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禅伸手收紧一下夫人肩头的披风衣领,“夜风寒得很,你怎么会来?”说话的语气很柔和,对她的贸然闯入并无责备,反而可以令他收起纷乱的情绪,着意眼前人。
“我看今晚月色这么好,本来打算着跟你一起赏月,谁知道你又帮务缠身,真是扫兴。哎,我只好一个人出来走走,想不到在这里又遇见你们,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吧。”她半嗔半娇的语气,不禁令旁人感觉到几分恃宠生娇的味道,暗暗蹙眉乍舌。
金禅微微一笑,揽起她手臂,“好,帮务已经处理完毕,我现在就陪你赏月。”
“哎,月亮都快落山了,你也不必迁就我了吧。”这位俏夫人眨一下眼,又表现出几分好奇神色,“今晚你设宴招呼新晋首席,本来我不应该来打扰,只是很好奇,此人在英雄楼中一战成名,可谓出尽了风头,不知道他能不能过你这一关,能接你几招呢?”说时侧眼望了丁青一眼。丁青接住她的目光,不自禁展露微笑,甚至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金禅脸色忽变,收起柔和的语气,“是谁告诉你这些?”
他显然注意到夫人的话前后矛盾,其实是故意闯了过来。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她从来都无从理解江湖上的事,以她的迟钝反应又怎会察觉到今晚这一场夜宴其实是金禅对丁青的一次试探,甚至想象到丁青可以接金禅几招这类深入细节的问题。这位俏夫人跟在金禅身边也有近十年的时间,金禅对她的心思再了解不过。所以她今天这种反常的举动,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教唆。夫人脸颊上顿时一片红润,心头的小思量被人看穿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人利用,身处危险而不自觉。
稍早时分,就在她浸淫在温润的浴池中,等待金禅来陪她一同赏月的时候,忽然接到侍女送来的讯息:帮主今晚设宴款待新晋首席丁青,晚些时候会再来这边厢。这条讯息再正常不过了。这些年来无论多么忙于帮中事务,金禅每晚都会过来夫人这边,逗留片刻亦或相拥入眠,有时候夫人从睡梦中惊醒,睁眼就会看见金禅那张熟悉的面孔,甚至在金禅闭关练功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人也唯只夫人一人而已,这似乎成为金禅一个不可改变的习惯。而侍女之间的一句笑言,却似乎激起夫人平静心湖中一连串的涟漪。
丁青于英雄楼中大败连静,强势夺取首席剑客之位,战意已经逸出英雄楼,弥散至整个君山岛。每当有人谈及此人此事,都掩藏不住内心的兴奋,俨然视其为大英雄敬之赏之。当过来传话的侍女将帮主的意思表述清楚,忽幽幽叹一口气,似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丁英雄遇见帮主,又会是怎样一场惊天大战呢!哎,可惜不能亲眼目睹,相信会比英雄楼中更加精彩十倍。”说话时眼神中竟然泛起了花痴,丁青已经开始得到岛上少女的青睐。
这一声叹息不轻不重,满含不能一睹心目中英雄风采的遗憾,正好传入夫人耳中。
夫人于静静等待之中,不禁回忆起英雄楼上丁青击败连静的那精彩一幕,然后想象着夜宴之上金禅与丁青之间的对决,该是何等壮烈激荡的场景。可惜在她的脑海中,尽是丁青挥剑飞扬的形象,却半点也找不到金禅的身影。她竟然无从想象金禅出剑的样子,换言之,金禅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出过剑,未曾在她脑海中留下任何印象,所以令人无从想象。她在金禅身边这么多年,本来身处江湖纷争的风口浪尖,可惜已经没有人能对金禅构成威胁,兼之金禅深居君山岛,似乎已经失去了出剑的机会。
