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奏折突然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响。小太监吓了一跳,低着头,悄悄斜起目光打量皇帝的神色。
皇帝脸色铁青,微微透着一点苍白,虽然浓黑的瞳中仍然保持着帝王的威仪与镇静,可是他颤抖的双手已经出卖了他心中的惊涛骇浪。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皇帝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开口。
大臣们都低头不语,偌大的朝堂静寂无声。这时一只手捡起了地上的奏折,那人把奏折轻轻放在桌上,微微一笑。
皇帝脸色稍霁,恭恭敬敬地说:“原来老师已经成竹在胸,朕多虑了。”
被九五至尊的皇帝称作“老师”的竟然是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此人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王振,内廷的一号人物,除此之外,他还是皇帝的老师。
“陛下不必心焦,依老奴之见……”王振摸了摸下巴,微微一顿。
皇帝神色一振,正襟危坐道:“请老师直言。”
“陛下若能御驾亲征,远施王化,必能一举荡平敌寇!”王振声音一沉,像是金石掷地!
话音甫落,朝堂之上一片哗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扑通”一声跪倒下去,颤声道:“此举万万不可!请皇上三思啊!”
皇帝沉吟片刻,缓缓点头:“老师言之有理,各部即刻预备亲征事宜!”
一言既出,朝堂惊震,一时间谏诤如潮,纷纷稽首要求皇帝收回成命。可是年轻的皇帝只是挥了挥衣袖,淡淡地说:“诸位爱卿都快请起,各自回衙署办差,退朝吧。”
小太监站出来,一甩拂尘,扯着公鸭嗓喊道:“退…朝”
群臣短暂地惊惶悲慨之后,都一齐将目光投向了英国公张辅。张辅捋了捋胡须,垂下眼睑,并不与人对视。
“张大人。”有人忍不住轻轻地唤了一声。彼时内阁三杨已经死的死退的退,这个耄耋的老人成为了众人最后的希望。
张辅轻叹一声,长须弥散,缓步走出了光阴交割的金銮殿。
这一天艳阳高照,分外凄冷。
.......
这一天注定是要被载入史册的,它是一段屈辱的开始。群臣们似乎神情很哀伤,每个人的脸上挂着担忧失落的表情。如果有细心的人便会发现,失落的人里面并不全部都是真的,至少有一部分的嘴角扬起不可察觉的笑意。
“唉。”
这一声叹息几乎细不可闻,那个人自己都几乎没有听见。下朝回家后,他连官服都没有换便踱进书房,瘫软在座椅上。华贵的皂色官袍云鹤补子松松垮垮地晾在身上,他的眉眼间似乎有化不开的愁绪。
此次出征断无幸还之理!紫微星灰暗,天狼星闪烁,据说每朝每代被灭的时候都会出现这等天象,不会错的……
“既然我不能兼济天下,那么还是独善其身吧。”
徐珵双拳用力握紧,又缓缓松开,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将脸埋入双手之中,再也没有说话。
英国公府中来了一位客人,英国公亲自出门相迎,足见这位客人的尊贵。下人们战战兢兢,生怕触犯了这位客人而受到处罚。女婢上茶的手有些颤抖,她不可能不害怕,这位客人正是当朝最大的权臣,王振。
王振约莫五十来岁,面白无须,一脸正色的坐在客厅里。一旁的英国公闭目养神,在想些什么,看这架势多半不会先开口了。两人都坐在客厅里一言不发,一个品茶一个闭目养神,他们很清楚谁先开口就落了一层,都想表明自己才是把握节奏的那个人。要是谈话中落了下风,那谈成的结果自然不言而喻。两人都是久浸官场之人,不会不懂这个奥秘。
英国公是明代最高公爵,现任的英国公张辅已经是四朝元老,明成祖麾下第一名将张玉的儿子,世受皇恩,自然是不肯低头落人下层。王振是当朝的第一权臣、当朝第一权奸,身为帝师的他似乎已经是这个庞大帝国的决策人,即使是金銮殿上皇帝也对他的言听计从,那么多的大臣反对都不起作用,可谓势头如日中天。
两人就这么保持这微妙的沉默。王振端起茶杯准备再喝的时候发现茶水已经见底,他不着痕迹地向旁边的老人扫了一眼,心中暗骂“老狐狸”,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一回事。
