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湖岸渡头。距离小耳离开丁青、动身前往华山还有六个时辰。
慕容莲城最终还是没再踏上君山岛,命令调转船头,追上押送丁青的船。上岸后,慕容莲城来到丁青与小耳面前,挥手示意官兵移开刀锋。丁青冷厉的目光表明他还心存着一股不服之气,纵然束手就擒,但是他不服慕容莲城这种过河拆桥的行事手段,至少在英雄的气概之上,慕容莲城完全输给了金禅。慕容莲城身为堂堂皇家侍卫,维护着大宋朝廷的秩序,其实根本不必要与这些江湖流浪剑客讲什么气概、风度,他只需要平定江湖,然后给皇上一个交代。然而慕容莲城还是不能容忍就此输给金禅,他需要挽回一点颜面。
慕容莲城察觉到丁青的不服,不禁皱眉道:“我为什么抓你,相信金禅已经跟你说过其中的原因,你犯下的是死罪。既然你心中不服,我暂时不杀你,念在此次任务中你也有几分功劳。我知道你现在会看低我,但是稍候,我会给你一个心服口服的判决。”说罢又轻轻一挥手,丁青顿时感觉眼前一黑,头上被套住一只麻袋,由展龙负责押解。
小耳目送丁青的背影,不禁满目哀伤,然后转眼扫过面前三人,眼神中更是难掩一种飘忽闪烁的怨火,小手不由得握起了拳头,情绪很不稳定。连静站在三人的最右边,其实他此时十分担心小耳会控制不住情绪而做出任何出格的动作。展龙只押走丁青一人,说明慕容莲城此时并不知晓小耳已然修炼了化功大法——这还是几个时辰之前的事,作为知情者之一的展龙尚未向慕容莲城告密。而倘若小耳因为气忿不过突然动起手来,必定会使慕容莲城有所察觉,到时候一旦两个人都被抓起来,真就万劫不复,再也回不来头了。
当小耳的目光飘移过来的时候,连静微微往后倾身,让身处中间位置的蓝蓝挡住慕容莲城眼角的余光,然后轻轻向小耳摇头,示意她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再从旁计议。
小耳悄悄愣了一下,心想一切都晚了,她可以像丁青一样,不惜一切营救对方,但是她此时却感觉找不到任何挽救丁青的办法。她的心好乱,只觉心口压抑着一口怨气,不禁又转眼盯着慕容莲城,带着幽怨的语气,道:“你是个大骗子,骗得我们好辛苦。你不停的教我剑法,骗我说可以救出我师父,结果却是充当你的杀手。你骗他练成寒冰真气,放他回来报仇,其实是为你杀金禅。你还骗我们说只要完成这次任务,我们就可以重获自由,结果你还不是把他抓起来,还要杀了他……你真是很可怕,甚至比金禅更没有人性!”小耳又蹙眉摇头,“当年你收我为义女,我还以为找到依靠,如今看来真是所托非人。”
蓝蓝听得一阵惊凛恍惚,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难怪在她初次见到小耳的时候,会有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在她离家出走的那段日子,慕容莲城收了小耳做义女,还教会她一身剑法,将一个孤苦无依的少女培养成一名杀手。继而又想到另一件更可怕的事,寒冰真气的修炼心法是她无意间发现,然后辗转传到丁青手中——如此说来,她也在慕容莲城整个骗局的算计之中,慕容莲城竟冷血至此,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利用。蓝蓝转眼冷冷盯着慕容莲城,眼神中透出与小耳一样的幽怨,还有不寒而栗的可怕。
慕容莲城皱眉看一眼蓝蓝,又转眼盯着小耳,愣了一会儿,似乎并不打算辩解什么,淡淡道:“当初我收养你,也是看你孤苦伶仃,一个小女孩想要在江湖上生存下去谈何容易!我曾把你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后来你走上这条路,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应该对你自己选择的路负责。至于你师父,他当初一路追杀我到京城,已经是死罪,我留他一条活路只是看在他是个人才,可以为我所用,反过来用来对付金禅。还有他练成寒冰真气,也并非我刻意安排,而是因为你……”说时转头看向蓝蓝,“因为你一心跟我作对,想要放走囚犯,所以不分青红皂白,把禁忌武学偷给了他。”然后又转眼盯着小耳,“你们两个都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我原本打算完成此次任务就放过你们这一对苦命鸳鸯,但是很可惜,现在只能放你走。我这么做已经是仁至义尽,如果你接受不了,我也没有办法。”
小耳冷笑一声,“当我是亲生女儿?如果我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会让我去杀人?”
慕容莲城脸色一冷,如今他的亲生女儿就在身边,他竟无言以对。
“我相信他会这么做。”蓝蓝忽然插话,“看来你还不是很了解他,在这位慕容大人的眼中,只有他的江湖大事最重要,牺牲一个女儿又算得了什么呢?”