如果说她对这一场夜宴还抱持着几分好奇的话,绝不是因为对丁青的表现有所期待,而是因为对金禅的神秘面纱心怀缺憾。这个她天天都要面对、耳嘶鬓磨以为依靠的男人,却让她感觉十分的陌生,坦诚相知也成为奢望。金禅可以把她看得通透,她却感觉金禅的微笑总是蒙着一层面纱,神秘不可亲近。今晚就是她加深对金禅了解的好机会,丁青力败连静成为新晋首席剑客,实力惊人,或许是唯一可以逼得金禅出剑的人。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开始一点小小的念头迅速发酵成为一个强烈的愿望。于是她冒着被金禅责骂的危险,不顾传话丫头的劝阻,悄悄跑来湖心亭。金禅对她的到来并无责骂,反而表现出几分欣喜,挽救了他趋于冰点的情绪。可是接下来他突然之间的态度转变,却让他这位千娇百媚的夫人小小的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有这么态度冰冷的跟她说过话。
金禅蹙眉盯着她,看她彷徨茫然的眼神,就知道她还深陷迷雾之中,全然没有意识到一个附着其身的阴谋正悄然发生。金禅不禁在想,到底是什么人可以轻易接近夫人,并对她施加影响,成为她身后的教唆者呢?说起隐藏在她身后的人,金禅忽然心念电闪,眼眸中激射出一道青芒,似乎要穿透夫人的身体,看清楚隐藏在她背后的一切诡异。
金禅将夫人拉到身边,然后看清楚了站在她身后的人,那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侍女斜倚着身子,微微侧脸,目光正落在金禅手中的邪剑上面。
“姑娘似乎对我手中这把剑有兴趣?”
“剑一出鞘,杀气逼人,可谓锋芒毕露,绝非池中之物。十年磨一剑,相信打造这把剑的人一定花费了不少心血,相由心生,帮主一定从中感觉到了什么吧?”
“那你认为,我应该感觉到了什么?”
“帮主当年一念之仁,保全了此子的性命,却想不到从此种下了祸根,成为心头一根永远也挑不开的刺。后来又因一念之差,将此子放逐出帮,从此驱使他走上一条不归路。一个人由正入邪很容易,但是想要改邪归正却很难,他今日入邪成魔,是帮主你一手造成的,你可曾有丝毫悔意?如同你手中这把邪剑,我劝帮主早作决断,小心反被其伤。”
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丫头,突然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在此对金禅的决定妄加评判,甚至开始教训起英雄帮的帮主来,如果她今天可以不死,将这件事传扬出去的话,相信这一定是江湖上的大笑话,引来一片哗然。但是此刻却没有一个人可以笑得出声,在心感震惊之余,不由得悄悄将目光移向金禅脸上。金禅脸上棱角分明,杀气纵横。就连他身边的夫人也吓了一跳,以前不管遭遇多么严重的事态,也从未见过金禅表现出如此凶相。金禅现在要杀死这个侍女,简直易如反掌,不过他似乎没有要立时取人性命的意思,脸上的杀气慢慢散去,转而以一种狐疑的目光盯着侍女,杀死她并不能解除他心中的疑惑。
侍女与金禅的一番对话,让周鹰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想起不久前于江城行馆遭遇的一个人,那个给他带来不小麻烦的杀手蝴蝶。周鹰瞪圆了一双鹰眼,目光上下扫量着侍女,将目之所见与心中印象迅速进行比对参照,确定了此女的真正身份,正是杀手蝴蝶。此时她眼神中透出狡邪的笑,仿佛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但是笑意中掩藏不住一丝惊惧的异色,不禁让丁青回想起某个夜晚月光映照下那张苍白的小脸和惊悚茫然的眼神。
蝴蝶本来应该潜行至鉴心湖,却误打误撞闯入夫人的厢房,在欣赏佳人绝代容颜的同时,她心下也不禁犯愁,该如何接近金禅,然后在他面前演一出好戏呢?
