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妇产科的医生惊奇地发现,文君一反常态,整天有说有笑。科主任忍不住打趣地问:“看把你乐的,是不是快做新娘了?”
“八字还没有一撇哪。不过,我很感谢主任你批准我晚上去参加补习。”
“如此说,男朋友是补习班的同学了?”
“保密阶段,无可奉告。”说完,文君笑嘻嘻地走开了。
从内心来说,文君真希望自己能天天和欧阳在一起。但她心里明白,忍耐一下是明智的。所以,打那晚别后,她一直没有去找欧阳。欧阳也不来找她,但每天都有电话报告行踪。文君知道,他和外商已谈好一笔生意,日内可签合同。待签好合同后,他就回某市办离婚手续。
两个月后的一天,她正要下班,突然接到欧阳的电话。她赶紧回宿舍,匆匆换了件黑色西式旗袍,脖子上挂了串珍珠项链,梳理了一下被白帽子压乱了的秀发,便出了门。
欧阳守着一桌酒菜,见文君飘然而至,喜不自禁,斟了两杯神蜉酒,高举过头,认真地说:“来,为了我们的相爱,干杯!告诉你,我明天就要到妻子那里去,不出几天,一定会把手续办好。”
酒过三巡,文君有些不胜酒力,微微醉了。
欧阳自己干了几杯后,也释杯。一时间,两人似有千言万语,一切又都在无言中,终于,欧阳开了口:“陪我跳会舞,好吗?”
文君点点头。两人便动手把桌椅收拾起来,把客厅当作临时舞池,随着《月朦胧,鸟朦胧》的旋律,跳起了慢三步。旋转了一会,欧阳的双手不知何时已拥紧了文君的腰肢,文君则不知不觉地把双手交叉到欧阳的脖子后。于是,文君那富于曲线的身体和欧阳刚健的身体便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两人的双唇也自然而然地粘在了一起。此时,两人之间无声的要求,是希望永远不分离。拥抱、抚摸、亲吻,两人心照不宣,都在渴望着进入更实质、更深入、更全面、更炽烈的爱的撞击。逐渐地,在欧阳的诱导下,两人不约而同地移向了隔帘后面的单人床边。欧阳冲动地说:“文君,我早就盼望有这个时刻了。”
“你要对我负责,欧阳。”文君紧紧地把他的头抱在胸前,像落水者抱着救生圈一样。
当他俩同时倒在床上,欧阳的手温柔地舞弄文君那坚挺的前胸时,文君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了一个端庄少妇的身影,于是突然推开了欧阳,快速地跳下床。
欧阳一脸迷惑不解,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是怕我不娶你?”他得体地整了整衣服,规矩地坐好。过了一会儿,两人便认真地讨论起办离婚之后再婚的问题来。
欧阳说,他希望离婚时妻子同意把女儿交给他抚养。文君听了,一脸飞红,羞羞答答地说:“我还不到30岁,就做后妈?”
