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脸探身仔细看去,大殿左右班位上,尚有一半臣子未参与进来。和帝清咳两声,向着土地老儿韩棱若有深意地瞥去一眼。司空大人方才助了张酺、丁鸿一臂之力,这会儿瞧见小皇帝眼色,自不能坐视不理,淡淡一笑,腆着肚子大步迈出站至殿前,“皇上,臣有一本——”
老东西,就知道你在那儿装傻充愣!刘肇心下暗骂一句,直起腰来微笑道:“爱卿但言无妨。”
韩棱抖搂抖搂袖子,脸色一正,昂然道:“皇上,臣以为徐防不仅无罪,而且有功。抛却私情以民为重,此一功也;殚精竭虑代上分忧,此二功也;友敬同僚冒罪寻医,此三功也。有此三功,足可抵私调府兵之小过矣。望请圣裁。”
他是什么人?诛窦氏党羽时,他能以死罪换得司空高位,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自非旁人可比。见他都站了出来,原本不想涉足两派之争的清流人士,立时蜂拥而出跪倒一片,同声应和司空所言。
这时金殿上站着的可就没几位了,剩的尽是些混吃等死的糊涂虫。十余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人家都跪着就自己个儿站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啊!干脆吧,咱也跪下。十几个人借着两派争辩无人注意,鸟儿么悄儿地也都跪下了,声也不吱气儿也不喘,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算是支持哪派的。
望着下面文武百官跪了一地,群情汹汹声浪愈大,刘肇黯然摇头,自嘲落寞地一笑:这就是朕的臣子。不顾定远将军命悬一线危在旦夕,不顾匈奴、月氏肆意扰边虎视眈眈,不顾连年水患肆虐生灵涂炭,不知为主上分忧,却只顾分党结派互相倾轧。
金銮殿外,十六名金吾卫正侧耳偷听里面动静,忽见宫道之上一前一后奔来两人,撒开两腿八步赶蝉跑在前面的,是曾向圣上挺尸报信的新任中常侍蔡伦,而追在后面挥汗如雨上气不接下气的,却是和帝近侍郑众。见这俩冤家对头紧赶慢撵地直冲殿门飞奔而来,侍卫们知道定有好戏可看了,刷地将目光都集中在他二人身上。
朝堂重地可不是宫闱私苑,那是天子与百官议政之所在,蔡伦断不敢像上次那般轻佻做作,是以出来时衣衫齐整冠戴端正,颇具中常侍威严。只是他脚步匆匆转过御园甬道时,隐隐听见身后传来郑众的召唤声。
出来前听传信的小太监说,瞧见女师班昭入宫告假来了。现下郑众追在身后,莫不是他也知道了班超死讯?想到这里,不由得加快脚步。矮胖的郑众紧随其后边追边喊,脚下一刻不停,跟着蔡伦疾行改成小跑,小跑又换做狂奔,就这样一路奔向大殿而来。
还真叫蔡伦猜着了,郑众确已见过班昭,此行正是受女师所遣,来向圣上回禀定远侯病情。
蔡伦惊急之下已涨得面色通红,头上冠戴早甩歪了,时不时地抬手扶上一把。瞧见殿门已近在眼前,猛地双足发力蹿上丹陛,便要沿廊道直冲进去。
有了上次的教训,郑众哪肯再让他占得先机?小短腿向前一抻,正绊在蔡伦脚下。
“扑通——”
“啊——”
中常侍大人重重摔倒在地,脸抢在玉阶之上,鼻孔登时贯出血来,嗷地一声惨嚎。郑众借机甩开短腿就要做最后冲刺。蔡伦可不是能吃亏的主儿,搂手一把扯住他小腿。你坏我好事儿想争头功?做梦!
十六名金吾卫今日可是大开眼界啦!殿内文武百官齐跪在地吵作一团,殿外帝后身边两位红人大打出手。
“快,快去启奏圣上,班先生有话叫咱家代为回禀。”郑众左腿踏在石阶上,半身前倾,狠命扯着被蔡伦抱在怀中的右腿。蔡伦趴在他脚下,也顾不得擦拭漫过唇的鼻血,使劲仰起头,向着准备进殿通禀的金吾卫喊道:“告诉皇上……咱家……咱家也有将军的消息要告知……”
“启奏万岁,郑公公与蔡公公在殿外请求晋见,两位公公皆有侯府要事向圣上回禀。”金吾卫入得大殿跪地奏道。
刘肇闻言精神一振,被百官互相吵闹带来的抑郁烦闷一扫而空,猛然从龙椅上站起身来,高声道:“宣,快宣他二人上殿!”此时此刻,他只想知道班超情形如何。
无须人命令,百官便自行停止了争吵,各自悄然归班,大殿上鸦雀无声,静候着底牌翻开的最后时刻。
“宣——钩盾令郑众——中常侍蔡伦——上殿——”
殿外听宣的二人正自撕抢着,听到站殿太监高声宣唱,极力挣扯下,郑众的右腿自靴中拔出,直扑了个趔趄。他也顾不得许多,就这样一脚黑靴一脚白袜地奔进殿去。蔡伦一见急忙撇开手中靴子,也跌跌绊绊地跟了进来。
殿中朝臣皆微微侧头,看着跟头把式冲进来的两个人。刘肇站在龙书案前,也兴奋得没有就坐,迫不及待地问道:“班将军伤情如何?”
刘肇话一出口,郑、蔡二人顿觉一道道目光自左右两边攒射而来。如果那些目光是箭,那么此刻二人早已是万箭穿心了。
蔡伦将脸上鼻血一抹,长长吸口气,扑通跪倒在地纳头而拜,声若嚎啕:“启奏万岁,尚书徐大人信不过宫中御医,昨日午后从邙山寻得一位江湖游医,送至侯府为班将军诊治,结果将军他……”
“万岁啊——”蔡伦的话还没说完,郑众猛然抢身而跪双膝着地,竟贴着光滑的金砖地面向前滑出一尺有余,“女师班先生遣奴才来向您道喜啊——”
张酺、丁鸿以及跪在殿门口正要开腔的蔡伦皆是一愣,道喜?这老小子什么意思?丁鸿略一沉吟,霍然举目与张酺对视,一种不祥之感如蔽日浓云,慢慢笼上心头。
郑众就膝为足蹭前几步,“得吾皇万岁福泽庇佑,定远侯为神医所救,现下箭枝取出人已苏醒。奴才——恭喜皇上啊——”几个响头叩将下去,待扬起脸时,已是潸然泪下满面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