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尚在念书的时候，他的名字已响彻校园。
这三个总是出现于各大报端与杂志栏处的字眼，承载着他的骄傲，以及“文学院第一才子”的美名。
那时候的她，娇娆纯美如小鹿，总是红了脸轻吻上他的面颊，呢喃着夸赞他的才情。
样样皆是得意的了。他就在光芒璀璨中志得意满的踏入社会，等待着再一场翻云覆雨的成名。
孰知这学校外真实的城市，光怪陆离，霓虹阑珊，根本不似大学一般肯给予他那样一场风花雪月的梦境。失去一切保护的他惊惶不前，让锋利的棱角将青春的梦想切割得支离破碎。
整整五年，他一无所出。翻阅曾经的剪报，灰败枯黄的纸张上，那熟悉的三字名字，骄傲褪色，凝固于时光搁浅的荒滩之上。一年一次的同学聚会，他只去过一次。因为那些或同情或嘲弄的目光太过沉重，让他更加不堪生活的重压。
听着别人的“大器晚成”，总要被慨叹上一句自己的“江郎才尽”，怎么想也不会是件让人舒畅的事情。
她呢？在毕业后的第二年翩然离去的她一直不曾回返，他却永远记得她最后的叹息：
“既然无法引领时尚，至少也要顺应潮流吧？”
的确，他的清丽文字苍白空洞，不曾洗濯这世界分毫，倒是染得自己一身尘埃。
Chapter2
可是总是不甘心啊。
不是没想过将自己的不食烟火变得有了形役，可午夜梦回之时，他惊醒，泪痕清晰，映出年少的倒影。那些醇和岁月葱茏青翠，他怎么也不忍心为其抹上半点苍茫。
他的骄傲，纵使早已无权骄傲，也不曾减弱半分啊。
所以他再次拿起笔，已是距毕业七年之后。久违的他的熟悉的语言，熟悉的表达，倾诉着一个个梦，更放飞着一个个梦。
十万字，他自己印成铅字，各出版社逐家叩门。
既然要他的文字保持他想要的风骨，那么他本人，就必须卸下虚无的傲骨。
冰冷的拒绝，寂寞的徘徊，严厉的指摘……他一一合着血泪吞下。昔日名动校园的文坛巨星，早成了跌落尘埃的卑微的泥泞。
七年的阔别，城市发展如飞翔般迅疾，他的声名恰如微信朋友圈中很快淹没的动态，湮灭的无声无息了。“名不见经传的草根”，“故作清高的文字”，“无病呻吟”……他还记得这些评价从那个面容刻薄的编辑那薄薄两片嘴唇间如毒液般迸射出来时，紧握的手指甲嵌入手心，直至染了满手血腥。
他保不住自己的傲骨，却也守不住他心爱的作品的圣洁。
Chapter3
听到她嫁人的消息的时候，他楞然，最终还是决定前去。
看着席面上六年未见的大学故友，说没有感怀也是假的。其实还不到30岁的年纪，他看着满目的笑语欢声，觉得自己沧桑得像60岁的老翁。
进行曲响起，她一身白纱似袅袅仙女，一如往昔曼妙，却再不复往日甘醇。她挽着身边的新郎笑得幸福美满，他乱了心神，仿佛那只小鹿又踏进了他的心房。
定睛而视，她今生最终选择的良人，一派商人气息的慧质。
可他还记得，她曾描绘过的未来的梦，是梧桐碎影下单车上欢语声声的文艺男女，相携相伴，一起去看魅得惑人心魄的晚霞……
罢了。他苦笑摇头——这些热恋时的情话呓语，若当真便无趣了。
轮番敬酒，她已至他的面前。他本来是想避开的，孰料同学们时光磨搓不去一颗顽童的心，把他拥至人前轮番起哄。
她是有些醉了，红着脸，眼睛迷离。杯声清脆，她一头饮下，嗤嗤笑：
“你恨我？”
他无可回答。
“你当然恨我，”她自顾自说下去，笑容放得更大，“但是我今生从没有做过更正确的决定。”
他抬起眼睛看向她，看着她熟悉的微笑刺痛了他。
——怎么就失去了旧日里的甜美？竟成了美杜莎如毒蛇吐信的鲜血淋漓。
“你不服气么？”她笑意微敛，但总有一分嘲意噙在嘴角，若隐若现，“我爱文艺，也不能去喝西北风吧？在生活面前，你就不能务实一些么？”举起手摇晃，一闪而逝的光芒，“我爱文艺，但我更爱钻戒，所以我在成长。你爱文艺，别的都不想，所以你永远都是个幼稚的傻瓜……”
她说着话离去，她的新郎亦步亦趋，未曾发过一语。
同学们本也只是想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尴尬。三两交谈着自然散开，徒留他在原地。
他又傻愣片刻，也清淡一笑，径自倒满杯中酒，一饮而尽，再倒，再饮......