帮主府内杀机四伏,蝴蝶不敢到处乱闯,需要一道护身符和一个领路人,这个双重任务很自然就落到了帮主夫人的肩上。蝴蝶先从温泉房中爬窗出来,将在外等候召唤的侍女一掌击晕,换上侍女的衣裳,与前来传话的另一名侍女接头,探知了帮主传话的内容,然后再将传话的侍女也击晕,将两名侍女藏在花丛中,自己假扮传话的侍女,在夫人面前故作花痴说出了那一句教唆的话,兴奋的情绪很快就感染到这位心性单纯的夫人,酿成她心中强烈的愿望。此计可以顺利得逞,也大大出乎蝴蝶的预料,夫人甚至没有发觉屋外侍女的失踪。蝴蝶跟在夫人身后,可以到达帮主府的任何一个地方而不必担惊受怕。
周鹰惊诧之余面露冷笑,“你好大的胆子,跑到这里撒野,知不知死字怎么写!”
“小女子不太识字,周大英雄你不要吓我。”蝴蝶挤眉笑了笑,飘移目光将众人一一打量了一番,“在场几位都是江湖上的大英雄、大豪杰,毫不夸张的说,几位的武力排名必定可以跻身江湖前五。你们随便一个人,只要稍稍动一动手指头,就可以立马取我性命,我自问惹不起。不过说到豪杰之士,我还是比较佩服周大英雄……”说话间,蝴蝶的目光与丁青不期而遇,在她语出惊人的背后,竟似透出几分羊入虎口的凄凉。
她说得没错,在场几位除了帮主夫人之外,每个人都可以在数招之内将她置诸死地,此时此刻的情形要比江城行馆中更凶险百倍,丁青眼中的她,犹如落入陷阱的迷途羔羊,遭遇群虎的围观。一直以来,丁青都十分好奇于她的身份来历以及隐藏在她背后的神秘力量,以她一个弱小女子竟敢直面英雄帮的挑战。而此时此景,丁青心中的好奇突然泯灭,取而代之的是对蝴蝶处境的一份担忧,担心她在戏虐了群虎之后很难逃离虎口。
蝴蝶忽然靠近周鹰身边,压低几分声音,“江城一役,周大英雄大开杀戒,实令人闻风丧胆,邪剑失而复得,如今顺利送入帮主手中,立下如此大功,周大英雄必定令人刮目相看了吧。”虽然她说得很小声,但是在场几位内力何其精深,耳力何其敏锐,早已听了个原原本本。而她故作神秘的语气,犹令周鹰感觉如鲠在喉,方才听她与帮主的一番话,她所知者再次超出了周鹰的想象,有关邪之子的故事,她知道的实在太多。周鹰听她话中含沙射影,似另有弦音,只能哽着喉咙不敢接腔,只怕自己说多错多。
“看来你还有点自知之明,还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出入的。不要说我们欺负女人,不给你说话的机会,如果你今天不能有所交代的话,恐怕你真的很难离开这里。”金禅突然发话了,态度严峻,已经到了不可容忍的地步。
“不知道帮主想要我说什么呢?”
“我问你,关于此剑的事,你还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那你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
“我是受人之托,来向帮主传递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你手中这把剑实为不祥之物,帮主千万要小心处置,以免抱憾终生。”
“你口口声声跟我说这把剑,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帮主若然不信,我就试给你看!”