“张国公。”王振淡淡唤道。
张辅慢慢的睁开眼,睡眼朦胧的看了王振一眼,打了个呵欠,说道:“王公公,对不住,上了年纪就是爱犯困。”
王振脸上带着微笑,“此次出征时间紧迫,可要仰仗国公出力了。”
张辅微微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似有若无、不着痕迹的笑意。
王振走出了英国公府,暗叹了口气,说起来他也是当朝第一权臣了,但是论权术实在是不如张辅那样的老狐狸,吃亏在正常不过了。
兵部此刻一派惨淡的气氛,那些兵部的主事侍郎们面带哀色。他们中有的是真心对这场战争的担忧,而有的只是为自己即将失去的权势利益而哀伤。按照太祖皇帝传下的规矩,武将的考核升迁贬谪掌握在兵部手里,具体来说是兵部武选司。
武选司的主事在一群哀伤的官僚中显得更加哀伤,这些本来是他应得的利益,那些粗鄙武将想升迁就得赶着求着巴结他,因为朝廷已经下了廷喻决定出征。打完这场仗,武将的升迁贬谪跟他都没关系了,而是按军功来奖赏授爵。对于这群官场老油条来说在清楚不过了,说是按军功,官字两个口,发言权永远在强者手里。
在一群神色哀伤的人中有一个人是真正的哀伤,他所担忧的正是一个真正的忠臣的担忧,他已经不止一次的给皇帝上书要求收回成命,但是收效甚微。看着被驳回的奏疏,上面的批红一眼就能看出跟皇帝没有关系,而是被司礼监代阅代批。于谦长叹一声,走出了兵部大堂,看着繁华的京城长街,天空乌云密布,似乎预示着王朝的衰落。
“下雨了,回家收衣服啊”街上的人开始离散,高呼着,小贩们收拾着各自的路摊,行人用手举过头顶疾步匆匆找地方躲雨。与这纷乱的情景格格不入的那个人,精神恍惚的慢慢悠悠走在街上,并没有躲雨的意图,任由大雨淋湿自己的身体,在磅礴的大雨中发出一声怒吼,散发着绝望的凄凉。
兵部右侍郎于谦改变不了皇帝的意愿,具体说是改变不了王振扬名立万的意愿,他的顶头上司兵部尚书邝埜也上书劝阻皇帝,可惜此时的朱祁镇已经听不进和王老师(王振,朱祁镇的专用称呼)不同的意见了。邝埜能做的只是跟着大军出发,在行军的时候给皇上提点意见争取损失小点,并且邝埜留下于谦在京城没让他随军出征以保存实力。邝埜或许一生做过很多决定,干过好事也干过坏事,为了权势也做过违背读书人良心的事,但是现在都不重要了。留于谦在京城这个举动可以说是邝埜这一生最正确的决定,这个足以抹去邝埜以前的不光荣,让人们记住他的英明伟大。事实证明,这个举动拯救了大明王朝。
刑部正在清点刑狱大牢,这次出征刑部的人也有抽调不少,毕竟在皇帝表现的机会不多,他们的老大刑部尚书丁铉也想在其中分一杯羹。刑部的人对于这次出征没有特别的感觉,他们的任务是审定各种法律,复核各地送部的刑名案件,打仗这种事对他们来说实在无感。
户部的人很难受,打仗太花钱了,户部尚书王佐在皇上面前痛哭流涕求皇上不要亲征,说什么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在一旁的大臣们听了直撇嘴,“如果不是出征要求户部在五天内处理好出征军备上的一切事宜,你这个老狐狸恐怕打死都不会吭声。“此刻户部的人一派凄惨,五天啊,五天内要发放完二十万大军的军饷粮草盔甲武器,简直要大家的命啊!户部里吵吵闹闹的,不停的有人进进出出,那些平时养尊处优的官僚们现在也忙的脚不沾地。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要是耽误的大军出征这个罪名落下来,那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丢官丢命了。
都察院里充斥着各种青中老年愤青,没事喜欢上书看谁不顺眼就弹劾,这已经成为习惯。这次皇上要亲征明显不合规矩,这下都察院那些御史有事做了,一个个的奋起疾书,希望写出一篇惊世骇俗的奏疏让皇帝改变成见好让自己扬名立万功成名就。在王振的授意下,御史们写的奏疏一律留中不发就当没听见,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这些奏疏能出现在御膳间的柴火房里或是某个桌子底下垫着。此次出征已成为定局,御史们无比悲伤的接受了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