欧阳扫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后,若有所思地说:“让女儿跟妻子一起生活也好,他们长期相处惯了,我还担心妻子一下子接受不了失去女儿的打击呢。”
文君知道,欧阳深深爱着女儿,割舍不开女儿,如今作出这样的牺牲完全是为着自己打算而迫不得已罢了。她可真被他的真情所感动了,诚恳地说:“欧阳,你领会错我的意思了,我很乐意抚养你的女儿,以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个姐姐一起玩,对孩子的成长也有好处。”
欧阳听了,大喜过望,抑制不住情感大潮的冲击,大步上前,拥着文君狂吻。
这一晚,文君回到宿舍,想到自己做新娘的日子已为期不远,心里很舒坦,睡得特别香甜。
欧阳却睡不着,直到雄鸡第三次报晓,才迷糊了一会。第二天清晨就坐上驶往某市的汽车。
昨晚,欧阳做了很多很杂的梦。他在梦中哭了,他是哭那个一心只知道工作很少设身处地为一个男人、一个过着禁欲生活的男人想过的妻子。不错,她是个好工程师,设计了一幢又一幢高楼大厦;她是个称职的母亲,女儿小时多病,常常要吊针,在那些日子里,妻子独自守着病中的女儿,不知熬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她也是个好媳妇,懂得孝敬公婆。可她不是个好妻子。欧阳认真想过,自己根本就不是像时下某些人那样贪新弃旧,就算不遇到文君,也会和妻子离婚,文君的出现,只是使离婚稍稍提前了。但他公正地评论,觉得自己有些愧对妻子,不管怎么说,妻子都是个善良、正派的女人;而善良、正派是女人真正的美德,和这种女人一起生活,你不希望她柔情似水,她也不会给你制造什么惊涛骇浪。这种女人永远令丈夫放心,却始终无法使男人激动。俗话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他和妻子结婚已10多年,现在,他却要离开妻子了,内心多少也觉得不安。紧接着,他考虑到,离婚会给自己带来诸多麻烦,深知自己就会断送仕途,甚至连副经理的位置都保不住,也会给名声蒙上污秽。哎哟!美好的日子还在后面,他才不那么傻呢!但是,想起高雅、年轻漂亮的文君,一个甜甜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想到文君能给他带来激情,能使他感受到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能心甘情愿地抚养心爱的女儿,说不定还为他生个儿子,生个能把欧阳姓氏传下去的儿子,他亢2奋得热泪潸然。这种复杂的感情他从来没有体验过。
然而,尽管有一千条离婚的理由,当他出现在妻子面前时,却一下子又泄了气。
欧阳到家了,妻子和女儿正吃晚饭,妻女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对他的出现表示欢迎。
“爸爸,我和妈妈好想你。妈妈说抽时间带我去看你。”女儿立即投进了他的怀抱,撒娇地说。
妻子则双眼闪出了喜悦之光,平静地说:“回家,也不先来个电话。”然后又对女儿说:“荣荣,爸爸坐了半天车,让爸爸先洗洗。”
说完,眼睛向上抬,瞥了一眼欧阳,便进卧室为丈夫准备换洗的衣服去了。欧阳见妻子,微许激动,很想说几句有情有义的话,但想到自己这次回家的任务,便欲吐还茹。
欧阳洗后,坐下吃饭,妻子苦恼地说:
“奋男,你回来真不是时候,设计院前几天接手了一单1000万的工程,市政府要求我在15天内拿出设计图纸,这样一来,我只有加班了,就没有时间陪你啦。”
“少跟我提你的设计。每次回来你总如此,难道我是个匆匆过客?”
欧阳冲口而出,差点提出离婚的事。见女儿在旁,并考虑到现在提出分手会影响她的设计,只好强忍住了。他打定主意,待她设计完毕,立即提出分手。
“不和你说我的设计,和谁说?人家的丈夫都支持自己妻子的工作,你总是不喜欢我搞设计。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埋怨我不调到你那里。我已决定,如果你真不肯调回来,我再打报告调到你那里去,免得你生气。”
“你以为人事局长是你老子,说调就调,说不调就不调?要调你自己去求人家,我不管了!”
“奋男,你这次回来,整个人都变了。难道我做错了什么?”
“你是永远正确的,哪会有什么错?”