话音未落,蝴蝶于衣袖中飞出一把细剑。剑刃细如柳枝,斜指向夫人身上。夫人蹙眉眨一下眼,转眼看向金禅,目光中充满了信任和依靠。这一剑她不知道该如何闪避,索性视而不见,把问题交给金禅。在金禅身边,她会感觉到绝对的安全,不作他想。
细剑被金禅手中的剑拦截下来,邪剑上仿佛散发出磁力,细剑如绕线圈般环绕上去,纠缠在剑刃两侧的倒刺之间。蝴蝶回身夺剑,细刃与邪剑交错摩擦,溅起一道道火花。此时惊悚一幕发生,但听砰然一声震响,邪剑突然在金禅手中炸裂散开,剑刃节节寸断,刃片四散飞溅。这一幕太过突然,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刃片挟着强劲之势迎面袭来,兼之距离又近,比起暗器更凶险十倍。然在场一众高手反应何其敏锐,皆运功护体,拂袖掩面。
在强劲的内力气场保护之下,刃片沾衣即落,所幸未曾伤身。此时众人才忽然感觉到爆炸声浪对耳膜强烈的刺激,以及这一波突然袭击于心神的袭扰,惊魂未定。其间似乎还听到有东西落水的声音,落袖寻看,已然不见了蝴蝶的身影,湖水犹自起伏晃荡。
邪剑爆炸的地方距离金禅和夫人最近,两人最难闪避,但见夫人安然无恙,金禅手臂上却钉上了一枚刃片,这条手臂正好挡在夫人面前。夫人依然绝对的安全,金禅为她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剑。拔下刃片,伤口处的流血呈现暗黑色,剑刃上涂有剧毒。
金禅此时似乎明白了蝴蝶所谓“不祥之物”的弦外之音,原来剑中暗藏炸药,这是一起针对他的恐怖阴谋,设计可谓精妙。更深一层,不祥之剑又很容易让他联想到弑父之嫌。这把剑的主人,跟金禅不止是父子的关系,也可以说是仇人的牵连。诚如蝴蝶所言,金禅当年一念之仁保全此子的性命,他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世上,乃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就在金旗出世的那一刻,伴着婴儿的啼哭,其生母自刎于金禅面前。因为她接受不了一个事实,家中数十口人命,除她之外全都命丧于金禅剑下,而自己却为不共戴天的仇人诞下一个儿子。此子是去是留,金禅也曾一阵犹豫,剑尖已经落在了他身上。婴儿似乎感觉到了迫近身前的危险,啼哭得更加厉害。当婴儿的啼哭与少林寺的钟声混合在一起,在这千年古刹佛门圣地面前,金禅的心忽然静了下来,感受到沉重的生命力量。所谓虎毒不食子,他手中长剑终究没有刺穿婴儿的身躯,只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剑痕。
金禅对儿子的负罪感正是源出于此,比起入侵体内的剧毒,情感上的冲击更令他感觉痛心和沮丧,心底不禁问自己:莫非旗儿已经知晓了整件事情的经过,难道这就是他实施的报复行动?他必须找出蝴蝶查明真相,下令封锁全岛搜寻,前提是留下活口。
如果说金旗当真有弑父之嫌,周鹰则免不了有帮凶之疑。当年金旗生母于金禅面前自刎时,目击者还有左龙右鹰,当时周鹰还是少林僧人,后来做了金旗的师父,有可能向他透漏了整件事情的经过,此其一。其二邪之子剑是由周鹰一手护送归来,途径江城行馆时曾失而复得,带回来的剑是否为本真原物尚且存疑。对于此疑点,连周鹰自己也感觉十分惊奇,尽管在江城行馆时邪剑曾一度失手,但是他敢用性命担保事后于蝴蝶手中夺回来的剑千真万确属于真品。而如今送到金禅手中的明显是被人掉了包的假剑,如果有人可以偷龙转凤,唯有一种可能,就是此剑放置在英雄楼禁室之中的时候。如果是这样,问题就变得更加可怕了,禁室中机关重重,外人绝难闯入,除非蝴蝶在帮中有内应。眼前事态扑簌迷离,周鹰感觉遭遇生平最大的危机和挑战,他必须先一步找出蝴蝶,力证自己的清白。
蝴蝶的出现,犹如一根导火索,在金禅面前引爆了邪之子剑,也引爆了他内心的焦虑和不安。今晚的行动十分成功,使金禅身中剧毒,但是丁青对此番做法的价值却心存怀疑,以金禅高深莫测的功力修为,区区毒物恐怕难不倒他,只能暂时使他功力受损,还远远不足以致命。他无从预料此件事在诛杀金禅整个计划中的深远影响,就像他无从预料在接下来的剧情发展中,蝴蝶这个小丫头的真正身份以及对他生命历程的深远影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