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嘉朝的朝野上下,对于晋国大长公主的印象,普遍是放.荡而尊贵。
如果具体说来的话,再放.荡,也掩盖不了她的尊贵--毕竟谁都知道显嘉帝有多么尊敬这个胞姐。
尊敬到了他甚至会为这位胞姐留下一道空白的记档遗诏。
这样的信任,非但代国大长公主没有,甚至连显嘉帝的生身之母太皇太后,也没有。
即使端化帝登基之后,很是扫过这位帝姑面子,然而要让他真的拿这个姑姑怎么样,他也是不敢贸然行事的。
然而一朝天子一朝人--在惠宗皇帝在位的时候,晋国大长公主作为惠宗皇帝最年长的嫡出女儿,实际上并没有过过几年金尊玉贵的生活。
她下降的时候,申屠贵妃已经与惠宗皇帝“一见倾心”,而与晋国大长公主年岁仿佛的贞媛夫人,业已初露头角。
沉醉于温柔乡的惠宗皇帝,对原配裘氏的尊重与宠爱,日渐稀薄。
这种情况下,晋国大长公主到了许婚之年后,惠宗皇帝却是丝毫不上心--虽然裘氏是很关心亲生骨肉的,可彼时朝野上下都看到了中宫的失宠,裘氏的娘家,又人丁凋零不说,也没什么出色的人才,根本做不了母女的依靠。
所以晋国大长公主的婚事一度高不成低不就:裘氏看得上的,要么不想尚主,要么被申屠贵妃搅了局,要么就是,看出了皇室潜藏的储君之争,不想被拖下水;愿意尚主的人家呢,裘氏又委实觉得不堪入目,实在配不上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样尴尬了约莫半年后,开国功臣之一的寿春侯窦晚,念及与裘氏之父的一段袍泽之情,也是看不惯陪惠宗皇帝风风雨雨过的裘氏因失宠而落魄。
他决定,让自己的世子窦斯言,尚晋国大长公主。
窦家是西雍末年才崛起的,别说与底蕴深厚历史悠久的海内六阀比,哪怕是幽州裴、洪州顾这种比六阀低了一个档次的名门,也可以理直气壮的说他们一句爆发户--但寿春侯非但是开国元勋之一,更因教导过惠宗皇帝弓马,很得惠宗皇帝敬重。
在当时,窦家绝对属于高门大户,实打实的权臣。
少年时候的窦斯言俊秀白皙,文武双全,二十岁才出头就进了翰林院,在当时的待嫁贵女中,可以说是炙手可热。
实权派的嫡出子嗣,已封世子,本身还这么出色,裘氏与晋国大长公主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母女两个几乎是心花怒放的预备了这场大婚--那时候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虽然已经露出宠冠后宫之势,但因为承宠不久,地位未稳,裘氏作为原配之妻,固然已觉丈夫对自己越发冷淡与敷衍,却还没有受到宠妃们的磋磨,是以全心全意为女儿收拾嫁妆的她,根本不知道,那期间西福宫里砸烂了多少家具瓷器。
睿承雍制,西福宫素来是贵妃所居。
不过在那儿砸东西的并不是申屠贵妃自己,而是她的娘家侄女申屠无尘。
那时候申屠无尘将姑姑的寝殿砸得一塌糊涂之后,非但没有请罪,反而拍着桌子号啕大哭:“姑姑说过一定会让我如愿以偿的,为什么晋国那个贱人还是抢走了窦郎?!”
申屠无尘有理由责怪姑母,她与窦斯言意外相识了数次之后,互生情愫,只是窦晚为人正派,不喜嫡庶不分之事。
而申屠贵妃得势之后就自恃宠爱藐视正宫,这样的为人让窦晚非常看不上--那么他又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世子娶申屠贵妃的侄女为妻呢?
窦晚很明确的告诉窦斯言,哪怕申屠无尘愿意做侍妾,他也不会点这个头。
哪怕申屠无尘愿意做外室,索性不进窦家门--窦晚也会亲自打断儿子的腿,而且永远不会让申屠无尘的子嗣,踏进窦家半步!