欧阳泄了满腹的怒气后,转身走向女儿:“荣荣,吃完饭我带你逛街去。”
“爸爸真好,爸爸真好。妈妈老说忙,不肯带我出街。”女儿天真烂漫地雀跃。
“你妈比总理还忙,哪有时间带你出街。”欧阳乘机刺妻子。
妻子白了一眼欧阳,什么也不说,只埋头吃饭。欧阳自觉没趣,草草吃完便带女儿出了门。
荣荣吵着看孔雀开屏,欧阳二话不说就带她到动物园去。动物园远远看去像座大森林,他们父女俩从拱形的大门走过,往西拐过猴子山,便可以看到铁丝网后面各色各样的鸟儿:海南鹩哥在唱着清脆的歌;夜莺播送着它和谐的声音;七彩孔雀正在开屏,向游人展示她漂亮的羽毛;唱鸽蹦蹦跳跳,狂欢得如同醉汉一般。
女儿高兴得怪模怪样地学孔雀开屏,咕咕噜噜地和海南鹩哥交谈。看了一会,玩了一会,荣荣腻了,要去坐空中飞船。欧阳想到自己即将把女儿从妻子身边带走,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为此对于女儿的要求自然有求必应。路过地下商场时,女儿看中一个熊猫玩具,欧阳毫不犹豫就买给了她,荣荣抱着大熊猫,又蹦又跳,欧阳一路上只好紧紧地跟着她。
到了儿童乐园,欧阳买了票,女儿抱着大熊猫上了“飞船”。她在空中不停地向欧阳挥手,可爱极了。欧阳站的地方刚好有个公用电话亭,他估摸着飞船一下子还不能停下来,便进去拨了文君宿舍区的电话。
“喂,我是文君。”
欧阳听到文君悦耳的声音,全身都兴奋起来,忙说:“文君,是我。你在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无聊得很。事情进展怎样?”
“她在设计一项大工程,我怕影响她的情绪,想等她设计完了再提分手的事。”
“要等多久?”
“她说半个月。你就等第16天的消息好了。”欧阳急急地说。
“好吧,我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欧阳放下话筒。当心绪不宁地走出电话亭时,飞船已停了下来,但是女儿却不知去向了。起先,他以为女儿故意藏起来吓自己,便在周围寻找,可哪有女儿的踪影!他一下子惊出浑身冷汗,忙问旁边一位工作人员:“你有没有看见一个怀里抱着个玩具熊猫的小姑娘?”那人说她刚刚跟着一个小胡子走了。那个小胡子一边走还一边哄她。
欧阳一听,知道糟了,女儿被拐骗啦!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差点就软得跪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振作起来,沿着来路追去,一边追一边大声喊道:“荣荣,不要跟骗子走。荣荣,爸爸找你。”
路上行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欧阳,以为他是疯子,欧阳只顾没命地在大街上跑。后来,他觉得当务之急是截住人贩子,不让他把女儿转移出某市,于是便拨通了公安局的电话……
完了,他只好按公安局的吩咐回家等女儿的消息。
妻子见他一副狼狈相,大惊失色地追问原因。他只好沉痛地叙述了女儿失踪的经过。妻子先是目瞪口呆地站着,然后跌坐在地板上,口吐白沫,双眼上翻,四肢不停地抽搐。他吓得又是捏人中,又是捏十宣。折腾了一阵,妻子才回过气来,“哇”的一声嚎啕痛哭。
妻子的哭声惊动了邻居。大家得知荣荣丢失了,都自告奋勇地分头到外面去帮寻找荣荣。
欧阳看着面色苍白的妻子,内心充满了痛苦和内疚。要是他不去打电话,荣荣就不会丢失;要是他不认识文君,根本就不会发生这件事。
众人走后,妻子显得异常清醒和冷静:“奋男,我们应该立即到大街小巷去贴寻人启事。家里有3万元存款,还有你买给我的那条金项链,这些都送给能找到荣荣的人。重赏之下,必有人用心机去寻找。只要女儿平安回来,以后我们喝稀粥也心甘情愿。”
欧阳实在不忍心再说什么,只一个劲地点头。
女儿是他弄丢失的,妻子不责怪,已经使他心里非常难受;现在,听到妻子准备倾家荡产去换回女儿,更使他不能原谅自己。这时,欧阳才明白:这就是自己的妻子!只有善良宽容的妻子,只有充满爱心的妻子,才能作出这样的牺牲;也只有善良宽容和充满爱心的品质,才是一笔无价的财富。这笔财富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也许显得无关紧要,但当家庭遭受厄运时,却能在大风大浪中和他同舟共济,共渡患难。不错,妻子是老相了,额头已悄悄爬上了皱纹。身体也开始发福,根本就没有什么曲线可言,比起年轻漂亮的文君,她简直是个老太婆。可是,年轻漂亮都是暂时的,唯有高尚的品德,才能使他终身受益,离开这样的妻子简直是世界上最愚蠢的行动。