慕容莲城眉峰一紧,冷冷盯着蓝蓝,现出十分的不悦,沉声道:“连静,给我看住她,如果她有什么差错,我唯你是问!”扔给连静一句话,然后拂袖转身而去。连静看出情势不容乐观,连忙拉着蓝蓝的手,跟着慕容莲城的背影离开渡头。其实他感觉在此拖延越久对小耳越是不利,所幸小耳修炼的化功大法功力尚浅,中毒的迹象若隐若现,是以慕容莲城一时未有察觉。但是慕容莲城那句话的警告意味已经相当明显,在丁青这件事上,不允许蓝蓝有一点插手的余地,当然也包括连静,几乎是断绝了两人心下欲助小耳营救丁青的念想。蓝蓝回头看一眼,但见渡头上只剩小耳一个人,独自承受满身的冷风。
岳阳府邸,丁青关押之地。
府门内外已是重兵把守,尚且不知丁青被关押在府中何处。连静与蓝蓝刚踏进府门,但见展龙正迎上慕容莲城,随即两人进入书房,闭门议事。蓝蓝停在门口愣了半晌,冷冷盯着两扇门板,忿忿不平的两道目光似乎要穿透门板继而看穿慕容莲城的虚伪。一路上连静跟她解释一番,她才知道丁青被判死罪乃是寒冰真气惹的祸,是她误导丁青偷练禁忌武学,造成今天这种结局她也很不服,心中一口怨气真是不吐不快。
蓝蓝忽然甩开连静的手,双手推开房门,径直闯入书房之中。连静眼看阻挡不住,索性没有出面制止,于是悄悄守在门口一旁,且听慕容莲城怎么跟蓝蓝说。房门突然被撞开,但见蓝蓝毫不客气地闯进来,展龙回头微微一惊,又转眼看慕容莲城听他示意。慕容莲城面显不悦之色,道:“谁让你闯进来的?真是太没有规矩了!”
蓝蓝道:“关于寒冰真气,我有话想说。”
慕容莲城微微皱眉,转而向展龙点点头,示意他先行退下。展龙随即会意,转身退出书房,经过蓝蓝身边的时候,向她拱手行礼,表现出相当尊重。但此时蓝蓝没有功夫搭理他,自从闯进来之后,目光始终不离慕容莲城身上。展龙转出门口,正好与连静打个照面,他同样对连静拱手行礼,连静微笑点头,心下却发起怵来。连静心想他角色的转变倒是很快,几个时辰之前还是英雄帮的副帮主,在江湖上拥有不小的权势,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岳阳府的参事,不知道他有否向慕容莲城透露小耳练成化功大法一事。
蓝蓝直接问慕容莲城:“听说寒冰真气也是宫廷禁忌,偷练者是死罪?”
慕容莲城点头表示同意,同时告诫:“宫里的禁忌,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
“原来真是我惹的祸!”蓝蓝不禁幽幽叹一口气,“当初我的确是一心跟你作对,你把他囚禁起来,我却偏偏要想办法放他走,他的左手剑法还不足以冲杀出去,于是我就偷来武学心法,帮他提升功力,没想到最终却是害了他……”
慕容莲城眉头平展,“此乃命也,你也无须自责。如果当年他不追杀我,也不会被我囚禁起来,如果没有练成寒冰真气,凭他的武功就不可能杀出去,当然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每个人只能对自己选择的路负责,怨不得别人。”慕容莲城感觉蓝蓝似有开悟,于是出言安慰她两句,结果却很快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说这不是命,而是人心!”蓝蓝眼色忽一亮,语气亦一转,“我记得那几页寒冰真气的心法,是在你的书房中发现的,既然是宫廷禁忌,为何会出现在你的书房里呢?听说寒冰真气可以对化功大法形成克制,这也是今天金禅被杀的关键因素,你那么处心积虑的对付金禅,难保不会对寒冰真气动念。我偷心法给丁青这件事,如果不是出自你的刻意安排,那么容我大胆设想一下,当初你或许正在偷练寒冰真气,见我偷走心法竟也不加阻拦,其实是顺水推舟,让丁青学会寒冰真气然后代你与金禅对决,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你的秘密。如果你也练了禁忌武学,试问又该当何罪呢?”蓝蓝此言一出,且不说慕容莲城作何反应,门口的连静顿时吓得脊背一阵森寒,再也不敢偷听半句,悄悄远离父女之间的对话。
连静看似在府中闲庭漫步,其实是在留心观察丁青可能被关押的地方。
其中一处门庭,把守的官兵显出十分警惕之色,当连静试图穿过门庭的时候却遭遇官兵阻拦,说是没有慕容大人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这间院子。不消说,慕容莲城的命令只有展龙可以传达,其他人都无权进入。连静点点头,有意无意的朝院内瞥了一眼,但见两名脸谱鬼使抱剑守候在房门口,丁青应该就在屋内。
