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殳嬿是在万寿爷大病初愈的日子回国的。她很幸运，带着一张尼斯坦维歌剧节的奖状回来見公公。万寿爷说：我遇到庄圣人了，他说要不要现在把就把你放进廟堂被人贵重？我说还是让我＂拖着尾巴在烂泥爬＂吧，再爬二十年。殳嬿哈哈大笑，拍手道：That’s great（太好了）。万寿爷笑了，目光扫了扫万烈，意思是殳嬿真懂我話里的意思么？
虽说这项奨并不重，可是省歌剧院头头脑脑们听到了她的歌声，对这个年已三十的女演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周后，她接到被录取聘用的通知，重返这个城，住在一家四星级宾馆里，是来省歌剧院报到的。她穿着睡衣，正在看一份刚到的报纸，听到门铃声，去开门，没想到是符之及。
唷，是之及呀，想不到，大老远地赶来，快，坐下。她边说边泡了杯热咖啡让他喝。
符之及脱去外衣，上身穿着红色绒线衣，显得年轻、精神。他说：这咖啡我已有好几年没喝了，太香了。
殳嬿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来这儿？
符之及说：省歌院的人告诉我的。我特地过来是手心里搭舞台，捧场呗。这家歌剧院在全国是有名气的，要人的标准很高，你能被他们吸纳，不易呀！他见她嘴巴微笑着，但眉心却高高地挑起，显得忧郁，便又说：是呵，甘庶没有两头甜的，事业与爱情就象熊掌与魚翅不可兼得。你跟老万不愉快了是吧？你们家的事我都知道，嘿嘿。
殳嬿的双眉搭拉下来，双眼里涌上一层泪膜，情感丰富的殳嬿，她是很难抑制自己的。她难过地说：我回来后，万烈与我吵过一次，为了妮娜的后亊。符之及一笑，对她说：这亊与我无关，是小靳去火葬场查的，小靳为彻查，把亊情报告给火葬场领导了，这么家属万烈就被火葬场领导好一顿批！承诺家属的运尸工也受了批換了岗位，听说是你让他设法保留妮娜的遗体去土葬，难道万烈他沒参与？不是他的主意？（其实这事从头至尾是符之及策划的。这是他的第二战场。）
殳嬿说：这事万烈开始一点儿也不知道，我骗了他，他才骂我的嘛。还有，你又给了我二十万的事，我也告诉他了。他说这加起来四十万，一定要归还你的，他只要有一口气，一分钱也不能缺你的，他就是这么顶真的人。
符之及依然笑道：他这个人，我对你说过，是个非常缺少情感的人，他头脑中充满了所谓原则，与他相处，毫无趣味。
殳嬿说：之及，他说了就做了，三天后他就要把隔壁的小屋卖了，本来他当演员时，级別在那儿，父母与他同住，还有妮娜，万欢，所以房子就分得多些，可加起来也只不过六十平米，如果卖了一个小屋，就只有三十多平米，你想想，这与我们的身份相称吗？我本想添个钢琴也没地方摆呀，这让我怎么办呢？
符之及说：依我看，你现在是一位很有造诣的歌剧艺术家，你应该离开他！离开他！
殳嬿说：这不行，我一直很欣赏他的性格，我们的性格是互补型的，谁也不能离开谁。
符之及说：那我就没有办法了。殳嬿，你是明白的，在我心底我爱你超过了白嘉妹，尽管她是我太太，有什么办法呢？爱情无法解释，也不用解释，我想这辈子我是爱着两个人的，所以我比別人幸福。
殳嬿婉尔一笑，说：你还爱着我，我自然很高兴。我心底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没有你的帮助，我在国外呆下去就很困难。我学业有成花了不少的钱呀！我该怎么感谢你呢？之及呵，我从来认为索取与报答是对等的……你说我怎么办？
符之及的心忐忑直跳，他马上仿佛看到她的赤身裸体，她那高厎悬殊的胴体，已经呈现在他面前了，他的双眼充泪了，满面燃烧，他想拉开她睡衣带子，就能举起双手把她的玉体拥抱在怀里，紧紧地去贴着她那圆渾的身体，用蜃去深深地亲吻她那瓷瓶似的光洁美丽的颈脖和她那燃烧般的红唇，可是他忽然把举起的手放下了……反正以后有机会……