而窦斯言尽管有母亲孙老夫人帮忙斡旋,却也根本拗不过心意已决的亲爹。
这种情况下,申屠无尘想到了向姑姑求助,请姑姑从惠宗皇帝这儿设法,促成此事--申屠贵妃当时已将惠宗皇帝迷得神魂颠倒,自以为此事不难,所以一口答应下来。
但真正与窦晚接触之后,申屠贵妃才意识到这位开国老臣的难缠与倔强。
她使尽手段都无法让窦晚点头不说,反而让窦晚越发看不起申屠家的女子:“从来只听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哪怕是贫门柴户,也没听说过有上赶着求着男家容自家女孩儿进门的--申屠家这是惟恐女儿嫁不出去,还是见着个男儿就想勾.引?简直不知廉耻!”
“这样轻浮的门第,也配做我窦家姻亲?!”
“我窦家的马夫娶妾都未必肯要这样的货色!”
这番话虽然不是当着申屠贵妃的面说的,但兜兜转转到底让申屠贵妃知道了,申屠贵妃气得死去活来之余,深觉无地自容,再不肯给侄女说这个话--而那边窦晚见她们姑侄不纠缠了正中下怀,满心欢喜的为儿子上了请求尚晋国大长公主的表书。
老实说窦晚这个公公对晋国大长公主很不错,他之所以让窦斯言尚主,除了考虑到与晋国大长公主外祖父的交情,以及对裘氏母子遭遇的同情外,也是因为他确实很满意晋国大长公主给自己做儿媳妇。
毕竟窦斯言是他亲生儿子,他在他的观念里怎么都不会害了自己儿子的:
那时候的晋国大长公主是照着宫廷规矩教导出来的,言谈举止都是满满的娴雅高贵,极完美的诠释了何谓金枝玉叶,何谓帝女风范--而且她性情还那么温和。
是的,少女时代的晋国大长公主,性情其实很柔顺,是非常符合世间对于女子贤良淑德的要求的。
然而窦晚在晋国大长公主进门后不到两年,就因旧伤发作,过世了。
他的死,直接开始了晋国大长公主的悲剧。
窦斯言并不喜欢她,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当时心里已经有一个申屠无尘了,也因为他在窦晚的压力下,没能娶成心心念念的申屠无尘,只能尚了婚前从未见过的晋国大长公主--对父亲****做法的愤懑与委屈,对心上人的愧疚,在窦晚去世后,全部转化成了阴暗与憎恨,又那样自然的倾泻在了妻子身上。
那时候中宫裘氏已经非常失势,开始在申屠贵妃手里频繁吃亏,可谓是自顾不暇,更不要说庇护已经下降的长女了。
而窦晚的遗孀孙老夫人,是个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典型,她从来没有直接针对过晋国大长公主,即使在申屠贵妃最得势的时候,她也没有故意折辱这个儿媳妇,却始终理所当然的纵容着自己的儿子。
而且坚持认为儿子之所以对晋国大长公主不好,问题肯定出在晋国大长公主身上--否则为什么她的儿子对申屠无尘很是宠爱体贴?
从第一次看到窦斯言与申屠无尘在自己的睡榻上颠.鸾.倒.凤的撕心裂肺,到后来独居小院,听着隔壁院子里终年不散的丝竹嬉闹声的平静,晋国大长公主也只用了一年而已。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这样隐忍的过上一辈子。
直到那天,孙氏叩开院门,开门见山的要求将才满月的嫡孙接到自己膝下抚养。
隔了数十年,回忆里刻入沧桑,晋国大长公主依然记得彼时婆媳的对话--
“娘这是什么意思?!”年轻却憔悴的帝女很是恭敬的接待了头次来看自己的婆婆,但听完婆婆的要求后,不禁当场变了脸色,“之前柔玫才落地,您也是马上把她接了去!当时您亲口说的,这是为了让我们尽早生下嫡子,好承继寿春伯府!如今嫡子也出生了,该您把柔玫送回来才是,怎么还要把他也抱走?!”
那时候晋国大长公主对窦斯言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之所以忍着屈辱与恶心,想方设法的争宠也要生下一个儿子,除了想把儿女都养在身边外,其实也是不甘--她不甘心把寿春伯府让给申屠无尘!
可没想到的是,好不容易生下了儿子,婆婆却还是要跟她抢人!
