方的来历,揉了揉麻木的脸颊,见郑毅峰摇头,便道:“放它进来,看看是哪路神仙。”
原本与海天一色的舰队突然灯光大开,排列得宛如明亮的海上长城,张佩纶站在船头,侧身看着仍在断续交火中的旅顺,叹道,看来旅顺大势已去,这趟交涉只怕难得讨好。
顺着绳索,刚攀上甲板,便看到一群人簇拥一位穿着样式简洁,深灰色翻领军装的年轻人,没有如所见的军人般带着圆盘大檐帽,板寸般的短发,根根直竖,及膝马靴,马刺铮亮,谈不上丰神如玉,但嶙峋深刻,两道剑眉,目似朗星,英气逼人,锐利得让人无法直视。
这便是前宋皇族的风采?张佩纶定下心神,拱手施礼道:“白衣张佩纶,闻有海外遗民赵氏回归故土,特来拜见,望不吝赐教。”他一袭青衫,举重若轻,不卑不亢,有股子中年帅大叔的风范。
“张佩纶,张幼樵?”赵承业讶然,面前这个有些圆胖的中年大叔竟是李鸿章的女婿?来干嘛?想干嘛?听他说海外遗民赵氏,却不提所谓前宋皇族,赵元首心中了然,那点子名人情怀顿时烟消云散,沉声道:“不胜而胜,不败而败!好一个文章词翰名动天下的白衣卿相!”
赵承业对这位当初的清流领袖,了解不深,歪帽子随便带,反正这家伙打过中法战争,他老丈人签的《中法新约》,怎么都脱不了干系。
张佩纶果然闪过一丝羞怒,福建之事可谓他毕生惨痛,这伤疤被眼前这位年轻得吓人的前宋皇族揭开,直想拂袖而去,可想到岳丈的嘱托,惨淡的国事,硬生生的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淡然道:“前尘往事不堪回首,学生读史也知澶渊之盟,靖康事,风波亭处丧忠魂。古往今来,赵与觉罗不外如是。”
“你!”赵承业听得勃然大怒,心中就如有一万只草泥马奔腾呼啸,正想破口大骂甚而饱以老拳,忽地想起,自己不再是前世diao丝,而眼前这位可是顶呱呱的笔杆子,无冕之王,曾经一年一百二十七封弹劾奏折,拿掉顶子无数的人物。自己要养望,决不可为这书生坏了名声。
“口舌之争,不过书生意气,如今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学生劫后余生的人物,只愿上下求索,以了残生。大帅横空而出,满朝震惊,必有高论。”张佩纶出了气,姿态也放下来,躬身低首,拳拳一抱。
“算了。跟你扯个什么劲儿。”赵承业还了一礼,对身边张昕道:“弄点酒食摆上,我和张先生趁着夜色,夜话一场。”
酒是葡萄酒,配上三两个下酒小菜,当不得珍奢,也算精致。张昕等人都被赵承业支开,整个甲板上,除了三两个隔得老远的卫兵,便只有他们两人。
张佩纶慨然潇洒,也不要赵承业招呼,长袍一撩,坐了个满坑满谷。赵承业思想现代,
对此毫不介意,淡淡一笑,斟酒道:“中堂大人身体可好?”
见赵承业问候长辈,张佩纶抱拳道:“托赵官家的福,最近吃不下,睡不好,忧心国事而已。”
听到此处,赵承业先是做了个“请”的手势,才微微笑道:“世间已无宋,官家之称休提,你我无上下之分,平辈论交,且叫我承业即可。至于中堂大人,恐怕忧的不是国事,惟北洋而已。”
“北洋乃国之干城,有何忧惧?”张佩纶盯着赵承业,眼也不眨。
“干城?聊以自慰罢了。”赵承业呵呵一笑,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摸出一只烟,自顾自的点上道:“那老太婆一边用一边防,也亏得你岳丈如此忠心耿耿,挂个金钱鼠尾的尾巴自得其乐,自喻为中兴名臣,如我所见,不过一奴才尔,将来清史列传,一个‘庸’字当排第一!”