现在他想到更重要的事，他说：呐，殳嬿，我刚才决不是要说万烈的坏话，对一个人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仅此而己。我告诉你，我们团马上就要改制成演艺总公司了，领导人选正在确定之中，我自然是有份的。刚才你说要报答我，那么我就拜托你一件事，在万兄面前说说我的好话，他这人是有些群众的。
殳嬿忙说道：我明白，你放心，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万烈支持你的。
符之及笑道：殳嬿，我还要告诉你个好消息，妮娜很可能还活着，以前对你的不实之词都打水漂了！
妮娜惊震，捂着脸几乎要哭了，说：这是真的吗？这怎么可能？……要是她真的能活我宁可死也要他们复婚，这是怎么囬事呀？
符之及说：大院里在传呀。
殳嬿说：一传十，十传百，每次传就是再次肯定。
符之及说：有人真的見到她了。
殳嬿说：世上象的人太多了。比方说不化妆的古月跟他演的角色太象了。我认识古月，一起演过戏。还有，我总觉得外国人之间很象的人很多，好象在哪儿見过面。
符之及有些神秘地凑近她说：问题是殡葬场那两天火化了一个无名遗体，有人说与妮娜象，亊情就复杂起来……呐，自然，有人在其中活动……再者，她被抢救过……
殳嬿把手往外－揮说：我不要听不要听！世界就是偶然与巧合組成的！我当初认识你，不就是演＜物理学家＞，导演召集演员开会嘛！一起演戏相识，也是偶然机会！
符之及笑笑说：我真不明白您为啥害怕妮娜呢？你又沒做亏心事。
殳嬿耸耸肩说：同样－件事有时觉得很对有时觉得很错，您说这是咋囬事呀？所以我对你的话，我很难表示对错，对错时常是别人认为是这样，你是无可奈何的。
符之及笑吟吟地点头道：呐，我很同意你的看法，不过事实无法改变，我们就等待最后的结果吧。
剧团大院本来就是高墙深院，一片树林憩息着鸟群，一条活水的河波浪不惊，不高的远山连着逶迤的白云，在城里可谓是世外桃园了。这段日子却再也守不住宁静，喧哗起来，整天响着卡车搬运的声音。大院要被卖掉，这儿六层的小楼都要毁掉，建造高楼大厦。剧团要改制，办公楼也要改成现代建筑的楼宇。人心波动，都在议论未来情景。
万烈也听到不少情况，说小靳象没头的芲蝇在大院里串联，他怕下岗，上书给市政府，认为改制是浸吞职工利益，只肥头头的腐败行为，院里又作一次精简，就是把下岗的人钱加在自己的头上。但有人说，这肯定是好事，说了半年了吧，没有行动，也许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会搞了。
清早，他在书桌旁看书。齐团长来找他。未进门就听到他那朗朗的笑声。万烈沏茶招呼他坐，他却是活动着臂膀在他家走来走去，边把改制的一些情况告诉他。说这次体制改革不同以前的兼併，要资産重组成立演艺总公司是优胜劣汰，要合併几个有效益的戏曲歌舞团体，成立一个综艺集团公司，这在演出市场更有竞争力。演职员多劳多得，年底人人有红利。为便于管理，仍然以我们话剧团为核心，上级领导要求，新公司主要领导由话剧团出任。齐团长是个有魅力的人，他那热情、爽朗的声音似钟呜般震动着屋子，让万烈马上兴奋起来。
万烈说道：噢噢，那好呀，太好了。
齐团长问道：最近老兄在忙什么呀？
万烈说：从民营剧社解甲归田，能忙什么呢！喏，殳嬿在国外用钱多，欠了人家四十万债，我的拍戏酬金已借表弟买房，还有万欢这小子替我买了新居，支付了不少钱。我卖了隔壁小屋，哎呀，麻烦着呢，一次抄底！他摊摊双手苦笑。
齐团长抚掌大笑：一次抄底，够壮烈的。老兄的人生历程真是坎坷。人的性格难改呀，老兄还是刚进剧团那会儿的脾气，记得么，你第一次借到剧组拍戏，是我经办的合同，可三天后你却回来了，为个啥事？喏，剧组里有老外演员，吃的住的都比中国演员好得多，老外群众演员也能睡标准房，你们主要演员却只能睡通铺，你们只吃盒饭，对老外们却是每歺都大摆宴席。你罢演了，还骂制片崇洋媚外。哈哈。还记得么？从罢演到罢职，惊人的重复呵，岁月就这么流逝了，绕了一圈又回来了，你还是你。
万烈说：齐团长，不能这么说，我好比是在江河里游泳，从此岸到彼岸，身上已沾有污泥与海草，不过我并不后侮，我毕竟学会了游泳。
