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听不到音乐的,却一直有个乐声四周盘旋,细雨般的渗在空气里,它是不同于普通音频的声音吧,来自另一个空间,用某种只有他俩才能听见的形式存在。
她和他恰如其分地保持着距离,用各自都认为安全的距离来宣示着这只是一场普通的交际舞,但分明是感觉拥抱着的啊,就象大海拥抱着浪头,群山拥抱着风,恋人拥抱着恋人。
怎么会普通呢?普通的关系会在这个幽暗的角落里相拥跳舞么?可是二人都心照不宣地普通着啊,好象相互评判着普通的关系本来就应该这么普通的,普通的两个朋友,因为空气太混浊,所以需要找个空旷的地方跳一支普通的舞啊。
白惠芬被自己吓坏了,被自己这么轻易地接受这种价值观而吓得不轻,可是她又不愿多想,只怕想下去,这个普通就会变得越来越不普通,而一但不普通了,就变味了,就变得离罪恶越来越近了。
罪恶,对了,什么时候冒出这个词来了,早就应该冒出这个词来了。曾经被这种罪恶伤害到的自己,什么时候也成了它的始作俑者了?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跨出了最早的一步?
不,不能再想了,光想,就够让事情变得罪恶了变得不可收拾了,脑子早就不听使唤了,就连身体都不象自己的了,它完全已经幻化成另一个白惠芬,一个融化在美妙音乐中的白惠芬,一个什么都不顾只想触碰星辰的白惠芬。她想,只那么几分钟好了,几分钟里,沐浴在奇妙的几千几亿个旋转、对视、触碰中,如同那天的艳阳,落英缤纷的白杨下的林飞,带着浩瀚宇宙的秘密,带着几生几世的期许。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对的也好,错的也好,如何呢,至少当下是愿意的,是沉沦的,是快乐的,原来快乐就是沉沦,沉沦之后才是痛彻心非,林飞沉沦于另一个她,她沉沦于另一个他。每个人从沉伦里死过去,又从另一场沉沦里活过来。
是的,沉沦又如何。他想。从来就应该这样,一开始就得这样,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象是捉住深海的鱼,它向海底潜去,而自己紧随而后,深蓝色在四周舞蹈,折射着星辰的光,激情的光,是的,旋转吧,带着她一起旋转吧,本就应该这样,早就应该这样,这种欲望,从来就是深埋在自己的潜意识里,而那双眼睛,那双褐色的忧郁的眼睛,也写着同样的东西,从来都是这样地把欲望深藏,就半点马脚都不敢显露的深藏。深海里,它才激活过来,如蓝宝石般耀眼地激活。
他想吻她,可是此时的感觉分明已经比“吻”更绕指柔肠了,夜风,星月,还有音乐,都为这个比“吻”还要“吻”的东西增添了内涵,它回避了世俗,回避了真相,甚至摒弃了意义,它比没有意义更有意义,这支精神上的舞啊,比任何情话,任何亲吻都要圆满,契合。
当林飞看到这支舞的时候,月亮已经爬进了山后,乌黑的颜色重重地朝他的心头压了过来,他逃离了家,来到宴会,又逃离了宴会,来到了这个阳台。今天的他一直在逃离,逃离胡海天,逃离李想,或者逃离看不见的东西,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逃什么,追什么,从刚刚看到白惠芬那眼起,他觉得更困惑了。
从前,他逃离了那个吵闹而平凡的家,追求另一种不凡的日子,可是百转千回以后,他又在这个世界看到了白惠芬,仿佛他拼命地跑了成千上万公里,只为了跑回原点似的,而这个原点,显然已是另一个开始,一个与他林飞没有关系的开始。
此刻的她,被拥在一个男人怀里,在皎洁的月光下起舞,是的,又一个男人,好象今天的她,天生就是属于被男人这样拥抱着的,而所有的男人里,唯独没有他林飞,唯独没有他这个曾经被法律赋予与她同床共眠权利的林飞的份。
这快成为一个笑话了,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冷笑起来。
这就是你白惠芬的反击是么?是惩罚的高潮部分么?是你用小志,用电视相亲,用与男人共舞来回击我的高潮部分么?你跟老天爷串通一气,不过就是为了来狠狠给我一巴掌不是么?
他冲了上去,象头野兽似地闯进了二人世界,他用了自己最不想用的几乎是鲁莽低级的手法,恶狠狠地拆散了这对男女。他甚至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为这次闯入设计更多高明的手段和优雅的借口,他就这么闯了进去,象只狮子般地低吼:你在这里做什么?
白惠芬看到林飞时,倒退了数步,她还来不及消化这句话的意思,事实上,她还来不及消化林飞突然出现在这个宴会上的现实,她那么长时间地,困惑又有些暴怒地盯着这个男人看,生生地要把他看脱几层皮也不止。
他不管了,他逼上前,用更低狠的声音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是的,在这里干什么?在这个声色名利场合干什么?在这个幽暗隐密的角落和一个男人在干什么?
我在这里干什么?她低低地重复着这句话,她摇着头,她仍旧倒退着,那一瞬间,竟是有点心虚的。
林飞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对白惠芬的主权,不论法律是否认可,是啊,可笑的法律,它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收拾了自己的主权。可法律说,是你自己放弃的,对,对,我放弃的,但我从来没有放弃保护这个女人的权利,是的,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象我这样有权去保护她了,和这些衣冠楚楚的上层男人们跳舞,知道他们的心思么?知道他们的企图么?这个男人是谁?他不就是那个著名的已婚者么?你陪他买菜,跟他跳舞,与他调情,这算什么?
“算什么!”他终于吼出声来,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把这三个字吼上一百遍, “这算什么!”
算什么?她终于清醒了,她牢牢地收住步子,牢牢地用目光反驳他。“算什么?”她忽然冷笑起来,从来没有这么好笑过。一个背叛者,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对自己吼,理直气壮的吼,算什么?!这不是应该她反问他的么?
算什么?那我问你,我算你什么?她在心里逼问着,你又算我什么?你算是男人么?林飞,你连人都不算!
心里千百遍的说,脸上却是冷漠无语。无语才是最好的回击。