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两色风景
时代在进步。人有人权,机器人也有机器人权了。
于是,机器人在被造出来前有机会先跟科学家谈谈话,聊聊天。
科学家对他说:“你虽然会说话,但还不能说太多的话,只限一句······你知道我们经费是有限的,你会说的话少一点,就可以多省一点钱。好了,你想说什么话呢?”
他的想法经过技术捕捉出现在了电脑屏幕上。“只能说一句话,我想说那句最重要的话。”
科学家回复:“好的。不过最重要的话是哪一句,我得好好琢磨琢磨。”
结束了谈话,科学家就真的仔细琢磨了起来。他上网查资料,去图书馆翻书,问了许多人······科学家的性格总是一丝不苟的。
于是他带来了令人满意的答案:“那句话是‘我爱你’。”
“好的。就让我说‘我爱你’吧。”
如愿以偿后,他被分配到了工作岗位在一个建筑工地干些力气活。
他从不说话,只是埋头苦干,像工地上其他的那些机器人兄弟一样。虽然他其实是可以说一句话的。
工地的附近是一家孤儿院。他常常看见一些孩子进进出出。
他注意到了一个小女孩。通常话很多、声音很响亮的人总是引人注目的,但他注意到的小女孩,却是因为她的沉默。
她总是在沉默,不管是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很多人的时候。这让他觉得,她跟自己有点儿像。
她不说话,他有时候却可以从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嘴里听到关于她的话:
“······老是不笑,也不说话,怎么会有朋友呢?更别说被领养了······”
“也不能怪她。有几个孩子被父母抛弃过的?”
第一次跟小女孩接触是在一个下雨天。
天下雨,工地就停工了。但他突然想起有些材料不能被雨浇湿。他本不该多淋雨的,偏偏脑子里装有认真负责的程序,他匆匆忙忙地跑到了工地。
处理完事情,他无意间在一个简陋的雨棚下发现了她。她抱着腿,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全身都已经被打湿了。
他飞快地走过去,做着手势问小女孩:你怎么在这儿?
她不回答。她总是不爱理睬人的。
他又做手势:待在这里是不行的,快回去吧。
她还是不响。没办法,他只好伸手来拉她了。
他的马力是很大的,别忘了他是专门负责干活的机器人。小女孩开始拼命地挣扎起来,见没有效果后,她呜呜地哭了。
“不······回去······那里不是我家······谁都不要我······”
她的哭声和着雨声,和着她奋力甩动的腿踢在他胸口时发出的“当当”声,被他听在耳里。
他松开了手,让她回到雨淋不着的地方。在小女孩奇怪而警惕地瞪着他时,他蹲下来,让他们的视线平行。
“我爱你。”这是他第一次说话,“我爱你。”
小女孩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看雨水分解成无数条小溪,从他四四方方的脑袋上,顺着灯泡眼睛、螺丝鼻子和铁皮嘴巴流下来,流下来······
孤儿院的人找来了。他们责备着,将小女孩从他的身边带走。这一次她没有反抗,只是不断地回过头看着雨中的他。
再见面就少了许多生疏。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他正扛着一捆长长的钢筋,突然瞥见那熟悉的小小身影。
他忙把钢筋放下,示意她这里是不能随便进来的。
她却招手让他过去,到一个不会被太阳晒到的阴凉地方。
他踌躇了一下。机器人是不该擅自在工作时间停下来的,但他还是迈动沉重的步伐,吭哧吭哧地来到小女孩的身边。
他们坐在一起。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摇摇头,摊摊手,又指指自己身上的一组编码,平常,他的称呼就是胸前的几个数字。
“你不会说话吗?”
他又摇摇头,摊摊手。
“我那天听见你说话了的。”
这一次,他伸出了一根手指头。郑重其事,强调的样子。
“哦······你只会说一句话?”小女孩很聪明。
然后他们就没有对话了。当他想要站起来,回去干活的时候,她才要求道:“再说一次好吗?”
他看见她的眼里盛满了哀伤和渴求。他对她说:“我爱你。”
“再说一次好吗?”
