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野径。路漫漫。
接近商州,行人车马逐渐多了起来。老道士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便招呼周荣上了一辆双辕双轮牛车,牛车行走缓慢而平稳,车厢宽敞高大,周荣闭上眼睛,感受着斜洒下来的阳光,暖融融地,懒洋洋地,这一刻,千金不换。他不由又想起前日雨后自己头疼醒来,他向老道士说了那奇异的梦境,老道士只是推说不知,也不愿意助其解梦,再问时,老道士便笑而不语。周荣只能自我解嘲,那应该是自己对道法朝思暮想再加上淋雨后高烧所产生的幻觉罢了。
“师傅,你那颗丹丸真灵验,服用以后,我不但高烧退去,还精神饱满,至今犹有一股热流在胸腹流淌。”周荣睁开眼睛,一脸讨好地说。
白云道人轻轻颔首,不做回答。
“师傅,您本领通天彻地,就没有什么能难倒您的吗?”周荣突发奇想地问道。
白云道人微微一怔,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出神地望着前方,眼光也有点涣散。
“师傅?”周荣忐忑地小声地喊了一声。
“呵呵,怎么没有。”白云道人微笑着慈祥地转过头向周荣望来,语重心长地说道,“在我一生中,经历了三大难题,怕是终身也解不开。”
“是哪三个?”周荣有点兴奋,更多的是好奇。
“第三难是大道难求,我研读道教经藏数以万计,习读佛学三藏十二部,更通读诸子百家三千余篇,走遍大江南北,饱览各地风土民情,见惯家国兴衰,半生忙碌,也才堪堪入门而已。”
“那第二难呢?”周荣有些咋舌,本以为求道难,但却未曾想到如此艰辛。
“第二难是人心难测。天可度,地可量,深渊有底,人心难测。有些人人前是鬼,人后是人。有些人人前是人,人后是鬼。还有那等人,你却看不出他是人是鬼。”白云道人摇了摇头,有点唏嘘。
“那第一难呢?”周荣岔开话题。
白云道人闭上眼睛,无喜也无忧,只是闭口不答。周荣见状,也识趣不再打扰。哪知片刻后,白云道人轻轻说了一句,“第一难便是科举了。”
周荣愣了一下,没想到白云道人会回答,也没有想到竟是这个答案,正想再问,突然听到白云道人悠悠地唱起了歌来:“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登苍天而高举兮,历众山而日远。观江河之纡曲兮,离四海之霑濡。攀北极而一息兮,吸沆瀣以充虚。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苍龙蚴虯于左骖兮,白虎骋而为右騑。建日月以为盖兮,载玉女于後车。驰骛于杳冥之中兮,休息虖昆仑之墟。乐穷极而不厌兮,愿从容虖神明。涉丹水而驰骋兮,右大夏之遗风。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再举兮,睹天地之圜方。临中国之众人兮,讬回飙乎尚羊...”
周荣只觉得很好听,心随神往,竟有点倦意袭来,慢慢进入了梦乡。
等到周荣睁开眼睛,他发现已经是黄昏了,自己正躺在驿馆的床上。白云道人正皱着眉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住叹气摇头,嘴里念念有词。周荣翻身坐起,师傅二字才刚脱口而出,却见白云道人扑上前来,把手捂住自己嘴巴,示意自己噤声。周荣吓了一跳,却不是被白云道人的举动吓的,而是被白云道人的脸色吓的。但见白云道人头涔涔、汗淋淋,满脸苍白,神色慌张,手竟有些颤抖,冰冷的手更是传来加剧的心跳。是什么竟把无所不能的师傅惊吓如此。却说白云道人见周荣不再说话,也不搭理周荣,轻轻移步到门前,贴耳静听,隔了几息,才又回到床前,轻声的叮嘱周荣,“小郎,你我今晚三更就此分别。”周荣大惊,压低声音焦急地问。“师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必知道太多,我刚才入驿馆遇到对头了,你跟着我,怕是要牵连你。”白云道人解释一句。周荣听说,却是放下心来,“师傅您神通广大,他还能比你强不成。他是您的仇人?”白云道人苦笑,“你小小年纪,又知道什么是神通广大,你又见过几个厉害人物。此次我自身难保,也别等三更,你入夜便走。”周荣只是不肯,说什么要同生共死,共同迎敌。白云道人哭笑不得,知道他倔强,如果不说明白,怕他是不肯走了,“我与他近日无怨,远日无仇,仔细算来,我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只是他却要与我不死不休。你且听我仔细道来。”
