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女孩儿夺门而逃,跑进风雨中时,金禅没有即刻追杀。他知道一个丧失所有乃至清白自尊的女孩儿不会跑太远,只会失魂落魄的躲在某个角落,甚至连死的心都有了。眼下最要紧之事是如何化解体内不明毒性的剧毒,化功大法的修炼正是由此而起。偷学太祖秘笈中的禁忌武学,金禅自知不能回去复命,索性藏身深山,终日与毒物为伴。
而一旦开始修炼这种武功,金禅渐渐发现,毒素对身体的伤害尚在其次,邪功真正可怕之处乃是对人心神的侵蚀,使人丧失本性,变成魔鬼。正如篇首警告所言:修炼此功,后患无穷。化功大法使人贪婪恶毒,寒冰真气令人冷血无情,这或许才是它们被封禁的原因,一个丧失基本人性的人,谁也无法保证他能够对皇室保持绝对的忠诚。
化功大法让金禅无敌于江湖,在他人眼中,他是令人膜拜仰视的大神,但是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明白,他已堕入魔道,再也回不了头。只有在面对女人美丽的容颜、亲近人世间至美极乐之时,他才能感觉到自己仅存的一点人性,甘愿为这个女人挡下一剑。他已经很久没有再吸人内力,保持着体内微妙的平衡,不想令毒性再度提升。但眼前新毒侵入体内,既然不能逼出体外,唯有将其吸纳化解,然后继续吸人功力。但是此刻金禅却犹豫起来,这正是走火入魔者的悲哀,当初甘之如饴的毒物,如今却让他十分抗拒。
金禅感觉到生平以来前所未有的危机,慕容莲城来势汹汹,已然兵临城下,逼着他继续提升化功大法的层级,不得不将体内银蟾剧毒化解吸纳。功成之时,金禅呼吸之间竟似透着几分毒气,石盘周围的毒蛇仿佛受到了惊吓,纷纷寻找孔洞钻进去,片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在毒蛇身下的石板上还有许多圆形小孔,成为它们藏身之处。
而那位令金禅心甘情愿为她挡下剧毒一剑的帮主夫人,此时正在沐浴,等待着金禅功成出关。她或许很难想象,金禅为她付出了什么。
在此之前,帮主夫人曾依照金禅的意思,在府中招呼首席剑客丁青的女人。令她十分不解的是,小耳的眼神中竟透着些许哀戚幽怨,这不应该是一个女人成为首席剑客新欢之后的反应,而更像是怀着满腹的委屈和不情愿被强行请来的一般。她无从知晓自金禅为她挡下一剑之后又发生了怎样一波三折的剧情转变,小耳的不快让她言谈之间感觉十分无趣,不知道该怎么招呼这个奇怪的女孩儿,于是唤来连静的女人蓝蓝陪衬于两人之间,心想她二人曾是两任首席剑客的女人,或许会有更多的话题可言吧。
话说这位蓝蓝姑娘真是心灵手巧,不但琴艺出色,更是梳得一手好发髻,对于女儿家的妆容总是别出心裁,点缀相宜,常常令人眼前一亮。如此经常为夫人打理妆扮,不禁深得夫人欢心,此次前来难免又要在她身上花费一番功夫了。蓝蓝提议夫人先去沐浴更衣,洗去发内尘埃,等到发质光泽润软之后再为她梳理打扮。