张佩纶神色尴尬,朝中满人于北洋的压制防患从不曾断绝,对赵承业讥讽,只好视而不见:“大帅亦是天朝子民,更为皇家血脉,曾在大东沟仗义援手。为何如今甲午激荡,朝鲜糜烂,却行釜底抽薪的之事?真真是亲者痛,仇者快,殊不知国朝防内甚于防外,白白便宜东洋白眼狼。”
“自古天朝乃我汉之天朝。甲申以来,中国二百年腥膻,汉民苦之久矣,伪清对外屈膝,对内酷厉,有何德何能,安敢自称天朝,贻笑大方?如今群狼环视,我亿兆汉民、千年华夏有举族沦陷之惨祸,我辈男儿,不待奋起,更待何时?区区百万通古斯野猪皮,焉能寄予厚望?”
赵承业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东瀛,尔撮小国,以少兵临大国,以贫欺富,兵员、器械、经济皆不可久持,只需我麾下万余虎狼,就可叫它踏不过鸭绿江一步,在辅以兵船封锁,师老兵疲便是其败退之时,朝鲜可复,踏其本土亦未可知。”
“张先生大才,敢问伪清有这等能力乎?有这等见识乎?遍数世界列强,尔等可知宪政?可知政党?可知民族,可知国家?可知强国强军之要素,之关键?在我看来,洋务自强,不过是羊头狗肉,东施效颦!不究其表里,谈何疗治!”
这番说话,张佩纶闻之未闻,暗自思量,又找不驳辨的余地。其实清朝的洋务运动,本就是懵懵懂懂,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此时真正了解的人,又因为各种原因不受待见,或视为异类,苟苟于世,不得展布。
“大帅想必西学精擅,学生得空必得讨教一番。对东洋的高论,学生也是佩服的,只是刻下国朝大军群聚奉省,只待南下;奉边亦是大军云集,以倭人锐利,只怕也讨不得好,倭人一退,大军调转,大帅在辽东弹丸,亦是系于万钧,何不与中堂携手,共御外侮?”张佩纶终于还是将此行的目的,和盘掏出。
赵承业闻言微微一怔,这算是招安?尼玛这不是上赶着送银子?老子正缺钱!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故作愤怒的道:“笑话!清军我视之如猪狗,铁骑踏下俱化齑粉!更不消说自汉城、平壤狼奔豚突的残兵弱将!不出所料,义州已危如累卵,便是九连城恐怕亦难保全,还来此大言不惭?幼樵先生经世之才,非纵.横之才,这说客当得忒不合格!”
张佩纶无语,赵承业时事敏锐,言谈辛辣,在军学上也能见微知著,称得上“雄才”,要想危言恐吓,只怕适得其反,缓缓心神,小抿一口水晶高脚杯中如血般的红酒,笑道:“大帅信心十足,殊不知过钢易折,盈满则亏?这天下毕竟还是大清的,前宋消亡数百年,大帅无根无脚,依仗出其不意,稍得便宜而已。若不见好就收,就如您口中那东洋般,兵员、器械、经济皆不可久持,国朝即便拖也能将您麾下儿郎拖垮,到时百姓涂炭,大业不复,大帅岂不千夫所指,万民愤恨?”
“呃,先生果然言辞犀利。”赵承业不自然的一笑,强辩道:“旅顺既下,本帅提兵自天津迫京师,天下传檄而定,大业即成。”
张佩纶第一次在言谈中占到上风,气势大盛,举止更为淡定自若,笑道:“有史以来,
王朝更迭,未曾有传檄而定者,无不刀光剑影、步步紧逼,口口蚕食,大帅有兵几何,可镇全国?若大清覆灭,只怕重演秦失其鹿故事,届时内有群雄,外有列强,九鼎难夺,国将不国,大帅便是千古罪人!”
赵承业本在演戏,说话半真半假,也不是没想过从天津上岸,直捣黄龙。但听到张佩纶的分析,悚然一惊,若真如此,与辛亥之后,何其相像。当下长身而起,深辑到底:“承业惶恐,幸得先生良言,未酿大错,请受我一拜,还望先生教我!”
张佩纶赶紧起身侧让,开玩笑,这赵承业毕竟是前宋皇族血脉,权掌雄师数万,他张佩纶不过大清草民,如何敢受大礼参拜?
“赐教不敢,幼樵来此,只是不忍睹见民族武力,自相摧残,只愿同协一心,抵御外敌,中堂大人自有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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