齐团长高兴地说道：对喽，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们领导班子研究决定，想聘用你到演艺总公司出任副总经理。你有段时间一直在生病，想用你也不成呀，心里总觉抱愧。现在你身体好了，应该发挥你的才干。其实我早在你刚办向宇时，我就对符之及说过，等万烈身体棒棒的，我还要请他囬来重用他！他并不比你符之及差呀！
万烈心里一阵冲动，那是一种孩儿回到母亲怀抱的感觉。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几动，他把泪水抑制住了。
齐团长能感到对方的心情，其实他的心情还要复杂得多。
从人亊脉络来说，在这大院里主要是从学馆里培养出来的。人数占优势，＂聪明＂的人都知道，你想要重用啥的，最好入学馆派的圈儿，跟＂馆派＂头头请客送礼拉亲乎。然而三十年不倒松齐团长，他微微一眨眼就似萤火虫心知肚明，牵址人脉的事都在他谈笑之中烟消云散。副团长芮却是个＂铁馆派＂，他在骨子里把未来＂铁馆派＂掌门人符之及已安排好了，而表面上他却总说＂唔唔一碗水端平＂。或许是齐团长的工作方式和人格魅力，消除了剧团人脉上的矛盾。剧团依然涌动不和谐的暗流，符之及与万烈原本是老同学，怎么会不团结？他们的事其实他都在意入心，在这＂物竞生成＂的年代，应该有新的思路才能让他们＂才尽其用＂！
他转过头对万烈说：老万呵，你应该懂，在人沒有形成真正的竞赛时，往往会形成妒嫉！
万烈微微一怔，不解其意。
齐团长在桌旁椅子上坐下，接着说道：万烈呵，我都六十出头了，可上级领导要我当几年演艺总公司的总経理。实际上干事儿还得由你们。我想聘用符之及任副总经理，这在班子成员中有不同意见，有的群众也有看法。看准一个人是很难的。我是想到符之及这个人有实干的能力，我欣赏他的才能，奇怪，有些事别人干不了，他却能完成。他又是有高学历的，深谙戏剧。他对剧团很熟悉，富有经验。先用吧，对人的深入了解需要时间，工作也是对人的考察。你愿意与他合作吗？
万烈皱着眉想：历史令人想往，也令人畏惧犯难，想往的留住它，畏难的丢弃它，历史就变了样，人的头脑中的历史肯定是残缺的。许多年了，他总想丢弃与符之及交往的历史，远离那些不愉快的往日。现在历史又在联系人了，历史总喜欢干这事。看起来谁也不能回避历史。唯有重写现实，让未来写成的历史不再迂迴。他只能这么去想。于是，他站起来说了句：好吧，我同意了。
万烈已把星星剧社的事彻底了结。马刚的太太艾萍萍还来找他，挽留他，说办速成班全怪马刚，她最初也不清楚，去外地談一个剧本事，他居然要人家每人三千，心太黒了，她劈头盖脸地对他好－阵痛骂，甚至要跟他闹离婚，他这才认错。他给民政局捐了一笔相当数字的公益慈善金，这也是真的。
他说他请你办速成班，以为给了你－万讲课费，你会感谢他。他说他是吃了狗屎吞了粪，脑子糊了。現在他决心改错，每人退了二千七，只收三百元，也是对您的尊重。你退了他一万也太見外了吧，看在我艾萍萍面上，拿个三千也是应该的，喏。
她把钱放他面前。万烈却不收，说这就祘我的辞职违约金。
哎呀，您这不是白做了么？
就祘义务劳动。
她又说星星剧社好不容易办起来决不能垮么。要请他当名誉团长。
万烈说这就免了吧，要是有什么事找我，我可帮忙。别想靠什么名人效应，要靠踏踏实实地做。
万烈寻思良久，答应替她另找导演，并建议诸婷可长期用，还把K介绍给她，原来向宇以K为首的那批人马可作为她的骨干力量，等于是原向宇剧社加盟，这多么好！
您把向宇剧社划给我么？多少费用？
什么费用不费用的，用上海話说，那是我跟剧团里一位上海人学的，叫做一塌刮子夯不郎当，送给你啦！
艾萍萍顿时热泪盈眶，对万烈九十度鞠躬。万烈忙扶直她。
艾萍萍说：万老师，马刚替您惹了多大的祸，您还待我们这么好，我这辈子从来沒见过象您这么好的人么。别的且不说么，就说您培养的向宇的演员队伍，花费了您多少心血么，我真想下辈子替您做牛做马来报答您……泪水顺着她那黑黝黝的脸颊流淌下来……
万烈却笑道：萍萍哎，看你儍不傻，向宇那班人马靠你的星星舞台，有了用武之地。噢噢，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