屋里只剩下蓝蓝和小耳,小耳忽然回头向蓝蓝一笑,眉间的哀怨舒缓了许多。但是她看人的眼神却让蓝蓝感觉一丝心怵,似乎在她身上看透了什么。这种眼神与之前洞庭湖上失手被擒时小耳看连静的眼神如出一辙,那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秘密的惊诧感,而这个秘密正好与自己当下的处境密切相关,于是又夹杂着一丝侥幸和几许期待。
当时她一个猛子扎入水中躲避连静的俯冲,想不到连静也冲入水中,两人在水下打了个照面,小耳忽然有种情景再现的感觉,他想起了那个在黑暗水道中与她擦肩而过的黑衣蒙面人,两人的眼神如此相像,小耳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连静就是潜伏在君山岛上的神秘内应。小耳惊诧之余,竟然忘了反抗,被连静抓了个正着。而当时碍于形势,连静听命于展龙,不得不强行带走小耳,只跟她说了一声“对不住了”。
一旦想通此节,一切就变得豁然开朗起来。蓝蓝与连静的恋人关系,让小耳不禁想起营救之夜另一位蒙面人,那位将她从金禅手中救走,然后又跳出来接周鹰一掌、不惜以身犯险充当掩护的神秘女子。当时那女子将一头长发往后收束起来,脸上蒙着面纱,只能看见她的眼神,小耳此刻盯着蓝蓝的脸颊,想象她束发蒙面的样子,只留一双眼眸,二者的眼神果然相似,正是同一个人的两个不同剪影,她的身份已不言而喻。
自从一脚踏上君山岛的那一刻起,小耳就有种想逃离的冲动,一直处于心意恍惚的神游状态。但是以她势单力弱的处境看来,想要逃出去简直是不可能,而且诚如丁青所言,虽然她的身份有暴露的嫌疑,但是展龙手上并无实质证据,至少在丁青回来复命之前,她尚能保一时之安,而一旦冲动起来自爆端倪,就算丁青返回恐怕也会失去回旋的余地。一路隐忍至此,直到发现蓝蓝的隐秘身份,顿时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和激动。
“听说姐姐梳得一手好发髻,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福气,请姐姐帮我打理一番。”
“好啊,只要妹妹你喜欢,我很乐意的。”
在过去的两天一夜里,一连串的阴谋乱斗直压得人喘不过气,小耳在历经生死考验之余又经历了情感世界的微妙变化,可谓悲喜交加,哪里有闲情逸致打理一头凌乱的长发,已然变得十分枯涩。蓝蓝先取花香水润一润干枯的发丝,再帮她细细打理。
“发姿之于容颜至关重要,甚至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样子,你看那些女扮男装的人,都是先从头发弄起,像男子一般收束起来。姐姐你看我的样子,应该梳哪种发髻好看呢?”小耳对着镜子而问,蓝蓝也不由自主的将视线移到镜子里面。
“妹妹你小脸俊俏,天生丽质,不管梳哪种发髻,相信都会很美的……”
蓝蓝的话音忽戛然而止,手上动作也停顿下来。但见镜子里的小耳双唇一张一合,如小鱼咬水一般动了两下,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小耳方才那一番话分明含沙射影,早已识破了蓝蓝的身份,而此时看镜子中焦急的眼神,又似乎在向她传递一个很急切的讯息,因害怕隔墙有耳,于是对着镜子以唇语相传。小耳又噘了噘嘴,分明咬出两个字——救我!