“我爱你。”
“再说一次······”
在小女孩淅淅沥沥的眼泪里,他说了一次又一次。他突然打心里感谢那个仁慈的科学家,让他可以说这仅有的三个字。
后来他们就常常有见面的机会。每次的时间都很短,内容也很单调,就是一起坐一会儿。偶尔,她会说几句话,而每次她都会恳求他多说几遍。
这样的碰头逐渐成了他对生活的一种期待。
可惜的是,孤儿院附近的工程结束了,他要随大部队转移了。工程机器人就是这样,辗转于不同的工地,没有固定的居所。
离开是在一个凌晨。这样的时间是碰不到她的。所以尽管他刻意将动作放得慢而又慢,也还是身不由己地走了。
后来,他就一直没有再见到那个小女孩。
这个飞速发展的城市永远有做不完的工程,即使A城的工程都结束了,也还有B城,还有C城,还有D城······
他恢复了一开始那闷不吭声埋头苦干的性格。那正是人们希望和需要的样子。没有人知道他其实会说一句话,也没有人需要他说那一句话。
就这样干呀干呀······日子在各种喧嚣中流去。
终于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地扛起五吨重的水泥时,却感到了力不从心。“嘎嘣!”一只胳膊突然就断在了地上,他摔倒了,身上渐次传出脆裂声······
监工立刻跑过来,对他进行一番简单的检查后轻描淡写地说:“噢,你可以休息了。”
那是他彻底不用干活的一天。
黄昏时,一辆大卡车驶进工地,用巨大的铲子把他铲进后车厢,送到了一个仓库。打开门,寥落郁结的空气扑面而来,灰蒙蒙地充斥着四周。
仓库里有许多报废了的机器人,动弹不得或支离破碎。他躺在他们当中丝毫没有暌违感。
有了大把的时间,他就用来想那个小女孩,想那个下雨天她下雨一样的眼泪,想每次见面后她脸上的笑容······
她现在在哪里?
过得好不好?
有没有人认真地对她说······
仓库里的空间饱和后,他又被运了出来。这一次要去的地方隔着大老远都能听到惊心动魄的“嘭”声!什么东西重重压下去了。
无声的倒计时提醒着他,一切在走向尽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嘭!
他就没有意识了。
没有意识了。
没有······
一直到某个万籁俱寂的时刻,突然出现了一道光,划破漫长的黑暗,断了不知多久的思路被重新连接。
各种混沌与迷茫卷土重来之前,首先听到的是一个有些激动的声音:
“能听见我说话吗?把眼睛睁开试试······”
他就试着睁开眼睛,看见了。他又试着动了动胳膊和腿,都动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坏掉了吗?
他看到的自己还是和原来一样的造型,只是似乎用了全新的材质,而呈现一种更为先进的质感。
距他咫尺之遥的,是一个眼角有着皱纹的女士。
他仔细辨认着对方的轮廓与眉宇,熟悉和陌生的感觉在电子回路里展开厮杀。
“试试说话······我根据你的号码在全世界范围查找工程机器人,得到的结果却是你早已报废了······我又在埋葬你的废品处理厂找了三年,才终于找到你的大脑晶片······现在它有更好的载体了,还增添了许多的功能,你可以说很多话······”
他张了张嘴,空旷多年的嗓子里小心翼翼地爬出一个声音,起初像锈住了一样迟钝,但一个一个音节的蜿蜒,就渐渐有了温度和力量。
“是······你吧?是你吧······”
女士点了点头,她的身影和当初的小女孩重叠起来。
“你离开后不久,我就被收养了······其实我的养父养母已经来了孤儿院很多次,但我总是躲着不见他们。我问自己,是在想念原来的父母吗?不是的······我是害怕再经受一次不被人需要的痛苦。自从被抛弃后,我就觉得没有人会爱我······是你救了我。我在孤儿院待了两年,是一个机器人对我说了那句我一直渴望听到的话······”
她的眼泪又像雨点那样洒了下来,而他发现自己的眼睛里也有什么在缓缓渗透,新更换的这具躯体,有着超越他想象的模仿能力。
“那以后,你,有没有,得到了,想要的?”他使用着还不熟练的词汇。
她擦去眼泪,笑着点点头,然后抱住他。
“太好了······为你高兴······”
“谢谢你。”她像很多年前那样,像一个孩子那样将头埋在他坚硬的胸口,“这些年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我都会想起你,是你的那句话带给我希望和力量,让我不害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再对我说一次好吗?请你······”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好的。”他就一遍一遍地说着: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
(选自《少年文艺(上海)》201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