按照妻子设计的内容,“寻人启事”在全市都张贴了,而且在三家报刊上也刊登出来,一时间,谁都在议论女儿失踪的事。据可靠人士透露,市内一位“路路通”人物已摸到了收藏荣荣的地方,看来,找到女儿是大有希望的。
一个星期过后,有个匿名者打来一个电话问欧阳,“寻人启事”上的许诺是否能兑现?欧阳赶紧声明:一个子儿也不会少。那个人叫他准备好钱。
欧阳将这一消息告诉了妻子,妻子不知是悲是喜,只见她一个劲地往下掉眼泪。
自从接到欧阳打来的那个电话后,文君一直忐忑不安地等待欧阳的消息。这天中午,她心神不定地在产房值班,地贫鼻来找她检查胎位,文君正求之不得有个人解闷,便和地贫鼻闲聊起来。聊着聊着,地贫鼻充满同情地说:“文医生,欧阳的女儿不见了,多可怕!”
文君听了,心里一惊,连忙问道:“你听谁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谁会开这种玩笑?胡仔有个朋友在外贸公司做司机,前几天开车送经理到某市看望过欧阳,是他回来时对胡仔说的。”
“天哪,这怎么办!”
文君为欧阳难过,内心痛苦极了,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她再也无心和地贫鼻东拉西扯,草草检查完胎位,便把她打发走了。
下班,她决心打电话给欧阳,可正巧欧阳打电话来找她。她赶紧拿起话筒,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文君,我女儿不见了。”
“欧阳,我能帮你什么忙?请快说。”文君带着口腔,急急问道。
“谢谢你,目前还没有什么需要烦你的,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找女儿要紧,其他事以后再说吧。我专等你找到女儿的消息。”
欧阳长长地叹了口气,只好搁下了话筒。
……
文君闷闷不乐地等了5天,仍然得不到欧阳关于女儿方面的消息。等啊,等啊,她终于收到了欧阳的来信。可当她打开一看,便大吃一惊,迫不及待地匆匆往下读。信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信中写道:原谅我,我和你本来是两条平行线,永远没有交点。而妻子,才是我平静生活的港湾。尽管妻子曾使我失望过,但我而今才发觉,如果真正离开她,过不了多久,自己又会打道回府的。我已打了调动报告,准备调回某市,永远陪伴着妻子。你是个好姑娘,希望你扬帆驶向属于自己的港湾。
文君看完信,禁不住流下了如雨的浊泪。流啊,流啊!待流久了,流枯了,反而清醒了,内心静如一泓秋水。她终于正视事实,不想自欺欺人: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真正爱过欧阳!这个欧阳,只不过充当了该死的“陪练员”;倘若没有该死的“陪练员”价值,欧阳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同样,他完全就没有真正爱过文君!这个文君,只不过代替了该诅咒的空虚、寂寞和孤独;倘若没有填补该诅咒的“空白”的作用,文君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这里,打个比方说,欧阳、文君以及那个负心汉之间,就像一个等腰三角形,她处于两腰之间,暂时被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感情纠缠在一起。她和他都从各自的身上获得了感情的互补。她对负心汉的又爱又恨决定了欧阳的出现,而欧阳的稍纵即逝也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自然要结束这“陪练员”的生涯,存在的价值也就随之烟消云散。这么一来,原来看似稳定的等腰三角形,在顷刻之间即宣告倾斜。
唉!文君到夜校苦苦寻找失落的东西,最终失弃的还是失弃了,得到的却是人生的感悟。
原载1993年《广西文学》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