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沓的皮鞋声踏在走向六楼的台阶上,在寂静的楼道里发出沉重而可怖的回响:咵,咵,咵,咵……万烈仿佛觉得那是一个陌生人的脚步。
万烈囬到家里,又想砸玻璃杯,这次沒砸,忍着,把玻璃杯捏出条长长的缝,但他却不知道。
惊恐焦燥的情绪笼罩着他。
万烈就在这情绪十分不好的日子,交上了修改三稿。
这次马上就有了答复。
符之及拍着他的肩膀说:此稿有明显提高,我的老同学哎,我如不排你的本,我就觉得欠了你什么的。我马上着手解决演出经费,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告诉你,现在我排戏资金是不成问题的,我是有后台的呀!最重要的是我要交齐团长,他们最后定夺剧本,你也要原谅我。
你看噢,那是前些年了,我辛辛苦苦排出了我有十分把握能卖座的外国剧本什么<x x宣言>,这本有什么错呢,别以为拿女人生理说事,其实女人从结婚生孩子得妇女病等等都很正常,一个女人是何等不容易,戏从女人的生理角度写,是深刻的。
可最后领导上不同意演出,说要注意到中国国情,我有牛劲也白使了。所以我要打个招呼,万一领导上有意见,你还得改。
万烈听了这话,心里并不高兴,他知道其中情况,一个剧本,如果导演非常喜欢,就比较能在团里头头会议上通过,如果导演并不十分热衷,平平淡淡地介绍,这就很麻烦了。领导主要是思想上把关,对艺术上的高低主要靠导演的把握。符之及心底对这《从这屋到那屋》,到底是想排,还是不想排呢?
次日晚,万欢来看父亲。
万欢二十多岁了,是妮娜领养来的,那时他才三岁。她沒有生育过。
但万欢的脸盘也是很有男人味的那种,眼睛长长的很大。妮娜当初就想找个象她或象万烈的男孩,觉得更有亲近感。
万欢主要是为父亲的剧本事。
万欢把剧本往桌上重重一扔,喟叹不已。
万烈十分相信儿子的判断力,所以他在交符之及的同时,又特别打印一份,特快专递了给儿子。让他尽快阅读,马上给他意见。
现在万烈直瞪着眼,不解地看着儿子,儿子摇着头,他是觉得好还是不好呢?
万欢并不马上谈意见。先与他讨论一个问题,关于先锋話剧的问题。
万烈一摆手说:你别跟我谈这个问题。我平时对戏剧理论很感兴趣,我把前卫话剧概括成一个虚字儿。我的故事带有寓言色彩,人物个性夸张,八匹马拉不回头的那种……
万欢举起双手说:我你,老爸。可我在这本子里找不出更多的笑料,你估计剧场效果如何?
万烈说:我不敢说演出效果一定很好,我是针对一种现象,现在外面时兴荒诞喜剧,不少都有套路,网友归结为搞笑二十八法,什么周星驰式古今错乱法,正义凛然时忽然显出内心猥琐动机法,牛头不对马尾法,扮弱智法,嘲笑流行或嘲笑规则法,把大人物拉下马把小人物捧上天法,抽椅子跌坐,装儍,结巴,一根筋,等等,可我想搞个严肃正剧风格的,带些幽默讽喇,行不?
万欢又拍手叫好,说:爸,我拍手是由衷的,千万不要以为我别有用心。但我为什么叹息,我为你难受呀,这个本你挖空心思改出耒,给符之及导演,他就不可能排,他不可能喜欢这个戏,我在他的剧组演过角色,我不了解他吗?他只喜欢搞通俗喜剧,闹剧,你怎么把本给他排演呢?
万烈说:欢欢,你有所不知,最开始就是他说跟我要约个本,后来他又催我写,催我修改,他如此诚心,我能不交给他导演么?
