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州辖下有六个县,太平县在其中算是最大的县,而鹿州第二个最好的书院,就是墨香书院。温洞主当然也随众人一起等在这宴席上,席上还有好几个是自己的学生,更是受人尊重。
他时而跟人说话,时而品两口上好的毛尖,想到那新知县的名字,问道,“那知县叫谢崇华?”
旁人答道,“确实是叫这个名。”
名字有些耳熟,只是记不起在哪里听过。他微微皱眉,定是在哪里听过的……
正想着,楼梯传来杂乱长短不一的脚步声,先冒了头的是赵押司和慕师爷,恭敬站在出口,等下面的人上来。他们如今陪着的人,定是新知县。旁人见了那边动静,也纷纷站了起来,往那楼梯口望去。
不多久,一个穿着简便鸦青色长衫的年轻人慢慢走上来,气质儒雅,面不带威严,是个标准的读书人模样。可这张脸,却让温洞主心头咯噔。
快上了楼,只差一个阶梯,谢崇华停在那里,接了妻子才一起过去。谢崇意跟在后头,还有下车就拽着他衣角不松开的陆芷。
“谢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谢大人年纪轻轻便高中进士,年轻有为,也是我们太平县的福气。”
“……”
不等他入座,不过离宴席七八步的距离,已听了十几句赞言。
席上已经坐有十余人,唯有温洞主面如死灰,他只知道自己方才想起到底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就是在自己家中,当年那年轻人留下妄言,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定要加倍奉还,他一个哆嗦,差点站不住。
民不与官斗,更何况还是一县之长,更是没法斗得过的。
他瞬间觉得,洞主一位不保。更何况和谢崇意视线对上,可见其中对自己的憎恶和嘲讽。
他桃李天下,可到底不是那些学生的先生,所以也不代表那些学生会听他的话,护他周全。而谢崇华如果要惩治自己,是轻而易举的事。
谢崇意特地择了个和温洞主对桌的位置,他就是要他不好受,让他如坐针毡。
“三弟。”
听见嫂子唤自己,他回过神,以为嫂子要训导自己不要如此脸色。却听她轻声说道,“照顾好阿芷。”
谢崇意这才发现凳子太高,跟在旁边的人坐不上去。许是试了一次就不试了,干脆站在那。他弯身将她抱上凳子,给她挪好位置,有些凶,“不许吵。”
陆芷也没看他,就这么安静坐着。像个漂亮的娃娃,连席上的其他人也留意到了,笑问,“原来大人的女儿这样大了。”
谢崇华笑道,“这是我好友的妹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暂时由我们夫妻照看。”他又说道,“这位是我的妻子,女儿还不足一岁,怕吵,就让奶娘陪在家里。”
众人恍然,瞧着夫妻两人,真是一对璧人,郎才女貌。
说了一会话才上菜,菜肴色香味俱全,道道都可见不菲。
谢崇华自小就去山上挖药材补贴家用,收药的掌柜给过他一本图册,让他寻了名贵的挖,所以那些普通药材他不大认得,贵的,却认得很多。单是那熬鸡汤的药材,就足以让他们一家丰裕过一年。
瞧见这些他没有开口,上任第一天,到底要给几分薄面。直到小二又端上来一个宫廷煲,盖子揭开,只见是一片片切得极薄的肉,像是在开水里涮过,不带血丝,却也瞧不出是什么肉。他才出声,“这是什么?”
一人笑答,“这可是深山里的吊睛白额大虫,知道大人今日来,便使唤几个猎户去抓的,伤了好几个人,十分珍贵,肉刮来食用,以骨熬了浓汤,等会便端上来,大人请享用。”
谢崇华喉咙微动,抬头问道,“是使唤猎户去捉的,不是猎户为了拿赏钱捉的?”
微妙变化的语气齐妙已经听出来——丈夫现在很不高兴,她也知道他为何不高兴,没有阻止,更没有动筷,只是静静看着。
那些人却都没听出来,仍是笑道,“他们知道是为大人捕猎,所以争着抢着要去,自然没有拿赏钱。”
话落,意想之中的夸赞和得意却没有在这新知县脸上看见。满席人琢磨不透他的想法,都没有再擅自开口。谢崇华说道,“我记得若是有大虫出没的地方,县衙都会悬赏捉拿的猎户白银。”
慕师爷答道,“我们县里也有,一只大虫悬赏三十两。”他笑道,“只是他们知道是送给知县享用,所以心甘情愿……”
“那就按悬赏的将银子送过去吧。”谢崇华这才拿起筷子,只夹那青菜食用,“我在外面不吃肉,可酒宴少不得要上荤菜,所以日后有酒宴,也不必相邀,免得扫了你们吃肉的兴致。”
席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真假,最后只好将视线落在知县夫人那。齐妙浅浅笑道,“我夫君的确是在外面不吃肉,谢过各位如此有心。”
她将“外面”二字咬得重了,众人却依旧没听出来,只当他真的不吃肉,难怪脸色并不好看,莫非是向佛的人?众人又夸了几句知县心善,这才跟着拿筷,也几乎无人碰肉,都小心陪着这新知县。没有摸清脾气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
温洞主坐立不安,终于是忍不住,趁着再次说话的空档,起身说道,“老夫身体不适,可否先行离席?”
谢崇华自然早就留意到了他,只是在席上给他难堪,提及旧事,反倒是自己理亏。温洞主曾说过他有四十年的名望,而且当初他送弟弟到墨香书院,不就是因为温洞主名声好么?如今和他斗气,旁人定会以为他故意找茬,到时候自己就真斗不过他了。面色淡淡微点了头,就见他匆匆离开了。
目光收回,一人起身敬酒,不曾留意,弟弟也趁那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