蓝蓝蹙眉楞了一下,然后又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视线从镜子之中移开,只专心盯着手上的发丝。不知道是没明白小耳的意思,还是不忍心直视她焦灼的眼神。
“女为悦己者容,妹妹你既已得人青睐,自当好好珍惜这段缘分,日后要学会自己打扮自己,否则真是埋没佳人,姐姐都为你感觉可惜。但是这件事是一时急不来的,妹妹你要耐心的学,慢慢的等,守得云开见月明,相信自会有人欣赏的那一天。”
蓝蓝这一番话让人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似乎是对小耳当下处境的一番安慰,更像有什么特别暗示,暗示她等候营救。但是这一等,之后再无音讯,事后想来,终究只是一番无可奈何的安慰话而已,是自己想太多了,对于她的营救行动早已经结束。
蓝蓝一手按着梳好的发髻,一手摘下自己头发上一支玉簪给小耳绾上,然后松开手,对着镜子里一笑,“弄好了,你看漂不漂亮,喜不喜欢?”小耳这才留意看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在蓝蓝一双巧手梳理之下,会变成怎生一副模样。但见发线错落有致,缭绕似云,尤其是点缀其间的那一支白玉发簪,如乌云上一弯月色,在美妙发姿的映衬之下,整个人透现出一种赏心悦目的美感。就连小耳自己都感觉意外,原来她也可以展现出娇颜的一面,不禁心中窃喜,试想一下等到丁青回来得见娇妻,是否也会像她这般惊讶呢。
就在这一分神恍惚之际,忽感背后一空,回头看,已然不见了蓝蓝的身影。
小耳慌忙跳出门外,但见月黑风高,已是深夜时分,她恍恍惚惚的竟分不清昼夜。四望无人,唯见一缕衣角掠过屋檐,分明是蓝蓝的身影。小耳纵身跳上屋檐,像是得着了跟随逃走的暗示,掩饰不住心头激奋追逐上来。待到一间厢房的屋顶上,前面蓝蓝忽然停下脚步,伏身在瓦片上,回头瞪了小耳一眼,然后竖指贴于唇上,做个噤声的姿势。那感觉就像大人去办一件要紧的事,却发现一个不明就里的孩子纠缠着跟在屁股后面,让人心感气恼之余,却也不忍心出言苛责这不太懂事的无辜小孩,既显滑稽又觉可笑。
蓝蓝轻轻揭开一片瓦,屋里白光投映在她脸上,顿时激起一片绯红色的光晕。
小耳不禁好奇,亦揭开一片瓦片,但见身下正是帮主夫人的浴室,此时夫人正沐浴在清水池中,玉体横陈,一幅活色生香的艳景。夫人的完美身材小耳曾经见识过一番,那是令男人销魂蚀骨、令女人艳羡嫉妒的一池尤物。小耳抬头看一眼蓝蓝,此时她这个不明就里的人嘴角上正挂着一丝孩子般的坏笑。蓝蓝没有理会她的笑意,手中拿出一只小匣。
小匣通体透明,乃是西域玻璃所制成,注入着一股清澈的液体,液体中漂浮着一点血也似的红物,拖着一条细长的尾巴,犹如一点凝练的血丝。但是血丝也似的尾巴竟然微微晃动着,让人感觉那是一只活物。连静告诉蓝蓝,此物乃西域银蟾,需十分小心处理。之前小耳强袭金禅,使之受伤中毒,所中之毒正是银蟾剧毒,而蓝蓝手中所持的,乃是银蟾的幼虫,状如一只细小的蝌蚪,却通体显现血红色,浮游于毒液之中。
蓝蓝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匣子一端,轻轻一扳,小匣当中断开,毒液连带着小银蟾透过屋顶的缺口流落下去,落入浴池之中,轻轻溅起一点水花。点滴毒液落在偌大一池清水当中,稀释之后毒性已几乎荡然无存,唯见那一丝血蟾悠悠晃动着尾丝,仿佛是嗅到了美人的味道,奋力游向夫人身边。待悄悄爬上夫人手臂,顺着皓白似雪的一条手臂艰难蠕动至肩颈上,然后从胸脯之间一线流淌直下,越过小腹,没入一片丛密之间。就像是寒冬中暴露于白雪皑皑之间的一条小蛇,急切的想要寻个温暖的缝隙钻进去。
夫人似乎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进入体内,犹如虫蚁噬心,手臂不自觉没入水中。眼睫半开半闭,流露出几分醉意迷离的清光,那一分妩媚之态只令人感觉心慌耳热,不敢直视。女人六分容颜,三分修饰,唯独那一分媚态最是动情销魂,其中妙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以金禅这般枭雄级的人物,多年以来也只钟情于她一人而已。