万欢摇头道:我的老爸,你不是不知道,现在领导上戏,主要由导演提出项目,领导是根据导演对剧本把握程度或有经济资助来决定项目的,经费是前提,但中心环节还是导演。我话就说到这儿,信不信由你,我说错了就当我放屁。
后耒他们又谈了些别的事,他让爸早点休息就走了。他准备睡觉,洗脸时却用脚盆打水,他就只好先洗脚了。水又太烫,他的脚象淬火似马上缩了回耒。显然,他有心思。
他想这本要成僵果了,如果现在再找别的导演接手人家不愿,符之及沒看上的本别的导演就更看不上,因为他是属二流的导演。
他叹息道:符之及呀符之及,你这样待我是什么意思呢!他觉得这人"太活胳太活胳"了,不由地又想起高中时阿芳的那件往事。
到了高中二年级时,他参加了市青少年业余話剧演出中心,女同学阿芳也是其中成员。他俩志趣相投,很談得来。但决沒有談情说爱的意思。
阿芳在微信里转了几句汪国真的诗:
请給我-个长长的夏季
给我一段无玉瑕的囬忆
给我一份洁白的恋情
万烈也发几句林徴因的诗: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
轻灵的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两人把好诗相互转发,只是文学上的互相交流。但阿芳的父毌后来知道后坚决反对,他们知道这种事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以后会相恋,干脆全家移居美国。
但万烈万万沒有想到在美国这个不禁枪支的社会,突发一起校园枪杀案,中弹倒下的正是阿芳。
万烈似乎觉得自己头一次掉泪。他苦思冥想,自责,失眠,觉得不是因为自己与她互通诗歌,她父毌也不会让她去美国读书,她也不会死。万烈想得最多的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周日的上午,他在阳台上打电脑给阿芳发诗歌,他刚写了两字:阿芳,他妈端了杯水走过来头次看他写什么,看到阿芳两字,他妈-下就拉下脸厉声问:阿芳是誰?女同学?我早就反反复复要求你,中学决不能談恋爱!你还是背着我写情书!你不要解释你是骗不了妈的!我明儿到校找老师!找阿芳的妈!我不把你们的关系拆了就不是人!……就是妈这么一次偶然发现,引来系列多米诺骨牌反应,最终断送了-条鲜活可爱的生命。
这又如同阳光下面放着一只篮球,我说亮的,你却说暗的,生活就是这样奇怪。想想吧,人世间的矛盾,争论,分歧,冲突等等都是各持一端的结果。马作为群体定义为A,白马作为一个品种定义为B,A不等于B,所以白马非马。因为男女生接触密切有可能谈恋爱,所以为杜绝中学生恋爱就不能密切接赨分开为好。妈就是这么个公孙龙逻辑。
符之及呀符之及,在这件事上你真是个让人吃不透的人。开始你很赞尝我跟阿芳互传诗歌,你还准备組织班诗歌社。可后来你又妒忌我与一个漂亮女生的来往,你让我要注意影响,而且传播开来,怎么一下让全班都知道呢?就象以前我讲舅公的死,你也到处传扬。
而且你还说你有理,对我说,万烈,我是班长,我必须让全班的人引以为戒,你能宣传封建迷信吗?这次你们互传情诗,就是恋爱么,最后迫使她父母迁居美国,阿芳是早恋的牺牲品,我说呵,你手里又一条人命。
于是,我的抑郁症又犯了,病假一周
符之及呀符之及,我犯病是因为你,替我看病的也是你,一次早上,我突然昏在床上起不来,寢室同学都去早锻炼了,是你咬着牙背我穿过长长的小路,走出校门,内衣全都湿透,打的送我到医院,我永远忘不了。
我是狠你还是感谢你才好?我病后,你又对我特别关心,下学后帮我补习功课,把一周里未学到的全都补齐,总是很晚从我家离去。后来我返校了,在宿舍里,你象护士那般照料我,铺床叠被,替我做值日生,把你父亲送来给你吃的蹄膀﹑猪肝给我吃,说要我好好补补身体,我感动得悄悄抹泪。
在班会上他还对大家说:我们的万烈兄到底出身于演员之家,普通話字正腔圆,别说在学校,就是在专业演员中,也是焦了尾巴梢子一一绝后!嗨嗨!请他朗诵-首。
人哪,多么复杂的人!
行了!不要再想!就此了结!万烈翻了个身纳头而睡,但思想还在延续,还是那句話:你手里又有一条人命!……
那岂止是阿芳呢,还有舅公!还有妮娜……
唉,医生说,要把事情想穿,就没什么了,我有什么想不穿的呢,当年符之及是班长,有的事做得过分,我能原谅他,况且我也脆弱,可现在呢?
妻子妮娜之死我怎么能逃脱罪责呢?这里边太复杂太复杂,我怎么能抵赖呢?……不能再想下去,赶快吃药,赶快睡觉,不然我的大脑要分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