这叫她怎么能答应?
但孙氏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剜着她的心:“我这把年纪了,又不跟你住在一个府里,难道还要拿住你的儿女,要挟你吗?可是你看看你这个公主府!出出入入,尽是些不三不四的女子!我听说,前两日斯言把青楼那地方的人都带回来过?你说两个孩子跟着你,在这样的地方过日子,哪能不被带坏?”
“所以,还不如交给我,带回寿春伯府去,让他们清清净净的长大,你也能松快点,不是么?”
即使这段往事早已湮灭在时光中,此时的晋国大长公主仍旧可以感受到,自己当时的愤懑与委屈:“娘既然也知道公主府老是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却为何不帮我劝一劝驸马?!”
却反而,还要夺走她的子女?!
“你们夫妻的事情,我做长辈的怎么好插手?”但孙氏理直气壮道,“说起来我才要劝一劝你:斯言这么个玩法,身子哪儿吃得消?你等他心情好点的时候,好歹跟他说一说,既免得我操心,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母子三个,又岂能讨得了好不是?”
晋国大长公主非常清晰的记得,她的这位婆婆说这番话时,眼里没有丝毫对帝女的尊重与敬畏。
因为那时候申屠贵妃已经真正宠冠六宫,连朝堂之事,她朱唇轻吐一语,惠宗皇帝亦是无不从命--而正宫裘氏,已经连续一年半,除了大典之外,未能面圣了!
否则晋国大长公主性情再温和,又怎么可能允许窦斯言在自己的公主府里公然招.妓?!
所以即使她坚决不同意婆婆带走自己所有的孩子,最终,在孙氏喊来窦斯言的情况下,她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两个孩子,被下人强行抱走。
之后不久,她接到噩耗,她才出生的儿子,没了。
裘氏为此专门召她进宫安抚,冷冷清清的长乐殿上,母女相对垂泪良久,裘氏最终劝她还是要设法讨好窦斯言:“孙氏将孩子们带走时说的话虽然刻薄,可足见她还是看重孙辈的。但柔玫到底是女孩儿,又只是孙氏养着,跟窦斯言照面不多,这父女之情可想而知!何况她将来出了阁,自要顾着夫家,又哪能照看到你什么?”
“所以你终究还是要有个儿子的--要怪只能怪母后不争气,见弃于你们父皇,护不住你们!”
当时晋国大长公主号啕出声:“我才生下来的儿子就被婆婆抱走了,生儿子又有什么用?”
“母子连心,等他长大就好了。”裘氏也哭着劝她,“哪有亲生儿子不认娘的道理?何况,那申屠无尘已经出阁,却还公然与窦斯言来往,这根本就是欺人太甚!窦斯言俊秀却风流,除了她之外,这两年没少跟其他人有染--届时若那些乱七八糟的贱人生下庶子,你难道甘心把窦家的一切,甚至可能包括你的嫁妆都被他们占了去?!”
“母后现在什么都帮不了你们,反倒还要拖累你们被申屠贱妇进谗--所以朝颜,你的将来,只能靠你自己!”
“从眼下看,你只能……只能靠你的儿女!”
“你又怎么能不哄着点窦斯言?”
那时候显嘉帝年岁尚幼,尚未迎娶苏家嫡女,裘氏尽管做梦都盼望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倒台,自己的儿子君临天下--可那时候,也不过是想想罢了!
是以她为女儿的打算,也只能指望外孙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晋国大长公主在麻木中,再次生下一个女儿,同次子一样,才满月就被孙氏抱走,没多久,便夭折了。
到了第四个孩子,也就是窦柔驰的时候,她以为孙氏已经养死了两个孙辈,自己可以把这个儿子留下来--可是这场争执持续了大半年,最终赢得还是孙氏--所以在窦柔驰被抱走的当天,晋国大长公主在绝望中遣退下人,梳洗打扮之后,悄然出了公主府,决定找个角落了结自己。
她不肯在公主府里自.尽的唯一原因,是这个地方已经被窦斯言与他的姘.头们糟蹋得不成样子,在她心目中,她的府邸早已是一片肮脏。
而她不愿意死在这样的肮脏里。
她没想到的是,她这么个想法,救了自己,却害惨了她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