旁人只作不见。
又是四五杯下去，有些微的面色潮红。终是有一位曾经的挚友犹疑片刻走上前去，轻缓拍他的肩，幽幽叹息：
“兄弟，为她，不值当……”
“是不值当的。”他许是醉了，可双眼却是异常的清亮奕奕，“我不过是，祭奠我自己的青春罢了……”
Chapter4
他再回到大学校园，所有景致似都未曾变过，却又分明陌生。
他是发下毒誓的——不成功无脸再回校园。因此这七年这里他从未涉足过，永远是心中的隐痛。
可是今天，他莫名的很想念他的文学导师。
那位华发丛生的老教授，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曾从这位教授那里得到了多少赞扬与肯定。
他是那么赏识自己，可是自己一定让他失望了。
深深的羞惭，他止步于教授的办公室门前踌躇，一时之间羞涩得宛如十一年前做大一新生的自己。
门扉轻启，他看见教授缓步而出，看见他着实惊讶了一番，扶镜片刻后唤出了他的名字。
竟像得了糖的孩子一般欢喜的无以名状。
浅淡的茶茗之香萦绕屋中。他深吸一口气——有多久没有享受过这样舒缓悠然的时光了？犹记当年，一整个下午，他就坐在这间屋中，品着教授这精妙的茶艺。听他侃侃而谈着年少的疏狂，而教授温和如玉，偶尔轻扬几句点睛，如泉水泠然。
他偷眼向教授望去。比之旧时，只是头发更花白了些许，面容却不显老态，倒添了几分端慈，更显清明。反观自己，这些年又苍老颓然了多少……
他作势啜饮杯中茗，深深埋首，垂下眼帘，早已不自觉红了眼圈。
教授一如往昔和暖之意怡人，看他明显平落了心绪才开口问询：“这些年都去了哪里？”
“就…就一直在这城中……”他不敢抬头看那双蕴满了笑意的眼睛。
“又有什么新作品么？”
终于抑制不住泪水的坠落：“教授…我…我让您失望了…”
“怎么会呢？”微微的讶然，“以你的才华，不可能毫无建树的。”
他便更是羞恼：“我……我写不出别人愿意出版的好文字……”
“愿意出版的，未必是好文字。”教授摇了摇头，“你且不说出版之数，只是新作品，可有么？”
他就踌躇着，拿出了那十万字的“废纸”。
教授认真看着，眉心由紧蹙缓缓舒展，终是抚掌大笑：“一点不少你当年犀利的锋芒！”
语气中竟是深深的赞许。
他大愕，望向教授的眼中终于融了些自卑的坚冰，可到底还是不解惑心。
教授起身，引他进内屋，指向一沓厚厚的书稿：“你可知这有多少字？”顿了顿，自问自语，“两百万！我毕生所写。”
他心里不期然地就幻想着后续的发展：教授以亲身所历，告诫他只要一直努力总会成功——这些书稿即是铁证。
教授许是看出了他心内的不以为然，笑着摇摇头说：“这些，是我毕生所写……永远不会出版的书稿！”
一震，未等他有所言语，教授自顾自说下去：“写作，就是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不合出版商的心意就出版不了，又并非不好——退一步讲，就算不好又怎么样呢？你想写，便写了！这世界这么广阔，世上的人这么多，总有一个人，能被你的某一句文字触动，那不就算是成功么？”
他的目光骤然清亮。坚冰化尽，早升腾起炽烈的火苗。
“我倒是希望你永远像昔年一样做个任性的孩子。”最后听着这幽幽一句，他悄然湿了眼眶。
带着心血十万字拜别教授之时，他已然坚决地，作下一个决定。
陌上花开如斯，总有开不败的几朵，默然倾吐着岁月旖旎。
Chapter5
街头出现了一位卖书者，流动推荐着自己的著作。
是他啊。用全部的积蓄出了他心爱的书，彻底放下身段来谦卑。
只求懂他的人能与书之间灵魂的碰触与交汇。
彼时深冬寒夜，他瑟缩着颤抖，却仍执拗地不肯回返。
半月有余，无人问津。他倒是强忍住了骨子里的骄傲，依旧每日痴痴守候路口，为路人偶然的翻阅而欣喜若狂。
终于有一日，一个每天从这路口放学经过的高中女生在回家途上按捺不住好奇驻足在他的书摊前，细细品读着，眼角竟隐隐有水光闪烁。
他惊愕地看着这女孩，心中已不知是何滋味。