原来白云道人陈抟在遇见周荣前,曾在蜀地邛州天师观处求经访道,恰逢天师观都威仪何昌一正在招呼两位道士。你道是哪二位?一位叫历归真,自号迂疏子,工八分书,善画山水、林木、禽兽,虽为道士而无道士服饰,惟著一布裘。曾得到过后梁太祖朱温的赏识,后梁灭亡后浪迹江湖,隐于市井。另一位唤作杜光庭,字圣宾,号东瀛子,唐懿宗时,考进士未中,后到天台山入道。僖宗时,如为供奉麟德殿文章应制。随僖宗入蜀,后来追随前蜀王建,官至户部侍郎。赐号传真天师。晚年辞官隐居四川青城山。
那历归真先对那杜光庭道,“今佛教肆行,诡道炽盛,俨然国教气象,以致乱亡相继,运祚不长。每思于此,吾敢不痛切心骨。夙夜梦寐,何日忘之。真人词林万叶,学海千寻,扶宗立教,天下第一。请为天下先,上达天听,毁寺庙,焚佛经,杀尽天下剃发及著袈裟作沙门形者,利我道业大行。”
不等杜光庭回应,只听那何昌一接过话端。“佛本胡中桀黠,欺诳夷狄,初止西域,渐流中国,乃文饰妖幻之教耳。佛教广致精舍,甲第当衢,兴造耗费,虚费金帛。多猥贱之人,遵尚其教,规自尊高,嗜欲无厌,营求不息,敲脂吸髓,剥削民财,割截国贮。吸引浮惰之人托号出家,游手游食,不事生产,苟避徭役。也有军人逃役,妄为剃变,忽视边防。今信佛者众,致政教不兴,礼义大坏,王法废而不行。昔日前人尝言,佛教入国则破国、入家则破家、入身则破身,今视之,诚不我欺!”
见那杜光庭颇为心动,陈抟便插口道,“佛法诡诳,恐吓愚夫,学死之术,追今生既往之罪过,求来世虚无之幸福。然佛教渡人向善,何须矫枉过正,省寺减僧可也。排佛失度,势必影响国祚,反不利我道教。岂不闻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逞一时之快,又有何益。”
何昌一反驳道,“图南心善。今塔寺之兴致国空民穷。凡厥良沃,悉为僧有。膏腴上田数千万顷,避役者以为林薮,寸绢不输官府,升米不进公仓。信众不婚不嫁,违天地之化,背阴阳之道。只知礼佛,不敬君父。只畏功德,不惧刑罚。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废出世离俗之教势在必行。寺院还诸孤老贫民,销毁铜像,以保泉货,僧尼各返桑梓,还归编户。此举益国利人,兴家多福。日后民役渐希,租调年增,兵师日盛,何愁国富民强。东平齐国,西定妖戎,国安民乐,指日可待。”
“然也!生死寿夭,由于自然。我道教不妄为,而民自强。妖书邪法,恐吓愚夫,欺诈帝皇,于百姓无补,于国家有害。常言道,贫僧富道,道贫僧富。说的是那信佛之人多起于毫末,而窃尊位。信道之人多为儒学之士,而求长生。今观学佛者多出身卑微,研读佛法,精通道经,不耻下问,诡言狡辩。信道者则出身高贵,高傲自负,不屑佛学。长此以往,此消彼长,无需百年,道教必为邪教所趁,届时,百姓通识者少,不察根由,信其诈语,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众皆愚迷,更无一男儿血性。则国为佛国,民为佛奴,我道教必道消人亡。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事,焚经诛佛,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此举断天下之疑,绝后世之惑也!”
“善!”杜光庭击掌称道,“待我整理罪状,广邀志士,一举捣毁邪教。”
此事既定,历归真及何昌一均大喜,陈抟则惴惴不安,却无言辩驳。
而后,陈抟离开天师观,却不知焚经诛佛之事如何走漏,竟引来蜀地高僧昙域及一众武僧对其追杀。陈抟只好自号白云道人混迹江湖,远离蜀地,进入后唐属地。但那些追杀并未停止,反而愈来愈烈。几次三番走脱,却几次三番追来。
话分两头,白云道长把事情来由告知周荣后,夜幕已经降临。他就叱令周荣收拾细软,离开驿馆。周荣哪里肯依,两人又小声争吵起来。
“阿弥陀佛,两位不必争了,都留下来罢。”只听佛号一响,白云道长脸色大变,周荣转过头来,房门已被踢开,跳进一个大和尚来,还有两名僧人紧随其后。把白云道人和周荣围在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