连静感觉无所事事,于是折返回自己的房间。一路上他忽然为蓝蓝担心起来,如果她不是慕容莲城的亲生女儿,就凭她方才说的那一番话,当时可能早已命丧慕容莲城掌下。甚至包括连静在内,他突然听到了不应该听到的话,再逗留下去只会徒增慕容莲城的猜忌,于是慌忙逃离。要说当时两人的处境,连静应该比蓝蓝更加危险十分,他躲在门外的动作又岂能逃过慕容莲城的耳目。然而连静就这么惊吓逃走,忽然感觉愧对蓝蓝,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很想快一点见到蓝蓝,两人竟似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的劫难。
房间的门敞开着,连静冲进门来,但见蓝蓝已先他一步回来,正悄然坐在床边发呆,这才让连静松了一口气。蓝蓝眼睫上尚有一丝泪痕未干,看来是受了不小的委屈,当她回头看见连静,曾受到惊吓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种情不自禁的喜悦,而当她站起身来,连静才发现她颈下衣襟上染着一点血,咽喉处有一道很小的伤口,明显是被剑尖之类的利器所划伤。连静这才明白,慕容莲城当真曾对蓝蓝动了杀意,决定自己女儿的生死只在一念之间,两人的确经历了一场生死瞬间,不由得将蓝蓝轻轻揽入怀中。
蓝蓝侧头靠在连静肩头,聆听他心跳的力量,从未感觉生命是如此之珍贵而又脆弱。回想刚刚不久前死亡临近的那一刻,仍不免心有余悸。
当蓝蓝说出那一番骇人听闻的设想——慕容莲城可能自己早已偷练了寒冰真气,却只判丁青的死罪,又岂能令人信服?慕容莲城的脸色不禁变得铁青,分不清是诧异还是怒意,只冷眼盯着蓝蓝。不管蓝蓝的设想正确与否,慕容莲城完全不能容忍这种猜疑或是指控,这是性命攸关的事,一旦消息泄露,他的身份和地位将失去合法性,甚至性命不保。所幸当时听到这番话的不出三人,慕容莲城应该当机立断,心头却闪过一丝犹豫。正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连静突然感觉到巨大的惊恐来袭,悄然退走。
慕容莲城当然知晓连静正在门口外面,此时他突然离去,说明他是一个聪明人,不该听到的话他绝不敢多听半句,更加不敢妄自揣测。倒是眼前义愤填膺的蓝蓝却让慕容莲城感觉有些措手不及,又或者说,他还犹豫不决于绝情果断与血脉亲情之间。
慕容莲城脸上却很平静,道:“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胡乱猜测不要紧,却足以言杀我!难道你就这么恨我,竟陷我于欺君之罪,那可是要诛灭九族的。”
蓝蓝冷笑一声,“依照慕容大人的行事手段,现在是不是该杀人灭口了呢?”
话音未落,突然响起一声急促的剑啸,慕容莲城伸手拔出身边剑器架上的长剑,不及眨眼之间,剑尖已然贴近蓝蓝颈下。此刻慕容莲城要杀蓝蓝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剑尖只需轻轻向前一送,即可刺破蓝蓝的喉咙,令她再也说不出任何胡乱猜测的话,然后殒身倒下。慕容莲城深深吸了一口气,剑尖仍定定贴近蓝蓝颈下的肌肤若即若离,“你的命是我给的,但是如果你大逆不道,不配做我慕容家的儿女,我随时可以收回你的命!”
“反正我也不再姓慕容,你现在就收回好了!”蓝蓝却冷笑一声,说话时喉咙之间肌肉蠕动已然触及剑尖,划出一道小小的伤口,白皙的肌肤上沁出一道鲜血,“听说那些邪门武功很容易乱人心神,寒冰真气使人冷血,你果然冷血无情。你杀了我,正好证明……”蓝蓝一句话没有说完,突然感觉到一阵急切的难受,从心口涌上来一口闷气,禁不住就想呕吐,不知道是出于临死前的义愤、还是对慕容莲城彻底的失望。
蓝蓝禁不住往前倾身作呕,慕容莲城适时撤开了剑尖,否则蓝蓝非自己撞上锋利的剑尖不可。蓝蓝伸手捂住嘴巴,干呕了一阵儿,却又感觉吐不出来,只是心头有种莫名的难受。慕容莲城抓起蓝蓝的手腕,双指按在她筋脉上,铁青的脸上竟悠悠绽放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