女孩揩去泪珠，抬起眼冲他难为情地笑笑：“我总是这么多愁善感的……”掩饰倏忽掉泪的尴尬。
但继而，她收敛了羞赧，认真问他：“这书多少钱？”
幸福来得太突然吧？他愣了好久，急急说道：“不…不要钱！第一本书，就送你吧。”
“这怎么行？”她却板起了脸，“这么好的书，当然要用匹配它价值的价格购买来才不算辜负！”说着将书反过去，却没在背面找到标价。
他垂下眼帘——根本就没有印过标价。可能潜意识里，他还是不曾相信会有这么一天。
她轻巧地笑了：“这是你自己写的书对不对？”然后上下翻寻口袋，收罗全部也只得25元3毛钱，倒有了些不好意思，“我觉得…是值50元的…”
他感动地无以复加。
捧着书，她又喃喃片刻，问道：“你能不能，给我签个名呢？”
他更是惊讶了——他的名字，早已经销声匿迹七年之久无人知晓了，突然有人用渴求的眼神等他一个签名，这感觉，倒是很陌生了。
异常仔细地在扉页一笔一划签下自己的名字。女孩接过去看了片刻，笑得眉眼弯弯：“大哥哥，你写字真好看，你的名字也好听！你一定会成功的，到那时候，我就是你的星探哦！别忘了我拥有的可是你的第一个签名！”那神情如得到了世界上最昂贵的珍宝。
看女孩抱着书远去，他久久未曾回神。
第二天，他在他的小书摊上立了一块牌子，一笔一划地写了两排字：
定价：25元3毛
买书，送签名
Chapter6
他一直疑心那日的女孩是一位天使——虽然她已翩翩飞走，但却为他带来无穷好运。
至少，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听他的推介，然后驻足少顷，略略翻看。
更有甚者，会向着书中一句或一段大溢赞美，和他相探心得。
这些转变仿佛梦中突现的曙光，他一直疑心自己并不在现实中。
半月有余，一个暖洋洋的午后，他闭眼假寐，听到一个恬然悦耳的声音，伴着细细的笑音：“这定价倒是怪的出奇！”
他就突然惊醒，看着逆光的迷蒙之中，冬风摇曳着女子的秀发与裙裾，别有一种飒飒的美感。
女子便又是一笑，唇边勾勒着俏丽活泼的弧形，眸光如水。
他不知怎的，脸竟似烧起来了一般灼烫。
含着笑意拿起他的一本书，翻至扉页，竟有一声惊叫：“是你啊！大学时期的第一才子！”
他的惊愕更甚：“你…你怎么会认识我…你…你…”
那甜美的笑容渐渐放大：“我们商学院，就在你们文学院旁边啊。我可总是能看见你呢，”然后，一抹绯红悄然浮上如玉的面颊，“我…我也注意过你呢…”
垂下头去，不再直视他的眼睛。
心海深处，却猛然翻腾起昔年自己在树荫后，默默看着他与他的她执手相游与校园中时那抑制不下的浓厚的掺杂了甜蜜的忧伤。
而他心头却恍如一阵激荡，突然有了抑制不住的惊喜：“你…你现在…生活的怎么样？”
“也就一个人咯，倒是随意…你呢，我记得你的女朋友，很漂亮…”
“罢了吧…”他挥挥手，疲惫而无奈，“你倒是看我现在的样子，这么落魄，谁看得上？”
“我！”她猛一抬头，又很快羞恼得将头别开，“我…我觉得会有人的…”
“你刚才说…你还是一个人？”他的眼睛突然深沉了下来，浓墨重彩得如火热的琉璃樽般，一直化到她的心底。
“嗯哼！”面对这样火热的目光，她倒突然没有了羞怯，“你待怎样？”戏谑之意浓郁。
他有些不好意思：“你，欣赏我的书吗？”
她就吸吸鼻子，又露出了那纯美的笑容：“我们商学院的，可没什么文艺细胞呀……”故作惋惜地摇摇头。
“我…我会为你写出你喜欢的书的！”他尾音坚定，那双火热的琉璃眼中，突然倒映出了他尚是少年时的那分青涩。
“你…你这人…”面对此景，她再也无法故作无感，面上也有了少女独有的酡红，状似凶狠剜他一眼，“还文学院的才子呢！连个正经的情话都不会说嘛？”
他憨憨笑了起来，向她伸出手去。
那盈盈一握交予他手中，彷如整个世界都得到了纳于心底。
他便也露出了如她一般的醇和芬芳的笑颜。
春天，就要来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