就在夫人身后,一缕檀香幽雾缭缭而上,透过屋顶的缺口,沁入小耳心肺之间。小耳只感醉意迷离,情念大动,初尝人间欢愉的她禁不住想念起丁青来。待一阵冷风迎面袭来,小耳恍然回神,发现已然不见蓝蓝的身影,消失在了无尽的夜色中。她怀疑檀香之中藏有催情成分,难怪蓝蓝会提议夫人先沐浴更衣,原来这一切都早有预谋。
蓝蓝返回英雄楼,连静正在等待她任务完成的消息,银蟾幼虫已成功植入夫人体内。本来这个任务是由连静去完成,他知晓君山岛地下连通的水道,可暗中潜入帮主府,但是当蓝蓝得知这个任务必须在夫人沐浴之中执行时,又显出十分的不情愿,仿佛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只是不曾说出口。连静不禁笑言她小气,自称尚有几分定力。
想不到一句玩笑忽然成真,夫人派了侍女来唤蓝蓝过府一叙,连静心念一动,暗中把那一只装载着银蟾幼虫的小匣塞入蓝蓝手中,暗示她见机行事,能成则已,倘若不便出手也不必勉强。而等到蓝蓝回来,任务虽然完成,却感觉她心意恍惚起来。
蓝蓝心中像扎了一根刺,感觉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小耳,一个是帮主夫人。
小耳猜得没错,蓝蓝和连静曾千方百计地想把她救出君山岛,但是这次小耳深陷囹圄,却是连静亲手将她抓回来的,蓝蓝亦曾过问此事,连静的回答是:事态有变,这个人的去留已经不需要他们插手,唯有顺其自然。而当蓝蓝看见镜子中小耳那般点染着渴望的眼神,一向淡然不惊的她忽然感觉自己是多么的无能为力,辜负了小耳对她的一番信任和期许,唯有临走之时以一只发簪相赠,给她美丽的容颜之上增添一抹亮色。
而今晚针对夫人的动作,可算是小耳强袭行动的后续跟进,目的是让金禅所中之毒更深一层,夫人遂成为最有效的传递途径,毒虫驻留在她体内,就有机会接触到金禅。幼虫的毒性相对温和,会慢慢渗透进肌肤,等到发现的时候,恐怕为时已晚。结果可想而知,夫人也最终会死于剧毒之下,而这一切都是蓝蓝一手造成的,一时之间难以原谅自己。
连静明显察觉到蓝蓝的异样,见她发髻上玉簪也不见了,发丝散落下来,于是帮她理一理眉梢的刘海儿,问道:“我送你的发簪呢?”
“对不起,我不小心弄丢了。”
“没关系的,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
蓝蓝抬头望着连静,在他真诚的目光中寻着了一丝温暖。有些事既然已成事实,想太多也于事无补,不如关心一下眼前的现实。“她好像认出了我的身份。”
连静轻轻点头,“我也猜到了,所以我打算明天带你一起离岛,这次出使任务,你一个人留下来已经不安全,恐怕会沦为人质。我带你去白云楼,你父亲也来了。”
蓝蓝楞了一下,没想到这次的行动父亲会亲自出手,但是她的眼神中却无多少惊喜,不禁幽幽叹一口气,“原来他也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他未必还记得有我这个人。”在她的语气中称呼父亲为“他”,似乎有种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的惆怅。
“其实我一直都是为你父亲做事,只是怕你不高兴,没敢跟你说……”
蓝蓝似乎有意撇开这个话题,打断连静的话,“你要去多久,会不会很危险?”
“我不知道,危险肯定是有的,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
“你要记住今天说过的话,不要忘了还有一个人在等你回来。”
蓝蓝的手臂顺势勾上连静的肩膀,凑上前来给他一记吻别。而当嘴唇贴近脸颊的时候,她忽然楞了一下,侧头一吻吻在了连静嘴角上面。就在她转身抽离的时候,忽又被连静重新拉入怀中,看她那略带羞涩的眼神不禁令连静砰然心动,虽然两人相恋已久,却感觉今晚的蓝蓝特别的不一样。殊不知她在屋顶窥伺的时候与小耳一样,亦受了催情迷香的魅惑,此时面对连静情意未消,离别前夕竟然有些情难自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